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月27日下午,波蘭上西里西亞的奧斯維辛小鎮,寒風凜冽,陰霾密布,肆虐的雪花漫天飛舞,寄托哀思的燭光隨風搖曳,包括四十多個國家的元首政要在內的成千上萬紀念者麋集于此,以紀念這座前納粹最大的死亡集中營解放六十周年以及反法西斯戰爭勝利六十周年。兩點三十分,隨著一輛悶罐火車長鳴著沉重的汽笛緩緩駛進,紀念活動在令人窒息的氣氛中揭開了序幕。在波蘭文化部長致開幕詞之后,三位已是髦耋老人的集中營幸存者相繼發言,向與會者,也向全世界講述了納粹在集中營犯下的令人發指的暴行,以及這些暴行為自己、家人乃至整個民族帶來的不可彌補的創傷。然后是波蘭總統克瓦希涅夫斯基、俄羅斯總統普京、以色列總統卡察夫分別發表講話,譴責納粹的滔天罪行,向死難者致敬,呼吁人們牢記歷史教訓,珍惜來之不易的和平。紀念活動的高潮是最后的宗教祈禱儀式,在莊嚴肅穆的猶太教哀悼與祈禱聲中,在場的所有人無不神色凝重、潸然淚下。
紀念的意義在于通過回憶和反思來澄清歷史真相,為后人提供借鑒。然而由于紀念活動往往著眼于易于象征化、儀式化的事件,那些不合常例、橫生枝節的事件就往往在有意無意中被忽略,因而在某些歷史事件被清晰地重構起來的同時,另外一些歷史事件卻恰恰有可能因此而被遮蔽和遺忘。比如,在諸多的紀念活動中,猶太人的苦難就被高度儀式化了。眾所周知,在二戰中,有眾多的民族遭受了前所未有的苦難,然而只有猶太人的苦難成了今天幾乎所有紀念活動最核心,甚至是唯一的主題。在奧斯維辛紀念活動中,三位集中營的幸存者全都是猶太人;以色列總統在東道國元首和作為解放奧斯維辛的正義力量之代表的普京總統之后講話,其作為二戰中受害最大民族的代表的寓意不言而喻;最后的祈禱儀式完全按照猶太教的習俗進行,當然也是刻意的安排。法國和德國舉行的一系列紀念活動也都突出了猶太人的苦難。1月25日,法國猶太人大屠殺紀念館落成,紀念館的碑文特別強調了法國對猶太人所犯的罪行:“二戰期間,納粹在歐洲執行猶太滅絕計劃,七萬六千猶太人從法國被遣送,其中一萬一千余人是兒童。他們大多數在集中營遇害,僅二千五百人生還。”無獨有偶,5月10日在柏林市中心落成的紀念碑同樣被命名為“歐洲被害猶太人紀念碑”。而一月份議會舉行的一次紀念活動中,一個被全世界媒體廣為傳播的畫面則是:猶太作曲家烏爾夫·比爾曼一邊彈奏鋼琴一邊朗誦詩作,施羅德總理就坐在離鋼琴最近的位置。比爾曼朗誦的詩歌,是猶太詩人吉察克·卡澤內爾松1943年在集中營里所寫的長篇詩作《來自被屠殺的猶太民族的偉大贊美詩》。甚至在聯合國特別大會的開幕詞中,安南也特別強調了猶太民族在二戰中的苦難要超過其他民族。與猶太民族的苦難一再被強調形成鮮明對照的是,其他民族的苦難則很少被敘述、被言說,更遑論在國際會議中成為中心議題,在電視畫面中占據顯著的位置。比如,吉普賽人在二戰中幾遭滅頂之災——在立陶宛、愛沙尼亞、荷蘭三國,吉普賽人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在克羅地亞是百分之九十八——然而,在各種各樣的紀念活動中,吉普賽人的苦難要么被一筆帶過,要么根本不提。
我們無意否認猶太民族所遭受的深重苦難,但必須看到,其他民族的遭遇同樣觸目驚心。也許各個民族所遭受的苦難根本就不應該用數字統計來進行孰輕孰重的比較,因為苦難作為一種精神創傷,是不能也無法量化的。我們更應該清楚,無論是猶太人、吉普賽人,還是其他民族所遭受的苦難,全都發生在現代理性社會,發生在人類文明的高度發展階段,因而其悲劇意義早已超越了狹隘的民族界限,對其苦難的回憶與紀念也不應該成為某個民族的專利。早在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一書中,阿倫特就批評以色列借審判納粹戰犯之名,行宣講民族苦難、謀求政治利益之實,從而使得審判完全變成了做秀:證人們一遍又一遍地敘述個人或集體的苦難,一遍又一遍地強調在他身旁站立著六百萬猶太亡魂,強調上天派遣他(們)代替這些亡魂對艾希曼進行控訴,卻全然不顧這些苦難與關在防彈亭里的艾希曼并無直接關系。阿倫特并不否認艾希曼理當受死,但她認為如此審判無疑會使審判的最高原則——伸張正義——受到破壞。時至今日,情況非但未見好轉,反而愈演愈烈。正如齊格蒙特·鮑曼所說:“作為那些躲過了子彈和毒氣的幸存者以及那些死于槍殺和毒氣室的受害者的后人們所掌握的或者小心翼翼地守護著的事件,大屠殺一次又一次地被猶太人和非猶太人講述成猶太人的集體(也是單獨的)所有。”“一些自任為死者代言的人,甚至警告那些串謀起來企圖從猶太人那里盜走大屠殺,使之‘基督教化’或者把其獨特的猶太特性消融在一種毫無特征的‘人性’苦難之中的竊賊。”(《現代性與大屠殺》,鮑曼著,楊渝東、史建華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版。以下引文均出自該書。)把大屠殺占為己有的直接后果就是,屠猶從對其他民族的大屠殺中獨立出來,成為了一種獨特的、絕無僅有的民族苦難。不僅如此,猶太國家還力圖把其悲劇的歷史用來當作其政治合法性的依據,當作其過去和將來政策的安全通行證,甚至當作它為可能要干的不道義行為提前支付的代價。君不見,就在向全世界宣揚其苦難的同時,以色列又在巴以沖突中制造著一起又一起苦難。
儀式化的另外一個表現是將紛繁蕪雜的歷史簡單化、圖像化。我們知道,無論是二戰的空前慘烈,還是大屠殺的慘絕人寰,都有著錯綜復雜的宗教、政治、經濟、社會與文化背景,其間盤根錯節的倫理與道德糾葛很難用正義與邪惡的二元對立來做判斷。誠然,納粹德國以及其他法西斯國家理當承擔最大的罪責,尤其是在某些國家至今仍在曲意回避甚至篡改歷史、新納粹主義有死灰復燃之勢的今天,揭露并譴責侵略與屠殺暴行,仍是紀念活動最重要的主題。然而,紀念決不能僅僅停留于這一層面,對暴行與罪惡的譴責必須和對自身的反思與檢討結合起來。還是在《耶路撒冷的艾希曼》一書中,阿倫特指出,無論是作為戰勝國的英國、美國、蘇聯,還是深受納粹迫害的以色列,在對納粹戰犯進行審判時,必須同時接受被告“你也如此”的質問。令人遺憾的是,在紐倫堡審判中,英、法、美、蘇只是以正義者的姿態對納粹德國的暴行進行了審判,卻沒能正視自己相同性質的行為,比如,蘇聯于1939年悍然入侵芬蘭、瓜分波蘭,并在二戰期間屠殺過數十萬身份至今尚未被公開的軍人和貧民,美軍在廣島和長崎投放原子彈,盟軍對德累斯頓等德國城市的明顯超出軍事需要的地毯式轟炸,等等。這使得紐倫堡法庭作為“國際法庭”名不副實,紐倫堡審判更是變成了戰勝國對戰敗國的居高臨下的制裁。有意回避“你也如此”原則的情形同樣發生在耶路撒冷審判中。作為一個猶太人,阿倫特以驚人的勇氣指出,猶太長老會曾經以這樣或那樣的方式參與過納粹對猶太人的屠殺:如果沒有猶太領袖協助納粹完成對猶太人的統計、編號、集中、監管、動員、運送等工作,盡管猶太人被驅逐和屠殺的命運不可能改變,但受害者的人數不可能高達六百萬。因此,以色列在對艾希曼這樣的納粹戰犯進行審判的同時,必須同時對本民族在二戰期間的所作所為進行反思。不幸的是,阿倫特的文章招致的卻是猶太人鋪天蓋地的批判和聲討,這在某種程度上預示了各民族自我反思之路的艱難與曲折。的確,六十年來,雖然也曾有過勃蘭特在華沙無名烈士墓前下跪的驚世之舉,但總的來說,真誠的反思可謂少之又少,相反,令人瞠目結舌的丑聞倒是時有發生。美國和前蘇聯為了軍事對抗,都曾經公開或秘密地使用過戰犯科學家。據統計,美國至少使用過四千名納粹戰犯。最具諷刺意味的是,著名納粹戰犯胡貝圖斯·斯特魯格霍爾德后來居然被尊為美國“航天醫學之父”,甚至死后其畫像還一度被高掛在俄亥俄州立大學的名人畫像堂中,只是由于世界猶太人大會的強烈要求才被取下。正由于缺乏對自身的反思,所以對二戰和大屠殺的紀念和回憶越來越簡化為邪惡/正義、強權/無辜、劊子手/受害者的二元模式:納粹承擔起了一切的罪責,而其余的人則變成了要么是受害者,要么是拯救者。這突出地反映在好萊塢表現大屠殺的一系列電影,如《辛德勒的名單》、《美麗人生》等之中。盡管每部影片切入的角度各異,風格、水平也多有不同,但大都不脫如下俗套:納粹上臺之前,某個富有教養、溫文爾雅、資產殷實的猶太中產階級紳士和他的家庭過著體面而舒適的生活,他(們)正直高尚、樂善好施、彬彬有禮、幽默風趣、受人尊敬,突然有一天,噩運從天而降,他們的家園被侵占,財產被沒收,家破人亡的他們在兇神惡煞般的納粹軍人的押送下走向毒氣室,走向死亡。其中,或許會塑造一兩個良知未泯的德國人的形象,但猶太人的形象則一定是無可指責的。總之,歷史的雜質被過濾得干干凈凈,呈現在觀眾面前的是一幅涇渭分明的圖卷:死去的猶太人是絕對的善,納粹及其同黨是絕對的惡。
不幸的是,歷史遠不像一幅色彩鮮艷、線條清晰的油畫那么簡單,將所有的罪惡都推到納粹頭上也遠遠不能解釋二戰和大屠殺的悲劇。阿倫特深刻地意識到,從某種意義上說,“平庸的惡”才是釀成二戰和大屠殺悲劇的最深層的原因。當以色列政府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公然踐踏國際法,將前納粹戰犯艾希曼從阿根廷綁架回國,以便通過對這個曾宣稱自己“手上欠著五百萬條人命”的惡魔的審判,來為六百萬死去的猶太人招魂,并向全世界宣布,猶太人終于不必再向別人尋求保護和評判,而完全可以獨立審判對自己民族犯下的罪行時,一個尷尬的場景出現了:審判席上的艾希曼并非預想中青面獠牙的殺人惡魔,他身材高大,面目清秀,看上去溫文爾雅,單從外表上看,他甚至是那種一見面就能給人留下好印象的人。更為吊詭的是,這個種族滅絕的主要策劃者和執行者當初并不反猶,相反,倒和猶太人有著很深的交往——他早年的女朋友是一個金發碧眼的猶太姑娘!他之所以加入納粹,完全是被別人鼓動的。加入黨衛隊后,他還一度因為想退而加入當時正被希特勒查除的共濟會而差點被送進集中營。他之所以拼命工作并屢獲升遷,最初完全是為了保住自己好不容易才得到的飯碗。艾希曼的平常抑或平庸,先就使得審判的儀式性大打折扣。更讓法庭感到棘手的是艾希曼的無罪辯護。艾希曼一再聲稱,他和屠猶毫無關系。他根本就不恨猶太人,從沒有想過、更沒有真的殺過任何一個猶太人或其他什么人,也從沒有下過殺害猶太人的命令。他的所作所為,無非是完成上司交給下級的任務,不僅完全在職責范圍之內,而且完全符合當時德國的法律。用其辯護律師塞瓦提斯博士的話說,艾希曼的行為都屬于“國家行為”,任何一個人在同樣的情境下,都會做出同樣的行為。因此,“艾希曼只在上帝面前有罪,而在法律面前無罪”。如果不將艾希曼只是國家機器中的一個螺絲釘這一因素考慮進去,審判就會陷入勝者為王、敗者為寇的邏輯:如果德國贏了,他將獲得勛章;如果德國輸了,他就得上絞刑架。耶路撒冷法庭沒有理會艾希曼的上述辯護,在被確定了十五項罪名后,作為以色列歷史上第一個,也是迄今為止唯一一個死刑犯,艾希曼被處以絞刑。對于艾希曼的死,阿倫特并不同情,但她對耶路撒冷法庭將此次審判的意義完全囿于民族范疇的做法深以為憾。在她看來,一方面,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屠猶在性質上和歷史上所有的屠猶事件有著根本的不同:這次屠猶的目的是要把一個民族從地球上徹底地清除出去,它最大的惡果是破壞“人類的多樣性”,而原來的屠猶則只是一個民族對另外一個民族的壓迫,因而必須以“反人類罪”而非任何別的罪名對包括艾希曼在內的納粹戰犯進行審判;另一方面,有眾多的“無思想”的人參與了這次屠猶事件,他們個人并沒有——至少最初并沒有——反猶的動機,然而最后卻成了屠猶機器上不可或缺的零件,這說明,每一個理智正常的人身上其實都潛藏著一個“小艾希曼”。如果不能揭示由于無思想而產生的“平庸的惡”與“反人類罪”之間的關聯,進而促進對二戰和屠猶的普遍反思,就很難說耶路撒冷審判究竟是在實行報復還是在維護正義,也很難說審判對于預防悲劇的再次上演有什么作用。
阿倫特對耶路撒冷審判的報道在《紐約客》雜志發表后,引起了軒然大波。輿論普遍認為,阿倫特刻意強調艾希曼的平庸和無思想,至少在事實上造成了為納粹戰犯開脫罪責的效果。猶太人更是認為,阿倫特不啻是民族的叛徒;她的思想是“有毒的”。鮑曼大概是少數能讓阿倫特感到“吾道不孤”的人之一。在《現代性與大屠殺》中,鮑曼用大量的例證表明:以通常的醫學標準來衡量,只有百分之十的納粹黨衛軍可以被認為是“不正常”的。即使在幸存者看來,一個集中營里通常也只有一個或最多幾個黨衛軍是喪心病狂的,其他一些人雖然遠算不上善良,但至少他們的行為是可以理解的。絕大多數的納粹黨衛軍官兵,都能輕松地通過對美國新兵和堪薩斯州警察進行的心理測試。事實上,黨衛軍頭目希姆萊在招收特別行動隊以及其他直接參與現場屠殺的人員時,嚴格規定不能錄用那些容易情緒化或有某種意識形態狂熱的人,而且非常重視維持下屬的健全心智和道德標準。因此,結論幾乎完全印證了艾希曼的辯護:“德國的劊子手并非德國人中的特別一類……帝國安全總局的每一個律師都被認為可以勝任領導機動屠殺機構;每一個經濟管理總局的財政專家被派往死亡集中營服務都是一個很自然的選擇。換句話說,所有必需的行動都是通過周圍隨手可得的任何類型的人來完成的。”鮑曼由此認為,與其將大屠殺解釋為天生罪犯、虐待狂、精神病人、社會異端或者道德上有缺陷的個體所犯下的一次罪行,不如說是全人類一起釀造了大屠殺的悲劇。
既然一般認為,文明是一種與野蠻相對的道德力量,一種建立于規范性秩序和法律制度相互作用、相互補充基礎之上的政治體系,這種政治體系可以維護社會和平和個人安全,那么為什么恰恰是在文明高度發達的二十世紀,卻非但不能抑制“平庸的惡”,反而發生了比前現代時期的任何一次屠殺都更為慘烈的悲劇?
鮑曼認為,上述對文明的理解只是文明,尤其現代文明的一個方面,從另外一個方面講,現代文明的理性原則和科層制,恰恰是反道德的。韋伯早就指出,社會理性化的重要條件就是價值中立,只有避免了非理性的道德因素,理性化的原則才能確立。比如,在一個管理良好的資本主義企業中,企業主一定不能考慮親情和友情的因素。如果說理性原則天然地排斥道德原則,那么,科層制則通過將行為與后果、工作與責任的分離,排斥了個體的道德判斷:由于每個人所做的都不過是一件事情中的一小部分,因而根本無需為整個事件的道德屬性費心勞神。正是在對道德因素的壓制中,蘊藏了大屠殺的危機:“當它追求以完美的理性形式來解決日常問題的時候,也顯示出能夠產生大屠殺方式的能力。”二戰期間,之所以有那么多正常的人參與到了大屠殺之中,在很大程度上正是要歸因于現代文明所提供的“道德催眠藥”。根據著名的米格拉姆試驗,殘酷的傾向同受害者的距離成反比:對一個我們與之接觸的人施加侵害很難,對一個只是遠遠看見或聽見的人施加侵害則要容易得多,而對既沒看見也沒有聽見的人,則幾乎可以輕松地施加侵害了。大屠殺正是現代科層制排斥道德判斷的一個典型案例:大屠殺作為一個龐大的社會工程,每個人都只是在這個工程中負擔極為細小的一個環節,如在辦公室填寫表格、在實驗室進行實驗等,只有很少的一部分人會直接面對猶太人。而且,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上司分派給他的工作,他無須考慮自己為什么做、怎樣做以及這么做會有什么后果。因此,除了執行最后處決的人——即使是最后處決,也被做了精心的“距離化”處理,由最早的槍殺、坑埋改為從房頂上往屋內投放毒氣——很少有人會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和受害者的死有直接的聯系。
現代社會對理性原則,尤其是科學的迷信是大屠殺得以成功的另外一個必不可少的條件。如果沒有為數眾多的科學家在集中營設計、毒氣制造、細菌實驗等方面的配合,屠殺的規模大為減小。代表“社會良知”的知識精英居然大規模地淪為暴力工具,看上去似乎不可思議,但在鮑曼看來,這正是現代社會內在邏輯的必然結果。從現代社會開始之際,世界各國的大學及科研機構,就將價值無涉奉為科學的最高準則;知識分子從接受教育的第一天起,就被告知,他的唯一天命乃是追求客觀純粹的知識,凡是與追求科學相沖突的其他志趣都應該撇到一邊,傳統的宗教和道德尤其在科學的打擊之列。正是為了“神圣的”科學事業,普朗克、海森堡、勞厄等都不同程度地和納粹合作過。海森堡曾找到希姆萊,以確信他和他的同事能夠繼續從事他們的研究。后者的答復是他必須在科學研究和政治行為之間劃清界限。這話如同音樂一般飄進了海森堡的耳朵:這不正是他自己所信奉的原則?于是,他得以繼續孜孜不倦地指導著一個科研小組對原子彈的研制。
總之,在科層制和科學的雙重作用下,傳統的宗教和道德的力量日漸式微,取而代之的是理性的計算原則。這使得現代大屠殺變得極為可怕。首先,由于現代人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道德反思的能力,他們所關心的只是如何完成好自己手邊的工作,因而每個人都有可能參與了大屠殺而不自知。其次,由于受害者也失去了道德反思能力,轉而以理性原則來應對他所面對的迫害,因而受害者對迫害者的抵抗也將變得非常有限,甚至一變而為幫兇。比如,面對納粹迫害時,以少數換多數、以財富換生存、以身體換生命,幾乎是所有猶太委員會都信奉的原則,而這也恰恰成了納粹脅迫猶太長老會的最屢試不爽的辦法。而在古老的猶太教義中,上述做法是嚴格禁止的。如果猶太委員會能夠恪守這些律令,那么無論是從肉體還是從精神上來說,大屠殺對猶太民族帶來的傷害都將極大地減小。更為可怕的是,道德反思的缺失使得現代大屠殺與傳統大屠殺相比,有一個奇怪的特點,即手段和目標的分離。傳統的大屠殺只是一個手段,一旦目的沒有了,也就失去了動力。而在現代大屠殺中,手段和目的往往是脫節的,在目的已經失去的情況下,手段也會成為自身的動力。二戰中,德軍在戰事已經相當吃緊的情況下,依然在離東部防線僅幾英里的地方,制造了一系列對羅馬尼亞和匈牙利猶太人離奇而恐怖的屠殺事件,德軍為此付出了沉重的軍事代價:大量的軌道手推車、發動機、武器和士兵從急需這些資源的前線中抽調出來,以服務于屠殺,而德國人可能永遠也不會涉足這片對他們來說非常偏遠的地區。
當然,理性原則和科層制只是導致大屠殺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問題是這兩個條件一旦和下面的條件結合在一起,大屠殺就幾乎是不可避免的了:激進的種族主義、強大的集權國家、戰時環境。而這些因素在現代社會中,隨時隨地都有可能出現。誠然,像納粹的反猶主義那樣激進的種族主義或許已經不太可能,但它會以改頭換面的形式出現,如人道主義反對野蠻、理智反對無知、客觀性反對偏見、進步反對退化、真理反對迷信、科學反對巫術等。因此現代大屠殺的危機并沒有消除。
對二戰和大屠殺的紀念與反思,關鍵在于如何對待二戰和大屠殺中的“罪惡”。在《現代性與大屠殺》中,鮑曼講了一個古老的故事:一個圣人帶著一頭馱著幾袋食物的驢趕路,遇到了一個乞丐。乞丐向他要些吃的。圣人說:“等一下,我必須先解開袋子。”但是,在他解開袋子之前,累積已久的饑餓襲來,乞丐倒斃了。于是這個圣人開始祈禱:“哦,主啊,懲罰我吧,我沒能挽救我同類的生命!”對于正在并且還將不斷紀念二戰和大屠殺的所有人來說,這個故事似乎還沒有過時。
李茂增,博士生,現居北京,曾發表論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