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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緣(小說)

2006-01-01 00:00:00唐楓秋
天涯 2006年6期

我在離我黃土地的家鄉三百多公里的省城,我能想象,家鄉的冬天較冷,平均氣溫為三攝氏度,但是相比較起東北的哈爾濱來說,可以說是暖和了。我的思維在各家各戶停留:鄉親們把火燒得旺旺的,散發出一股松脂的清香,你要知道我的家鄉有一片你看也看不完的松林。鄉親們以家為單位圍在火堆邊,男人開始熏烤自家栽種出來的煙葉,烤脆了就把它揉碎,然后用一張小紙條卷起來,咂在嘴里,味道很實在。從男人口中吐出來的煙霧就像我祖祖輩輩耕種的黃土地一樣有誘惑力,女人聞多了,就心甘情愿地為他生一大堆孩子。這時候,女人就圍在火堆邊埋頭納著鞋底,身旁偎著兩三個孩子,孩子的懷里抱著碗,坐在火堆邊打盹,口水流得老長,一直流進碗里。

我可愛的鄉親們開始談論他們的話題——那個近年里都沒有中斷的話題,是關于村里那個教了三十三年一年級的民辦教師秋老厴和他兩個上大學的兒子的。我沒有親耳聆聽過他們眉飛色舞的談論,可我能夠想象他們話題的熱門程度,遠遠高過了他們用來熏烤臘肉的柴禾火堆。

說的是狗日的秋老厴生了兩個不屬于他的兒子,這“不屬于”不是指秋老厴的生殖有問題,而是說秋老厴生了兩個他管不了的兒子。秋老厴的兒子是不孝子,自上大學后沒有回過家。大兒子上了六年,小兒子上了三年,整整九年,其實也不是九年,因為大兒子上大二的時候小兒子就上大一了,如此算來也才六年,但是我的鄉親們并不這樣算,他們總是算出九年來。這“九年”來沒有回過一次家過過一次年,有人說秋家的兒子在省城認了一個有錢有勢的爹;也有人說秋家的兒子在省城里找了一個漂亮的女人做了老婆,被那個狐貍精迷住了忘了回家……

話題在你看來是十分單調乏味的,可我可愛的鄉親們總是樂此不疲,種種傳聞把秋老厴的兒子說得十惡不赦,鄉親們操著秋家的祖宗談論秋家的兒子,到了憤怒之處,女人就會用手中厚厚的布鞋底子狠狠地敲身旁愜意地打著盹的孩子的腦袋:“小砍腦殼的,以后你要是像秋小樘和秋小橙那樣,老娘打斷你的狗腿!”孩子遭到這突如其來的一擊,懷里的碗咣鐺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孩子嘴一張,嘴里嗚咽著:“你媽的×,恩、恩——”這種哭聲混合著熏烤臘肉的柴煙在我家鄉的冬天的上空久久飄蕩著。

你也許不知道,我可愛的鄉親們口中罵的“狗日的秋老厴”就是我爹,我就是秋家十惡不赦的小兒子秋小橙,當然還有我哥秋小樘。我家的故事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吸引著他們不斷地重復不斷地更新又不斷地升級,一年年來樂此不疲。就這樣,總有依偎在大人身邊的孩子挨了不少的布鞋底子,也摔碎了不少抱在懷里的碗。

關于我爹秋老厴,他的確教了三十三年的一年級,在我的家鄉孩子是不用上什么學前班、幼兒園的,他們的學前教育就是挨母親的布鞋底子,挨布鞋底子的同時就施以教育,教育的內容無非就如上所敘,我就不必重復了。于是,我的鄉親們打小就對秋老厴生發出一種鄙視,后來就演變成一種敵視。

我爹秋老厴就背卷著雙手在村委會辦公室里穿梭,我爹不是村干部,村里沒有學校,就只有一個一年級的班級,教室就設在村委會辦公室里,我爹就整天穿梭在如同剛出土的文物般的孩子之間,教他們用手指頭數數,手指頭不夠用了,就加上腳趾頭。在高中的時候我看過他上課,我怎么看他怎么像一個考古學家,面對一個個如同古董般的孩子,他一件件地清理著。

我想當初我也是這樣被他一點點地清理出來的,至今我仍記得他教書的方式:

我爹教學生讀課文時不是朗讀,而是唱讀,他那種調子抑揚頓挫,比家鄉的山歌都有韻味,一篇課文往往幾遍就能唱得下來了。如果你到我的家鄉去,見到一個個如同文物般的孩子,他們口中唱著一種童謠式的課文,那一定是我爹教的。

孩子們大都討厭我爹,上面說過由于孩子們對秋老厴打小存在一種鄙視,而在學習期間就會轉變成一種敵視,因此凡是在我的家鄉間的村委會里待過一年級的孩子都會唱這樣一首童謠:

秋老厴

扁腦殼

雞叫半夜不放學

學生餓得呱呱叫

老師餓得啃麻雀

曲調就是我爹教他們的那種。

由于我爹秋老厴養了我和我哥秋小樘這兩個十惡不赦的兒子后也變得十惡不赦,我常常會不經意間地想象我可愛的鄉親們怎樣對付老弱的秋老厴:在收電費的時候鄉親們會這樣說:“狗日的秋老厴家這個月的電費才一塊五,準又是偷電了!”

這句話幾乎所有的鄉親們都說過,這讓村里抱著碗打盹的孩子總把秋老厴同賊聯系到一塊;在每一年村里開學的時候,總會有兩三個男人坐在我祖祖輩輩耕種的黃土地上抽著紙煙罵:“聽說今年鄉里給我們村上學的孩子每人撥了一百塊,秋老厴怎么說只有十個呢?”“他一個月才一百二十塊的工資,狗日的不從我們的頭上撈點,讓他兩個兒子吃屎喝尿啊……”

這種談論我不用親耳聆聽的,我祖祖輩輩生活在黃土地上,他們的談論會通過黃土地流淌進我的血液里,在七十年前他們的父輩就是這樣罵我的乞丐爺爺的。

在我家鄉的黃土地上生活的人們,打小就有將飯碗抱在懷里的習慣,這種習慣不知從哪一代開始你無法考證,反正一直延續到今天,你看到孩子們一手抱著陶瓷碗,一手撫摸著自己油光滑亮的肚皮,那種動作的深刻含義往往讓我想起來就流眼淚。仔細觀察他們的肚皮,就會發現他們的肚皮向前凸起,又微微地向下墜,其實連我都分不清楚他們的肚皮和現在某些坐在辦公室里打瞌睡的高級官員的肚皮之間的區別。你可以想象一位老年婦女已經下垂了的乳房,孩子們的肚皮,就像一只大乳房。

如果你在我的家鄉看到抱碗的孩子,那不用奇怪;如果你在北方的哈爾濱碰到了懷里抱碗的孩子,那也不用奇怪,那是黃全亮的兒子,黃全亮是我們村里個頭最大力氣最大的男人,據說他一頓能吃完一頭山羊,能馱二百多斤的高粱。黃全亮也是村里膽量最大眼光最寬闊的人,上個世紀的1997年,我黃土地上的鄉親們還在用黃牛翻地種紅高粱的時候,黃全亮就變賣了耕牛和年豬,帶著老婆兒子到了東北的哈爾濱,把四個女兒留在家里。還記得黃全亮的女兒常常會無比自豪地對村里抱著碗的孩子說:“我爸爸在東北打工。”孩子們看到黃全亮女兒的得意神情,就會想:東北一定是個好地方。同是在心里也產生對父母的埋怨:我爸爸為什么就不到東北打工呢?

我是在2000年的冬天碰到黃全亮的,那時臨近春節了,臨近春節的哈爾濱氣溫達到了一年來的最低點,呼出來的氣一下子就變成了冰塊,嘩啦嘩啦直往下落。這時候的哈爾濱,誰也不敢在外面撒尿,但是黃全亮的兒子敢,在我們云貴高原黃土地上撒習慣了的孩子在冰天雪地的哈爾濱也一樣撒。東北的冬天當然重重地懲罰了黃全亮兒子的生殖器。黃全亮就一只手抱著兒子一只手捂著兒子的生殖器像頭發了瘋的野狗一樣沖進醫院,嘴里大聲叫:“救救我兒子的雞巴,救救我兒子的雞巴,這是我黃家的命根子啊——”

我就這樣碰到了我幾千里以外的黃土地上的鄉親。那時我趁寒假期間給哈爾濱某藥廠做市場調查員,冬天的哈爾濱人基本上在冬眠,很少有人來搶我的飯碗,所以這么一個冬天我就能夠掙足我和我哥秋小樘一學期的生活費,那一年秋小樘要考研了,所以沒有和我一塊上哈爾濱。

黃全亮抱著兒子沖進醫院的時候我正在同藥庫的管理人員做藥品效果調查。我首先看到孩子懷里抱著的碗,然后我就認出黃全亮了。黃全亮的叫聲喚來了一堆護士,護士接過孩子的時候弄掉了孩子懷里的碗,孩子嗚咽起來:“你媽的×,恩、恩——”這種嗚咽很特別,只有我黃土地上的孩子才能哼得出來,而且是在打碎碗的時候。我靠了上去,黃全亮沒有認出我,因為我戴了帽子圍著圍巾只露出一副眼鏡。

黃全亮就一邊跺腳一邊嚎。

后來醫院叫黃全亮在住院單上簽字,黃全亮的嚎就變成了像他兒子那樣的嗚咽:“我、我扁擔大的一字都不曉得,日你媽你叫我咋個簽嘛!”

在舉目無親冰天雪地的他鄉,我和黃全亮血管里流著的都是黃土地的血液,都是吃松枝熏烤臘肉的鄉親,我的心里有著無限的親切。后來我替黃全亮簽了字,墊了部分藥費,我帶著他來到我租住的民房里,黃全亮一進屋就罵:“不是聽說你很有錢嗎?你就不會找一個暖和點的地方,媽的比我家都冷。”

至于他說我有錢,我不想辯駁,辯駁也沒有用,就像當初他們說我那乞丐爺爺給秋老厴留了十二罐銀子一樣,我的鄉親們永遠不會改變他們的觀念。

我給黃全亮灌了兩袋熱水袋,一袋讓他暖和暖和,一袋讓他給醫院里的孩子送去,黃全亮把兩袋熱水袋往衣服里一塞,眨著眼對我說:“秋小橙我看你是認識醫院里的人的,我兒子就交給你了,你去藥費一定會便宜的。”

我正準備推辭,黃全亮這時惡狠狠地對我說:“你不要忘了,你秋家欠我黃家的債呢!”

你不知道,我的乞丐爺爺是靠鄉親們的施舍才得以生存下來的,要不是有鄉親們的施舍,就不會有我家四個姑姑和秋老厴,也不會有秋小樘和我這兩個“不孝子”。

秋家欠著鄉親們永遠也還不完的債。

我一邊跑業務一邊照顧“黃家的命根子”,等到“黃家的命根子”痊愈之后,小家伙就吵著要回家,我一下子就犯難了,孩子要回哪個家呢?是我黃土地的家嗎?我問他:“你要回哪個家呀?”孩子張嘴回答:“我要回我爸媽的那個家。”

我又想:孩子都出來那么多年了,也許早就忘了我黃土地的家鄉了,但是孩子接下來的話讓我著實吃了一驚:“我貴州的老家有一個老師叫秋老厴,他有兩個兒子像狗一樣壞,我媽叫我不要學他們……”

孩子的回答并沒有激怒我,倒讓我突然有了一種思念我爹秋老厴的強烈感覺,畢竟離開家有兩年半的時間了,秋老厴是不是真如他們所說的一樣,老得像一條狗了?

孩子走的時候抱走了我桌上的一個碗。

黃全亮的工棚虛掩著,沒關,我推門進去,看到工棚的角落里有一張火炕,黃全亮在被子里蠕動,一上一下像做俯臥撐,身下有一個女人,女人呼呼地喘著粗氣。女人最先看到我,就猛推開了黃全亮,黃全亮就慢慢起身,拉上褲子,盡管隔著褲子,可仍看到黃全亮的襠部隆得老高。女人則迅速地穿好衣服,奪門而去。

“秋小橙,我兒子的病好沒有?”黃全亮關切地問,我說差不多了,孩子想家我就送回來了。

黃全亮接過孩子,讓孩子躺在剛才他做愛的炕上,蓋了被子。孩子很安靜地躺著,懷里仍緊緊地抱著碗。年幼的孩子還不清楚,再過幾年,他就要像他的父親那樣,去完成他黃家祖先賦予他的光榮任務了,那可是黃全亮一直期盼的事啊。

黃全亮拿出一瓶高粱酒,這是一種我們黃土地上的家鄉酒、祖祖輩輩都喝的酒,突然在這東北的工棚里出現,我的心中就涌起了一陣想喝酒的沖動,盡管我不太愛喝酒。黃全亮粗著嗓子說:“秋小橙,我們來搞幾杯,等會兒我老婆回來在我家吃飯。”

我沒有拒絕,我就和黃全亮坐下來一塊喝酒。

“日你媽秋小橙你大冬天的跑到哈爾濱來搞哪樣?要過年了你也不回家,你家秋老厴都不認你了。”黃全亮一邊喝酒一邊問我。對于黃全亮的提問,我都是老老實實地回答:“我上哈爾濱掙錢,很想回家啊,可是回家了就掙不了錢了,你也知道,我爹是供不起我們上大學的。”

“掙錢?日你媽你看你瘦得像你家秋老厴養的那條老母狗,日你媽你能掙錢?不是說讀大學要發工資的嗎?”黃全亮不相信我說的話是在我的意料之中的,秋家從秋老厴這一代起,在村里說話是沒有人相信的。

高粱酒喝多了,我的喉嚨火燎火燎的,我問黃全亮:“你家四個女兒呢?在家你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大娃兒嫁了,嫁給王二虎,大老王家的二虎。”黃全亮很自豪地回答,他特別把“大老王”說得錚錚響。大老王是村長,他和我四姑秋四翠家有著說不清楚的瓜葛,在以后的敘述里我會告訴你。大老王有兩個傻兒子,就是王大虎和王二虎,我還記得,王二虎的年齡似乎要大我兩歲,他整天流著口水念叨:“我要我娘做老婆,我要我娘做老婆……”那時候的村里人都喜歡王二虎,也十分恨我和秋小樘。

現在看來,王二虎是不能娶他娘做老婆了,他娶了黃全亮的女兒,那個才十五歲的小女孩。

這時,躺在炕上的孩子開始呻吟起來:“爸爸,我冷,我要烤火。”黃全亮就倒了半碗酒,端到兒子身邊,慈祥地撫摸著孩子的頭:“兒子,來,喝了這碗酒就不冷了,我們家鄉的酒養人吶。”孩子溫順地接過碗,咕嚕咕嚕地喝起來,像喝水一樣。

“再過一年,我把兒子送回家去交給你爹,讓他教我兒子讀書認字,反正你秋家欠我黃家的。”黃全亮回到我身邊時對我說,我沒有回答,我透過棱縫看到外面正飄著雪,臨近春節的哈爾濱正飄著雪,可臨近春節的黃土地飄雪沒有呢?我無從知道,但我知道,我爹秋老厴這個時候一定又在埋頭為村里各家各戶寫春聯了,那些寫著“天增歲月人增壽;春滿人間福滿門”的對聯,在哈爾濱是見不到的。

黃全亮的老婆這時候提著蛇皮口袋推門進來了,女人一進門就罵黃全亮:“砍血腦殼的你一天就曉得在家喝馬尿,你看人家何大坤在工地上搬磚呢!”這個時候我才仔細看黃全亮的女人,我突然發現面前的這個女人和剛才黃全亮胯下的不是同一個人。

黃全亮不吱聲,一邊埋頭喝酒,一邊對我說關于秋老厴的事。

女人突然扔掉蛇皮口袋沖了過來,一把奪過黃全亮手中的酒碗,把酒朝我潑了過來,我一驚:這女人夠虎!

黃全亮霍地站起來,一把揪住女人的頭發一手就啪啪直扇女人的耳光,嘴里罵著:“日你媽你這個爛婆娘,何大坤好你就跟他過。”

女人不掙扎也不哭喊,在罵:“老娘愿意和誰過就和誰過,你有種就像秋小橙那樣去找一個有錢的女人……”

這時候躺在炕上的孩子開始嗚咽起來。

我不知道女人是夸我還是罵我,我分不清。我的鄉親們有時候說話是很深奧的,你根本就無法揣摩,我始終木訥地坐在火堆旁,我沒有去拉勸他們,你要知道,我黃土地上的鄉親們打架的時候是千萬不能夠去拉勸的。

還記得我六歲的時候我爹秋老厴打我娘,鄰居們都過來拉勸,而人越多我爹打人的興致就越高,開始的時候他用拳頭狠狠地擂我娘的背,鄉親們都在七嘴八舌地嚷:“秋老厴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打死了你婆娘哪個陪你睡覺啊!”我爹就使出勁狠狠地打,后來又脫下他的塑料底布鞋,用堅硬的鞋底拼命地砸我娘的頭。最后實在沒有力氣打了,就回過頭來罵我們兄弟倆:“日你媽你們號喪,你媽沒死!”那時我也傷心恐懼地嗚咽著,我把求救的目光投在我可愛的鄉親們的身上,我可愛的鄉親們又七嘴八舌地嚷:“要注意秋老厴家的鍋,別讓秋老厴給砸了。”我爹一聽就沖過去抬起我家的煮飯鍋,咣鐺一聲摔在地上。我可愛的鄉親們又大聲嚷:“護好碗柜,護好碗柜,狗日的秋老厴瘋了。”我爹就提上斧頭把碗柜劈了個稀巴爛,這時候我可愛的鄉親們又開始提醒我爹:還有衣柜沒有砸,還有凳子沒有劈……

我爹這時候就像一頭發瘋了的野豬,肆無忌憚地瘋狂破壞他辛辛苦苦經營的家庭。

所以對于黃全亮夫妻之間打架,我沒有去拉勸,一直到他們平息下來之后我才離開。在路上我摔了好幾跤,我想可能是喝多了吧,到了住處我才發現自己的外套忘記了拿,后來我也一直沒有去拿。

我再次到黃全亮的工地是在大年初六的下午,大年的哈爾濱被紅色的燈籠包圍著,最快樂的,是工地上那些穿著厚厚棉襖的孩子們,他們相互嬉戲著,追趕著,看著他們的興奮勁我想:黃全亮的兒子在不在其中呢?那個從我黃土地上的家鄉來的孩子,那個依然清晰地記得“秋老厴家有兩個像狗一樣壞的兒子”的孩子。

我推開黃全亮的門,一陣溫暖的氣息撲面而來,我的眼鏡一下子變得朦朧起來,我的腦海中機械地浮現出上次黃全亮做俯臥撐的姿勢,突然間我覺得自己好唐突,我應該先敲門的。但是即刻便推翻了自己的顧慮,因為里面傳來一帶四川口音男人的聲音:“你找哪個?”

我急忙回答:“黃全亮,我找黃全亮。”我抽出眼鏡布快速地擦著眼鏡。

“呵,黃全亮啊,呵呵,他回他貴州老家了——”

“黃全亮這個人,嘖嘖——”

傳來很多人的聲音,有男人,也有女人。我戴上眼鏡,里面確實有很多人在火堆邊圍著,炕上有一個女人在露著潔白的胸脯奶孩子。

他們在議論著黃全亮:

“黃全亮那根騷雞巴,干了張老板的女人就溜了。”

“他不溜張老板不殺了他!你不去看看張老板是怎么打他那個騷女人的,黃全亮真他媽的有種,張老板那白嫩的女人他也敢干!”

“聽說還不止呢,那個陜西的張小智的老婆也和他上過床呢。”工棚里的人大聲議論著,男人一半對黃全亮的艷史嫉妒,一半對黃全亮的下場幸災樂禍,而女人則表現出一種對黃全亮的羨慕。

這個我家鄉男人的故事在哈爾濱的工地上被熱炒著,就像我家的故事被鄉親們熱炒一樣。

在工地門口我又碰到了那些像棉球的孩子,這時候我可以斷定黃全亮的兒子不在其中了,那個從我黃土地上的家鄉來的孩子,現在可能已經回到黃土地上了,他的懷里一定抱著碗,在火堆邊依著大人在打盹,口水一定流得老長,一直流到碗里。

也許過了這一年,黃全亮的兒子就要到村委會辦公室的教室里跟著我爹秋老厴數手指頭了。

2001年的7月,李二雄在省城貴陽找到了我,他一見面就對我說:“你爹秋老厴和村頭的胡寡婦勾搭上了。”二雄的話你必須要信,他是從不撒謊的,二雄家的房子緊貼著我家的房子,二雄從小和我一塊長大,從小到大,二雄都是從不撒謊的,這一點與他娘大相徑庭。

小時候我同二雄打架就像吃飯一樣,一天要打好幾次,二雄是個小胖子,打起架來十分笨拙,因此每次打架他都打不過我。但每次我都要因此付出沉重的代價,因為二雄的娘往往這個時候出手相助。二雄的娘,那個又矮又胖的娘,是個十分潑辣又十分無賴的女人,我娘讓我叫她“姨媽”。

每當我和二雄發生戰爭的時候,二雄的娘就氣勢洶洶地跑過來,我看到她那對碩大無比的乳房隨著全身的肥肉很有節奏地在肚皮上搖晃。她過來就一把揪住我的頭發,開始左推右搡,油膩膩的大手在我瘦瘦的胳膊上狠狠地掐,嘴里罵著:“你這秋家小要飯的種,打得兇,讓老娘和你打!”

我是個膽大的孩子,我一點也不懼怕她,在我的眼里,她就像一只盛滿了豬食的大桶。

我屈下身去抓石頭,往往這個動作沒完成,她就會把我給拽倒在地上,然后她就將我壓在下面,繼而就騎在我的肚子上,一手揪我的頭發,一手扯我的嘴巴。我感覺到她肥大的臀重重地堆在我的肚皮上毫無規則地胡亂搖晃,使我呼吸困難。

這個場景后來我在某個色情影片里見過,只不過不同的是,那是個男女做愛的場面。

于是現在我對二雄娘的舉動產生懷疑,她是不是蓄意的呢?還是已經形成的習慣不經意間表露在我的肚皮上?

就這樣,一大一小的女人和男孩在我的黃土地上搏斗著,同時吸引了不少鄉親的圍觀,他們一邊笑一邊叫:“打!打死秋家這個小雜種!”

我是在使勁咬了她強行伸進我嘴里的手后才得以逃脫的,我深信自己牙齒的鋒利程度。逃出很遠后,我仍能聽到二雄娘哇哇的哭聲。

回到家后我自然先挨我爹秋老厴的鞭子,秋老厴的鞭子就是為我和牛準備的,待到秋老厴打完后,我哥秋小樘抱著碗湊了過來:“小橙別哭,吃一把豆子就不疼了。”他的碗里盛滿了煮豆子,我就使勁抓了一把豆子放進嘴里,一邊嗚咽一邊吞豆子。

秋老厴又氣洶洶地過來朝著秋小樘吼:“不許給他吃,餓死他看他還敢打架不?”

那時我就特別恨秋老厴:狗日的秋老厴怎么老是幫李二雄呢?李二雄又不是他兒子。

稍大一點二雄就和我一塊到村委會辦公室里上學,但那是短暫的,二雄上了半學期的一年級就輟學了。他最后來教室的那天中午陽光很辣,熱浪直沖你的臉,而我們在黑暗的教室里跟著秋老厴唱童謠式的課文。黑暗的教室與外面的陽光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教室里坐不住了,我想逃出去,像二雄那樣自由地曬太陽,然后再到河里痛痛快快地洗個澡。但是我一看到秋老厴講臺上的教鞭,這種念頭就立即打消。然后我犯困了,我趴在桌子上開始睡覺,在教室里睡覺是一件很美妙的事,不知你現在還能不能回味。

我是被一束來自窗外的陽光耀醒的,那一束白色的陽光在黑暗的教室里晃動著,晃了一陣后,就停留在我的臉上,我感到我的臉火辣辣地燙。我十分好奇,外面的陽光怎么會跑進來這么一束了呢?好一會,那束陽光從我的臉上緩緩地移開,又在教室里胡亂晃動,最后停留在黑板上,我爹秋老厴寫在黑板上的字就顯得十分清晰,在白色的陽光里就像放電影一樣。

秋老厴指著窗外吼:“李二雄,你不來上課你來搗蛋你皮子癢!”秋老厴習慣性地把鞭子緊緊地抓在手里。

我朝窗外看,看到李二雄手里握著一塊鏡子在晃動。

我一直搞不懂,李二雄的那塊鏡子怎么就會發出白色的陽光呢?

秋老厴似乎十分惱火,他命令我們全班出去抓李二雄,全班轟的一下子就全出去了,大家攆李二雄,李二雄被攆得滿山跑。你看到黃土地上的孩子們,像圍堵獵物一樣攆著李二雄,李二雄一邊拼命地跑一邊罵:“狗日的秋老厴,老子就是懶得讀書。”

這就是李二雄最后一次來教室。

直到現在,二雄娘還會在鄉親們的面前埋怨:“我家二雄就是被秋老厴毀的,砍血腦殼的秋老厴啊!”二雄往往這時候就會很正直地給他娘糾正:“是我自己害怕讀書,不怨秋老厴。”李二雄十三歲開始趕馬車,十三歲那年我念初一,李二雄就把馬車趕到我們的教室門口,操起大嗓門朝教室里喊:“秋小橙,和我趕馬車去嘍,讀哪樣書嘛?”那時的鎮中學還沒有保安,幾個體育老師沖著李二雄嚷:“趕馬車的,出去出去。”李二雄就抽著馬奔了出去,馬脖子上的鈴鐺當當當地響。

這些都是少年時代的二雄,可現在,二雄和我走在省城的街道上,二雄穿了一套十分劣質的西裝,但是看上去還是蠻精神。

“你爹和村頭的胡寡婦勾搭上了。”二雄告訴我。我知道二雄不是有意要傷我的面子,在他的世界里沒有什么有意和無意。

我盡量把話題岔開:“二雄,你來貴陽搞哪樣呢?你不趕你的馬車了嗎?”

“不趕了,早就不趕了,趕那個破馬車能掙個逑錢,我娘說大城市的錢好掙,我就來找你了。”

說這話時二雄順手接過了一個賣報女人遞到他面前的報紙,也沒有給錢,拿著就走。賣報女人追了上來一把揪住李二雄:“你給錢吶!”二雄嘟著嘴將報紙還給她:“我還以為是不要錢的呢,要錢你塞給我干嘛?”

對于我的鄉親們,我不敢相信他們奇怪的思維,包括秋老厴。

二雄把包放在地上,一屁股坐下:“秋小橙,你要給我找點事做。”

你要知道,偌大一個省城,有多少找不到工作的人在中華路邊蹲候著,而我一個尚未畢業的學生,連自己的未來都在捏汗,你讓我怎么去給我的文盲老鄉找工作?我的困難一下子表現在臉上,這時,二雄不失時機地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讓我著實不敢推辭,他說:“是你爹叫我來找你的,他說你一定會有辦法。”

是啊,秋老厴的思維和所有的鄉親一樣,我根本就無法猜測,也無法推辭。

我給二雄找了一份發宣傳單的臨時工作,一個月四百元,也給他租了一間簡陋的房。

開始的時候,我可憐的兒時伙伴不敢走遠,就在離公司不遠的地方散發,過了四五天,二雄就把廣告單散發到火車站去了,讓廣告單映花了眼的李二雄就找不著回來的路了,他在火車站轉悠著,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李二雄突然放聲大哭,嘴里不明不白地罵著:“日你媽秋老厴,是你喊老子來找秋小橙的,我要回家啊!秋老厴,日你媽秋老厴,秋小橙,日你媽秋小橙。”

你可以想象一個二十二歲的胖男人在人群中哭泣的風采,那是我黃土地上的鄉親在三百多公里外的省城謀生的真實寫照。

李二雄在火車站哭到凌晨一兩點鐘,一兩點鐘的火車站開始冷清下來,三三兩兩的行人像老鼠一樣快速地逃竄,只有火車站的大廳里睡滿了從農村來謀生的民工,高樓上的廣告霓虹燈一閃一閃地昭示著省城的繁華。

哭累了的李二雄就數著他身邊的拉客女,他突然間看到了一個女人,一個和村頭胡寡婦長得奇像的女人,那個他對我說和秋老厴勾搭上的胡寡婦。

女人在拉一個瘦男人,瘦男人就伸出猴爪似的手在女人的胸前撓,女人咯咯地笑,也伸手在男人的胯下掏了一把。男人摟著女人朝李二雄走了過來,那只猴爪似的手從女人的胸前移到臀部。這時,在李二雄的眼里,他看到的,不是賣淫女和嫖客,而是胡寡婦和秋老厴,李二雄的心里憋得慌:“日你媽秋老厴和胡寡婦為什么會在省城呢?”

鬼使神差的李二雄,在這對男女經過他身旁的時候,他竟一拳重重地打在那個瘦男人的臉上,從喉嚨里咕噥出一句:“狗日的秋老厴!”男人被肥胖的李二雄打倒在地,全身哆嗦著,即而一骨碌爬起來,真的像一條狗一樣逃了。李二雄從男人的背影里看出來:那確實不是秋老厴。秋老厴是逃得沒有那么快的。

李二雄一把抓住女人的肩,哭喪著臉吼:“我要回家,帶我回家!”

女人真的把李二雄帶走了,帶到了她的房里。女人把李二雄脫得赤條條的就騎在他的身上,就像二雄娘當初騎在我的身上一樣,我這黃土地上一塊長大的伙伴,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經歷了他的第一次性交。當女人緩緩地爬在二雄的胸脯上一動不動時,二雄又開始叫:“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第二天我接到二雄的電話,二雄在電話里嚎:“秋小橙,我要回家,你送我回家。”我很吃驚,我辛辛苦苦地為他找了一份工作,沒幾天他就要走,我沒有說什么,我掛了電話就去為他買回家的車票,我知道,我黃土地上的鄉親是不屬于這繁華又冰冷的大都市的。

二雄上車的時候又對我說了一句:“你爹秋老厴和村頭的胡寡婦勾搭上了。”

說這話的時候二雄的臉一陣緋紅。我點點頭,算是回答了他,突然間,我有一種感覺:李二雄是不是專程來告訴我關于秋老厴的事情的?

李二雄回家不到一個月,我就收到了李二雄和胡寡婦結婚的消息。

對于我來說,這是件好事,至少,鄉親們關于秋老厴和胡寡婦之間的話題,現在基本上可以告一段落了。

2003年8月,秋小樘在省城找到了工作,才上班幾天秋老厴就從家鄉趕過來了。可憐的秋老厴這一輩子從沒有出過遠門,繁華的都市在他看來是多么的遙遠和虛幻,他這一生去過的最繁華的地方就是家鄉的集市,秋老厴最大的愿望也就是在集市上修一棟兩層樓的平房,就像當年的合作社一樣氣派。

而現在等著我去接他的秋老厴,蜷縮在候車廳里,他把身子盡量地縮小,盡量地不去占據這個原本就不屬于他的空間。幾年不見,秋老厴真的變得好老好老了,突然之間,我的喉嚨好酸,眼里澀澀的,想流淚。

在我兒時的記憶里,我總覺得自己是騎在他的肩膀上長大的。他烏黑的頭發就像油光滑亮的馬鬃毛,我只要牢牢地抓住這叢烏黑的馬鬃毛我就不擔心會從他的肩膀上摔下來。

再后來長大了點,秋老厴就把我放在村委會的辦公室里和小伙伴們一塊數手指頭,那時候的我就開始表露出我頑劣的一面了。我常常在秋老厴開始教孩子們唱課文時朝他大叫:“爹,我要撒尿。”

秋老厴就會放下手中的書,習慣性地將鞭子緊緊地抓在手里,指著我額頭惡狠狠地說:“懶牛懶馬屎尿多,不成器的東西你給我快點回來。”

我就風一樣沖出教室。

撒完尿,我就繞著村委會后邊的小山坡轉了一圈,找一塊青草長得旺盛的地方,躺下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這一覺往往會睡過頭,等到我醒來的時候秋老厴早就放學了。回到家我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藏鞭子,你也知道秋老厴的鞭子就是為我和牛準備的。秋老厴不在家,秋老厴放學后要去扛一捆包谷草才回來,這時候我就翻出燜在鍋里的紅薯,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自覺地跪在家神面前,等著秋老厴回來。

不久秋老厴就會哼著小調回來,秋老厴回來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找鞭子,當然他會徒勞無功,但當他找不到鞭子的時候他就會用菜刀威脅我,他舉著刀咬著牙問:“老子不砍了你的手你狗日的沒有耳性,你說砍哪只?”

我說:“小拇指吧,小拇指留著也是沒用的,就砍它吧。”

這時候秋老厴就會像發瘋了似的嚎:“砍了你以后就上不了大學了你狗日的曉不曉得?”

我咽完了最后一口紅薯說:“反正早晚你要打死我的,晚死不如早死,你就砍吧。”

秋老厴把刀一扔,抱著頭蹲在家神面前,嘴里喃喃:“我秋家的小忤逆種,日你媽我秋家的小忤逆種啊!”

這是浮現在我童年記憶中的秋老厴。

現在的秋老厴正在四處張望,他在人海茫茫的省城車站找尋著他那“秋家的小忤逆種”。

秋老厴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問:“小樘呢?他怎么不來接我?”

“他上班,沒有時間來,我來接你不是一樣嗎?”

“他還上哪樣班?我是來叫他回家幫你姑爹打官司的,你小馬表哥被公安局的打死了,日他媽公安局怎么會打死人呢?”

我帶著他去等公交車,在人來人往的都市里秋老厴幾乎是貼著我走的,我們之間的距離不超過五厘米。秋老厴不習慣坐公交車,三十三路車擠得很,秋老厴會暈車,停停走走的公交車讓秋老厴的胃又一次翻滾,但他不敢嘔吐,他害怕弄臟了他要在電視里才能見到的大城市的公交車。

他一手捂住嘴,一只手拽住我,我給他遞過去一個塑料袋,但他卻不知道怎么用,狠狠地拽著我下了車。

那一天我和秋老厴走了近兩個鐘頭才到秋小樘的住所。

三十三年前的四月初五,黃土地上響起了我奶奶的哭聲:“砍血腦殼的張梁子、斷子絕孫的張梁子,你害了我家四翠啊!”張梁子背著我家四姑秋四翠往他家跑,一邊跑一邊罵:“老潑瓢,惹火了我老子殺了你家秋老厴那棵獨苗。”

就這樣,張梁子搶走了我家四姑秋四翠。

秋老厴說四翠是黃土地上最漂亮的女子,而張梁子是黃土地上最蠻狠無道的男人。張梁子與我家隔一座山,一座荒山,秋老厴說這座山以前是種的有很多糧食的,后來山上所有的糧食都被張梁子的牛給吃光了。

第二年秋四翠就給張梁子生了一個兒子,就是我大表哥張小馬。

小馬表哥出生后一個月,張梁子就握著一把亮晃晃的匕首氣洶洶地來到我家,嘴里罵著:“秋老乞丐,你不認我這個姑爺就算,連滿月酒你都不來吃,看老子今天不殺了你家那根獨苗。”張梁子的屁股后邊,站著一大堆看熱鬧的鄉親,他們來看無道的張梁子如何殺他那瘦得像一只貓的十三歲的小舅子。

張梁子一把揪出躲在我爺爺胯下的秋老厴,秋老厴被張梁子手中的刀嚇得直尿褲子。我奶奶則一屁股跌坐在院子里,呼天喊地哭起來,我奶奶的哭聲很恐怖,她的哭聲讓在場的所有鄉親們都感到栗然。我那病得快要不行的乞丐爺爺顫巍巍地站在門口,用他那根拄著要了一輩子飯的棍子狠狠地敲著地板,顫抖著對張梁子說:“張梁子你狗日的瞎眼啊,我家窮得連飯都吃不飽了,哪有錢去你家吃滿月酒吶,你看我家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你就拿走吧。”

張梁子這才放下了秋老厴,徑直朝我家牛圈走去,打開牛圈門,牽走了我家祖祖輩輩賴以為生的老黃牛,只留下一頭三個月的小牛犢。

那以后,我的乞丐爺爺就病倒了,從此不吃不喝,連話也說不出一句,取而代之的是我奶奶撕心裂肺的哭聲和小牛犢悲戚的叫聲一直在三十二年前的黃土地上空此起彼伏——一直持續到我爺爺斷氣。鄉親們都說,這種哭聲是空前絕后的,讓我黃土地上的鄉親們個個都感到毛骨悚然。鄉親們說,那頭牛犢一定是閻王爺派來給我爺爺叫魂的。

秋老厴說,我爺爺就是這樣被張梁子給氣死了。

張梁子從此以后的二十多年沒有來過我家,只有張小馬常常來。張小馬大我九歲,他遺傳了他爹張梁子的蠻狠霸道。小馬表哥長到十八歲,這十多年來我的鄉親們沒有哪家能養大一只雞鴨,他偷吃光了黃土地上所有的雞和鴨。鄉親們對他是又怕又恨,都說:張小馬和他爹一樣,吃人不吐骨頭。

小馬表哥十九歲那年,是他人生中的一大轉折點,也是我黃土地上的鄉親們思想的一個轉折點,那一年讓他們知道了什么是國家公正的法律,也讓他們知道了這個世界上不是沒有人管得了張小馬的。我黃土地上的鄉親們,盡管他們大多是文盲和法盲,但是社會并沒有將他們完全拋棄。

那一天傍晚,蛋黃一樣的夕陽涂在一望無際的黃土地上,秋老厴也一身的泥黃,他天生蠟黃的臉和土地渾然一色,讓你分不出到底是夕陽沐浴他還是他映襯土地。在這樣的場景中,使得秋老厴像一條變色龍,他愜意地趴在豬圈門口看他那兩頭爭搶著吃食的豬。忽然,他看到張小馬扛著一條血淋淋的黑狗朝他走過來。秋老厴就大老遠地叫:“小馬你打死了哪家的狗?你不要扛到我家來。”

小馬表哥把肩上的死狗重重地摔在秋老厴的面前,狠狠地踢了那條死狗一腳,說:“日他媽大老王家的這條瘋狗,它咬我我就拿它來打牙祭。”

秋老厴一聽大老王,雙腿一軟,他趕忙緊緊地抓住豬圈門框,對張小馬直搖頭:“小馬你還是扛回家去吧,大老王我惹不起他。”

小馬表哥嘿嘿一笑,露出他的蠻狠,說:“我就不相信狗日的大老王會把我的雞巴咬了。”說完徑直打開了我家的廚房門,燒起水來,他一邊刮毛一邊哼著南腔北調的山歌。等刮完了毛后就找出了我家的大菜刀把狗剁碎了,放在鍋里煮了起來。

這一切,我坐在門檻上看得清清楚楚。多年后我一直記得小馬表哥狠狠地剁狗肉的樣子。

那一天從我家飄出去的狗肉香味充斥了整個黃土地的黃昏。

我的鄉親們的嗅覺一般都比較靈敏,大老王順著黃昏的狗肉香味就找到了我家。大老王扛著一把大鐮刀氣勢洶洶地來我家的時候我還坐在門檻上,大老王的兇神惡煞嚇丟了我懷里的飯碗,在我的碗咣鐺一聲掉在地上摔碎之時,大老王就嘭的一聲踢開了我家的門,大老王粗大的腿帶著泥土的腥味從我的頭上跨了過去。

隨后我就聽到了小馬表哥和大老王打斗的聲音。

大老王的右眼就是這一次被小馬表哥給打瞎的。瞎了眼的大老王坐在我家院壩里放聲大哭,一邊哭一邊罵著我爹秋老厴:“我的眼睛被張小馬打瞎了,狗日的秋老厴你這個賊,你教書都教到牛屁眼里了,狗日的秋老厴,我要挖你祖墳殺你全家……”

從來就很膽小的秋老厴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六神無主,一直躲在黑暗的角落里不敢出來,任憑大老王在我家門口哭了一個傍晚。

后來大老王哭夠了,就飛一樣地朝鄉里跑去了。

第二天,小馬表哥就被公安抓了,判了五年。

五年后,小馬表哥光著腦袋挎著帆布包吹著口哨從我家門口經過,他走了好遠又回過身來,遠遠地朝我大叫:“秋小橙過來你過來。”他光光的腦袋在我的那塊黃土地上真的很耀眼,而且白得讓人不舒服,像大老王的右眼一樣。

我從來就不怕他,我偏著腦袋大聲地說:“我不過去,要過你過來。”

小馬表哥晃悠著身子走了過來,他從他的帆布包里掏出一包“長陽橋”牌香煙遞給我,然后使勁拍了我的肩膀一下,笑著說:“你還挺倔的,一點都不像你爹。記住,把這包煙給你爹送去。”然后他就晃悠著身子回家去了。

至于那包“長陽橋”煙,我沒有給我爹,我自己抽完了。你要知道那一年我已經十四歲了,十四歲的孩子在我的家鄉都會抽煙的。

我曾經描述過我的鄉親們的倔強和執著,他們一旦認準了的事情,就沒有人能夠改變。張小馬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劣根性并沒有受到那五年監獄的感化而減弱,五年的牢獄生活后張小馬依然在我的黃土地上橫行霸道。

后來對于他的死,鄉親們都拍手稱快,都說張小馬早晚會有這么一天!

2003年3月,剛過完春節的黃土地上依然炊煙裊裊,家家戶戶都還圍在火堆邊拉著家常。他們的談論無非都是我秋家林林總總的歷史和現在,孩子們也大都抱著碗在他們身邊打著盹。

小馬表哥家無非也如此,他看著在火堆邊搶著吃燒紅薯的五個女兒,就習慣性地朝正納鞋底的老婆嘟噥了一句:“日你媽不中用的婆娘!”然后就躺在長凳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覺,在夢中他夢到老婆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他一高興就從長凳上翻滾了下來。

剛爬起身來的張小馬聽到大老王在外面叫:“張小馬張小馬,你家婆娘也生了不少娃了,叫你家婆娘去結扎吧。”

張小馬推開窗子朝大老王吼:“我家婆娘生幾個娃關你屁事,她吃我家飯睡我家床,我讓她生幾個就生幾個,天王老子也管不了,我就不相信生娃也會犯法!你狗日的不要在我家門口嚎,惹毛了我殺了你!”換作是往日,大老王早就撒開雙腿開溜了,但是今天,大老王不怕張小馬,因為今天鄉計生委的干部就站在他的身后。大老王把胸脯挺得老高,雙手叉在腰間,神氣活現地給張小馬講政策:“張小馬,你要曉得,不是我要管你,是政府要管你,我來你家是搞計劃生育的,不是和你吵架的,你要是再罵人的話我就把你抓起來,判你的刑,讓你再坐幾年牢……”

計生委的干部萬萬沒有想到,就是這句話,喪心病狂的張小馬就會握著一把亮晃晃的尖刀從屋子里沖出來殺了大老王。

大老王看到白色的刀子插在自己的胸膛上,然后他看到有很多的血淌了出來,血淌得很快,大老王沒有感覺到疼痛,他感到害怕,他害怕自己會這樣死掉,誰都知道血流多了就會死的。大老王就用手去捂傷口,想把血堵在胸膛里,但是他沒有堵住,血還是照樣汩汩地往外冒。這時候,他覺得眼前的世界在慢慢地變黑,自己也快站不穩了,身體在往前傾,他想邁出右腿去支撐一下,就使勁地挪右腿,最終他還是沒有挪動他沉重的右腳,卻撲通一聲栽在地上。

大老王死了,這個曾經在我黃土地上第一個拿起法律武器來保護自己的人,這個當了我黃土地上七年的村長的人,誰也想不到,在十六年前被張小馬打瞎了右眼,十六年后又被張小馬給殺死了。

大老王死的那天,我的鄉親們一改往日愛湊熱鬧的習慣,他們很安靜,就像什么也沒有發生一樣,只是在串門的時候隨口告訴對方:張小馬把村長大老王殺死了。聽的人也沒有多大的反應,就像聽了哪家過年殺了一頭年豬一樣平常。

直到第二天聽說張小馬死在看守所的時候,他們才開始議論:死得好!老天是有眼的,張小馬他作孽就該死,該死!……

秋老厴敘述完了小馬表哥一家的事,我看到他一直在不停地擦眼淚,我的鼻子也酸酸的。

秋小樘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大腿,站起來對秋老厴說:“爹,我回去,我回去!”

我點點頭說:“小樘,你的確是該回去了!”秋小樘調回了在省高級人民法院的檔案,他這個法學研究生,就這樣到了我黃土地上的家鄉做了一名法院書記員。他們倆離開省城的那一天,我一直送他們到車站,進站的時候秋老厴突然對秋小樘說:“我想走路回去,我受不了暈車那份罪。”我又一陣想哭,我和秋小樘相對無語。

后來我到附近的藥店給他買了兩顆“暈動片”,叫他服下,秋老厴很狐疑地問我:“這兩小顆藥能管得住那輛大班車?我不信。”

秋老厴和秋小樘回去了,我不知道后來到底給小馬表哥打官司沒有,也不知道我可愛的鄉親們又會怎樣去評說我秋家的這段故事。我唯一想知道的是:秋老厴回家的時候到底暈車沒有?

唐楓秋,編輯,現居貴陽,本篇小說為作者處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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