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光緒三年(1876年),嚴復與林永升、劉步蟾、方伯謙、馬建忠等成為福州船政學堂第一批出洋留學生。他雖然被派往國外學習軍事專業知識,卻將相當一部分注意力放在所學專業之外,這一點還與郭嵩燾有直接的關系。
郭嵩燾同年成為清朝第一任駐外公使,他自稱“中國與西夷交接二十余年,至今懵然莫知其指要,猶謂國有人乎?京師知者獨鄙人耳”〔1〕。郭嵩燾反對洋務派把“船堅炮利”看成西方強盛的原因,也反對洋務派官僚主張由國家壟斷新式工業的做法,主張扶持民間工商業發展。也正因為如此,郭嵩燾在國內少有知音,多受打擊。郭嵩燾到英國之后,廣泛考察英國社會,注意到了教育對社會發展的關鍵作用。他致書沈葆楨,“宜先就通商口岸開設學館,求為徵實致用之學。此實今時之要務,而未可一日視為緩圖者也”〔2〕。郭在英國看到日本在英國學習各種技藝的有二百多人,而中國只是學習軍事,為此深感不安,建議各督撫多選一些青年才俊,根據自己的愛好和才質,分別培養。
光緒四年正月初一(1878年2月2日),嚴復與同學共到郭嵩燾處祝賀春節。其間,嚴復給郭嵩燾的印象最深。郭氏在日記中講到:“嚴又陵談最暢”,“其言多可聽者。”二十五歲的嚴復善于談吐、善于思考、善于發現問題,與六十歲的郭嵩燾引為忘年交。嚴復之子嚴璩在《侯官先生年譜》中寫道:“湘陰郭侍郎嵩燾為出使英國大臣,見府君而異之,引為忘年交。每值休沐之日,府君輒至使署,與郭公論述中西學術政制之異同。”〔3〕郭氏此一時期近一年的日記中,共有三十三處記載有嚴復的活動。有一次,嚴復去英國法庭旁聽,回來之后“如有所失”,“嘗語湘陰郭先生,謂英國與諸歐之所以富強,公理日伸,其端在此一事。先生深以為然,見謂卓識”〔4〕。嚴復因其科學知識豐富和才華出眾,深受郭嵩燾喜愛。
郭嵩燾在巴黎期間,正好嚴復、方伯謙、薩鎮冰等也赴巴黎游歷,嚴復先后陪同郭游天文館、參觀巴黎下水道、赴凡爾賽宮參觀等等,不時為郭做科學解釋。次年的春節晚間聚會,郭嵩燾邀請了嚴復參加,為唯一的留學生。會上,由英國人羅伯遜致賀年詞,郭嵩燾致答詞,馬格里任翻譯。事畢,郭嵩燾問嚴復,翻譯如何,嚴復說,所譯的話多數不正確。而專職譯員鳳夔久、張聽帆竟沒有能力辨別出來。這件事情使得郭嵩燾認定,嚴復的英語水平勝過譯員。
郭嵩燾在日記中對嚴復有如下評定:
問:嚴宗光宜何用之?
曰:以之管帶一船,實為枉其材。
問:何宜?
曰:交涉事務,可以勝任。
問:陳季同酬應明干,能勝任公使否?
曰:是其識解不逮嚴宗光。〔5〕
在此基礎上,郭嵩燾于光緒五年正月初八日(1879年1月29日)發出公文,其中向南、北洋大臣保薦嚴復等六人。這件事情,還讓曾紀澤極為不滿,認為褒獎嚴復太過,會縱容嚴復的狂傲之氣。
郭嵩燾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為當時權貴所不容,自行離任,奏請因病銷差。嚴復將英國《泰晤士報》關于郭嵩燾離任的長篇報道翻譯了出來,贈別于郭氏。這篇評論認為,中國夜郎自大,將向外派遣公使視為最失國體的事件。而郭嵩燾通曉歐洲事體,“郭欽差此行,凡在英、法兩京見過者均為惋惜”。郭嵩燾任使對中國和西方都是有益的,“如郭之為人,中國用之,其益不淺,我等亦更歡喜”。評論認為清朝用人不當,“常念中國如渴睡初醒之人,遇事惝怳,不甚分明”。這篇報道全面分析了郭氏離任的背景和政績,嚴復借外文報紙表達了自己對郭氏的感謝、理解和同情。
郭嵩燾1891年7月18日去世。嚴復將郭氏與羊祜、屈原相比,寫挽聯道:
平生蒙國士之知,而今鶴翅氋氃,激賞深慚羊叔子;
惟公負獨醒之累,在昔蛾眉謠諑,離憂豈僅屈靈均。
二
在英國學習二年零三個月之后,1879年,嚴復二十七歲,由于福州船政學堂缺乏教師,受調提前回國任教。
福州船政學堂創辦初始對教官的要求十分嚴格,沈葆楨、丁日昌、吳贊誠莫不如是。當時之所以調嚴復提前回國任教,據后來薛福成考察,是因為“嚴宗光于管駕官應知學問以外,更能探本溯源,以為傳授生徒之資,足勝水師學堂教習之任”。
但是,此時的福州船政學堂已經“諸事廢弛”,積重難返。學生開始丟棄“洋務”,轉而學畫、學歌詞,“該學生等毫無管束,遂致拋荒本業,紛紛入教”;船廠的提調(廠長)不懂洋務,“日吸洋煙,攜姬妾,十數日不到局一次”,所造之船多數“不商不兵”,不能適用:
船政局所雇洋人,藝亦平常。所造之船,多系舊式,即如康濟機器,是其明證。洋匠恐成船太速,不能久食薪俸,往往派華匠造器,寬其限期。如有先期制成者,必以不中式棄之。華匠相率宕延,遂成錮習。管駕以至水手,薪俸太厚。竟有管駕數年,技未必精而已坐擁厚資,難免浮冒侵吞之弊。〔6〕
基于對嚴復才干的認可,1879年10月18日,李鴻章致函李鳳苞,稱劉步蟾、林泰曾能調管大船,嚴復充學堂教習最為相宜,魏瀚、陳兆翱可勝督造快船。次年4月28日,李鴻章致函福州船政局督辦黎兆棠,請飭嚴復赴天津充天津水師學堂教習;8月12日,嚴復至天津,被任命為天津水師學堂總教習(教務長)。
嚴復是中國第一批學習海防的人員,有留學經歷,知識超群,善于辭令,具有相當的交際能力,“朝之碩臣,及錚錚以國士自期許者,咸折節爭集先生之廬”(王蘧常:《嚴幾道年譜》)。自光緒七年(1881年)開辦起,至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停辦止,天津水師學堂共畢業二百一十名學生,成為北洋艦隊的骨干技術力量。這些學生中,很多人“文理通暢,博涉西學”,嚴復功不可沒。
陳寶琛在《清故資政大夫海軍協領都統嚴君墓志銘》中說:“君慨夫朝野玩愒,而日本同學歸者皆用事圖強,徑剪琉球,則大戚。常語人,不三十年,蕃屬且盡,繯我如老牸牛耳。聞者弗省。文忠亦患其激烈,不之近也。”李鴻章曾示意嚴復“執贄稱弟子”,而嚴復不屑,與李保持一定距離。同時由于中國官場長期形成的派系斗爭,李鴻章也未視沈葆禎培養的嚴復為心腹,不讓他參與決策。嚴復自己講,“公事一切,仍是有人掣肘,不得自在施行”,“不預機要,奉職而已”,不時有不得志之嘆。
應該說,嚴復與李鴻章的距離感主要產生于根本觀點的不同。與郭嵩燾一樣,嚴復不看好限于軍事自強的洋務派思想,更反對由國家包辦新式工業,這一點與李鴻章后期由“自強”向“求富”思想轉變相沖突。
但是,嚴復與李鴻章關系的陰影,還在于中法戰爭訂立和約一事。1883年中法戰爭中,中國軍隊獲勝。李鴻章認為,此時與法國簽訂協約最為有利。清廷接受了李的建議,下令停戰。由擔任廣東稅務司的德國人德璀琳撮合雙方訂約,德璀琳從中欺騙了李鴻章,雙方簽訂了不平等條約。消息傳出,朝野上下要求懲辦主張議和的李鴻章。李懷疑嚴復也參與其中,對嚴產生了猜忌。嚴復得到這個消息之后,憤而自疏。嚴復的弟弟來信勸他,對李鴻章的門路,還是要多走動走動為好。嚴復聽從之后,回信言道,“用吾弟之言,多見此老果然即有好處,大奇大奇!”1889年,嚴復升任水師學堂會辦(副校長),次年升任總辦(校長)。但是,嚴復對李鴻章的趨奉,也就到此為止。嚴復與李鴻章接觸越多,越感到失望,“不預機要”的情況始終沒有根本改變,他甚至一度想投奔張之洞。
抑郁無聊之中,嚴復染上了鴉片,同時設法投資于王綬云在河南開辦的一個煤礦。但是,這些做法仍然沒有使他的精神得到解脫。長期的“不預機要”使嚴復認識到,沒有科舉出身是一個重要因素,“忽爾大動心,男兒宜此若”。
于是他在1885年秋返回福州參與科舉考試,不幸落第。1888年、1889年參加順天府鄉試又以失敗告終。1893年已經四十一歲的嚴復再次回福建參加鄉試,仍然落榜。灰心之余,嚴復認為自己早年學習英文是“當年誤習旁行書,舉世相視如髦蠻”,參加科舉考試是“誰知不量分,鉛刀無一割”。
1895年之后,嚴復的立場發生巨大變化,對科舉考試制度進行了異常嚴厲的抨擊,其中明顯帶有個人屈辱的宣泄成分,“中國不變法則必亡是已,然則變將何先?曰,莫亟于廢八股”。嚴復以斯賓塞和赫胥黎反對純文學和純書本教育的全部理由來猛烈反對科舉,反響極大。他甚至對宋明理學、考據學派、今文經學派、王陽明學派等評論道,“一言以蔽之,曰:無用”,“皆宜且束高閣也”。可以說,1895年之前的嚴復,雖然對西學有所認識,但明顯是一個抑郁不得志的中國讀書人,時常覺得自己有所成,卻無法“貨于帝王家”,自負卻又時常失意,以致備受科舉的折磨,這段經歷,可以說是“慘淡”。
三
1894年甲午戰爭爆發,這場戰爭也成為嚴復思想的分水嶺。在戰爭之前,嚴復就時時有一種想表達自己思想的欲望,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覺一時胸中有物,格格欲吐”。其實,嚴復自國外回來之后,一直沒有放棄對“有見識”的西方著作的研讀。1881年,他得斯賓塞《社會學研究》,深為震撼。嚴復自己講,“不佞讀此在光緒七八之交,輒嘆得未曾有,生平好為獨往偏執之論,及此始悟其非”,“以為其書實兼《大學》《中庸》精義,而出之以翔實,以格致誠正為治平根本矣。每持一義又必使之無過不及之差,于近世新舊兩家學者,尤為對病之藥”。可以說,斯賓塞在此書中的思想,一直支配了嚴復以后思想的發展。
甲午戰爭的失利,使得中國面臨空前的社會危機,整個社會面臨一種突如其來的緊迫感、壓抑感,同時伴隨著一種中國會被瓜分的恐懼感。在這種情況下,原來萬馬齊喑的局面被打破了,“府君大受刺激”(嚴璩語),“嚴復這個看來本不是很有公民勇氣的人,終于用文章來吶喊了”〔7〕。這里首先應該想到,甲午海戰中犧牲的將領基本上都是嚴復的同學好友,比如鄧世昌、林永升、劉步蟾等人,嚴復“心驚手顫,書不成字”。他認為,戰爭的失利的首要原因在李鴻章:
合淝用人實致僨事,韓理事信任一武斷獨行之袁世凱,則起釁之由也;信其婿張蕢齋浸潤招權,此淮軍所以有易將之失;欲同邑之專功,所以有衛汝貴之覆眾;任其甥張士珩,所以致軍火短給,而炮臺不足以斃敵。以己一生勛業,徇此四五公者,而使國家亦從以殆,嗚呼,豈不過哉!
甲午戰爭的失敗,除使嚴復認識到李鴻章的不足之處外,還使他對中國社會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四千余年之文物聲名行將掃地而盡”。1895年至1898年間,嚴復先后在德國人漢納根在天津創辦的《直報》上發表了《論世變之亟》、《原強》、《救亡決論》、《辟韓》等文章,這幾篇文章其實都是寫于1895年。在這些文章里,嚴復分析了時勢,探求了中國富強應走的出路,批判科舉,批判封建專制,一再強調了一個觀點:西方強大的一個根本原因,不在于武器和技術,也不在于經濟政治組織制度,而是在于對現實完全不同的體察,因此,應該在思想和價值領域中去尋找西方強盛之源。“不容不以西學為要圖。此理不明,喪心而已。救亡之道在此,自強之謀在此”。正是在此時,嚴復開始“欲致力于譯述以警世”。
嚴復在英國時就已經知道達爾文及其《物種起源》。甲午戰敗之后,他著手翻譯已經熟讀的赫胥黎的《天演論》,數月而成。吳汝綸過天津訪嚴復,“讀而奇之”,主動為之寫序,并勸嚴復將書出版。此書出版之后,風行海內,與梁啟超的《變法通議》共同成為維新變法時期的思想指南。
1895年前后的嚴復是忙碌的。他除了熱心于救國救亡、著文高呼之外,還開始參與到維新變法之中,他寄銀票百元支持梁啟超辦《時務報》,并將《天演論》譯稿、《原強》修改稿寄給梁啟超在《時務報》上轉載,引起強烈的社會反響。同時,他還幫助張元濟在北京創辦了“通藝學堂”,提倡新學,培養維新人才。嚴復除自己到學堂講學之外,還推薦自己的侄子到學堂任英文教習。嚴復成為戊戌維新運動中進行民主啟蒙宣傳最有力的思想家。
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終嚴復一生,他在實際的政治行動方面始終顯得有些被動。嚴復對“保教”的公開冷漠招致了張之洞的反感,張之洞對《辟韓》一文深惡痛絕,甚至指使屠守仁寫了一篇《〈辟韓〉駁議》進行駁斥,若非鄭孝胥為嚴復解圍,張甚至一度還想加害于嚴復。同時代的康有為,因為有科舉功名的正統出身,與當時一批知識分子構成了一個流派,嚴復則被視為“沒有功名”的人而被輕視排斥于這個圈子之外。可以說,正是這種被排斥壓抑的心態導致嚴復對1898年戊戌維新運動更多的是一種旁觀者的態度。
有一個例子可以說明嚴復對政治改革的根本態度。他的門生熊純如在二次革命后認為中國將有希望獲得最后的統一,他立即糾正說:“自復觀之,則甚不敢必,何則?前之現象,以民德為之因,今之民德則猶是也。其因未變,則得果又烏從殊乎?國家欲為根本計劃(如賦稅統系,教育改良之類),其事前皆須有無限預備之手續,而今之人,則欲一蹴而幾,又烏可得?”或許可以這樣理解:進化不能強迫,是一個緩慢累積的過程,這是嚴復的一貫思想。
1896年嚴復奉命創辦天津俄文館;1897年與王修植、夏曾佑、杭辛齋在天津仿《泰晤士報》而創辦《國聞報》,并搜集中外有價值的文章按旬出版《國聞匯編》;同年譯亞當·斯密《原富》及斯賓塞《群學肄言》;1898年《天演論》正式出版,1899年譯穆勒《群己權界論》,1900年再譯其《穆勒名學》。1900年,嚴復因義和團之亂而脫離海軍,避居上海租界閘北長康里。
此后的嚴復,真正是一名學者了。1900年,嚴復在上海開名學會講演名學(邏輯學),這一年參加唐才常組織的一次“保國保種”的會議,被選為“副會長”(容閎為會長)。次年,應張翼之約,赴天津主持開平礦務局;再次年,奉管學大臣張百熙之聘,任編譯局總纂。1904年,嚴復與張翼為開平礦務局事赴倫敦,其間與孫中山相晤,歸國途中順訪法國、瑞士、意大利、德國。1906年受安徽巡撫恩銘聘,為安慶高等學堂監督,1909年應學部尚書榮慶之聘,任審定名詞館總纂,三年內積稿甚多,并因此而被賜予文科進士出身。1910年出任資政院議員,特授海軍協領都統,旋授海軍一等參謀官。在武昌起義后,奉袁世凱之命赴漢口見黎元洪,任談判代表。1912年受袁世凱之命,出任北京大學校長,并兼任文科學長,出任海軍編譯處總纂。1915年受聘為憲法起草委員。更值得一提的是,這一年嚴復將歐戰發生以來的戰時新聞摘要翻譯送袁世凱備覽,積年余,至數萬言。
四
由此,我們不得不講一講嚴復與袁世凱的關系。嚴復與袁世凱早已相識,至少有三十年的交往。嚴復創辦《國聞報》時,每周在王修植家里敘談,袁世凱幾乎每次必來。嚴復后來記述說:
時袁項城甫練兵于小站,值來,復之先一日必至津,至必詣菀生(王修植)為長夜談。斗室縱橫,放言狂論,靡所羈約。時君謂項城,他日必做皇帝,項城言:“我做皇帝必首殺你。”相與鼓掌笑樂。不料易世師而后預言之盡成實錄也。〔8〕
但是,嚴復對袁世凱也一向存有戒心,他說,“自庚子以后十余年間,袁氏炙手可熱之時,數四相邀,而仆則蕭然自遠”,這應該算是知識分子的一個通病,對所有的權力階層都保持著一種距離感。這種態度終被袁氏知曉,袁一怒之下說出“嚴某縱圣人復生,吾亦不敢再用之”的話。
在光緒死后,時任攝政王的光緒之弟載灃因私仇而欲殺袁世凱,張之洞認為:“主少國疑,不可輕戮大臣”;慶親王奕劻亦擔憂:“殺袁世凱不難,不過北洋軍如果造起反來怎么辦”。載灃于是采納張之洞“開缺回籍”之建議,代發上諭曰:“……不意袁世凱現患足疾,步履維艱,難任職任,著即開缺回籍,以示體恤之至意。”袁世凱驚恐不已,一度想赴日本避禍,后經直隸總督楊士驤規勸,才回京接受諭旨,回彰德“養病”去了。他倉皇離京赴河南時,只有嚴修等三四人到車站相送。
嚴復此時秉公執議,認為“世凱之才,一時無兩”,“奈何置之閑散”。無疑,在袁世凱政治上最為叵測之時,嚴復的聲援令袁氏深為感動。
1911年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離開了袁世凱的清王朝捉襟見肘,陸軍大臣蔭昌統軍開往武昌,但蔭昌難以指揮這些北洋舊部。內閣總理奕劻向載灃建議重新啟用袁世凱。而此時的袁世凱,已經具有了向清廷叫板的足夠資格。他復奏道:“舊患足疾,迄今尚未痊愈。……一俟稍可支持,即當立疾就道,借答高厚鴻慈于萬一。”清廷借故開缺袁世凱的借口,如今又成了袁世凱應付清廷的借口,令載灃大為惱怒,卻也無可奈何。此后載灃再下旨意,也難以說服袁世凱前往武昌撲滅革命,不得已只好答應袁氏的條款,于1911年11月1日宣布解散皇族內閣,由袁世凱擔任內閣總理大臣,重新組閣。袁世凱從根本上控制了清廷的軍政大權,開始向南方的革命黨人施壓。
此時,嚴復所任職的資政院議員們已經作鳥獸散。嚴復匆忙之中于10月26日將行李十一箱打包發往天津,11月9日離京赴天津,同時“知津郡此夕最危”,友人建議他轉赴秦皇島避難。但是,嚴復最終沒有聽從友人建議,而是與自己的三子嚴琥于11月12日先袁世凱一天重返北京。二十天后,嚴復被袁世凱任命為北方代表團的代表,參加南北談判。據馮耿光回憶,“當時規定北方的全國代表二十人,系按全國二十行省、每省一額推定的”。嚴復作為福建省的代表,被指定為代表團的成員:
那天,錫拉胡同袁邸的客廳里濟濟一堂,在座的除了二十位代表之外,還有些秘書、隨員等。其中熟人很多,年紀最長的是陳寶琛(伯潛),他是福建閩侯人,曾任山西巡撫,是新近奉召回京的。不多時,袁就穿著便服出來,見到陳,很客氣地說:“這番議和是朝廷的大事,所以請老世叔出來”,并希望他“為國宣勞”。陳則謙遜了幾句:“近來歲數大了些,身體也不很好,還是請嚴又陵(復)去,要好得多了。”〔9〕
這樣,嚴復參加了以唐紹儀為全權大臣的北方議和代表團,于12月9日沿京漢鐵路南下,11日抵達漢口,12日與黎元洪見面談判。嚴復在給陳寶琛的信中對此時的談判有所描述,但總的來講,他對共和政體深表憂慮。議和的代表雖眾,起作用的人并不多,嚴復也并不是關鍵人物。嚴復在武漢停留六天之后,隨團移居上海,從他的日記中可以看出,他忙于會客及處理自己在商務印書館的私事,在談判未有成效的時候,就先期返回北京了。
嚴復回到北京之后,對唐紹儀多有不滿。在《辛亥日記》中記有為袁世凱出的六條謀略:“車駕無論何等,斷斷不可離京”;“須有人為內閣料理報事。禁之不能,則排解辯白”;“梁啟超不可不羅致到京”;“收拾人心之事,此時在皇室行之已晚,在內閣行之未遲”;“除閹寺之制是一大事。又,去跪拜”;“設法募用德、法洋將。”
此時的嚴復,從內心深處認定袁氏為國家元首的不二人選。他做詩曰,“美人期不來,鳥啼蜃窗白。”將袁世凱比喻為“美人”,盼望國家早日安定。
1912年2月15日,南京臨時參議院十七省參議員選舉袁世凱為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袁氏獲“中華民國之第一華盛頓”的美譽。早在2月14日,嚴復就拜見了袁世凱,隨即被任命暫管京師大學堂總監督事務(校長),月薪三百兩。京師大學堂是中國的最高學府,自戊戌變法以來就一直由社會名流擔任校長一職。
春節后,嚴復正式上任。但此時的大學堂由于政府將經費大幅用于軍事,嚴復連自己的薪水也不能支付,學校也不能按期開學。他除了整頓校務之外,將主要精力放在了解決學校經費方面,在借得道勝銀行七萬洋款之后,學校于5月15日正式開學。不過,新的麻煩又不期而至:“《國風日報》不知有何嫌隙,時時反對,做盡謠言。”嚴復一月三百兩的薪水,難以支付社交應酬,有時一月無進,而支出將近千元。學校開學后的第二天,嚴復在家書中寫道:“大學堂已于昨日開學,事甚麻煩,我不愿干,大約做完這半學期,再行札辭職。”5月下旬,學校開始鬧學潮,嚴復拒絕與學生面談。6月1日,學生在教育部過夜不歸,嚴復甚為被動。至7月下旬,學校的員工每人能領的薪水只有六十元,“還不足車馬費”。嚴復失望之極,以致想攜眷回福建,“賣筆墨過日”。支撐到11月,嚴復終于辭去京師大學堂監督職務,從此結束了在教育界的生涯。這一時期,嚴復依靠同鄉兼校友海軍總長劉冠雄得以兼任海軍編譯處總纂一職,聊以謀生。
五
民國初建,嚴復認為“項城于國變日受職,各國同日承認,亦幾天與人歸矣。新組內閣,亦若有勵精圖治之傾向”,他接受袁世凱聘任,擔任總統府顧問。但是隨后的宋教仁被刺、大借款等事件,使他開始認識到“中央短處在平時矜有使令貪詐之能,于古今成說所謂忠信篤敬諸語,不甚相信,至于今而其弊見矣”。不過,嚴復對此時的國民黨也始終未見好感,他在致熊純如的信中說:“顧三年以來,國民黨勢如園中牽牛,纏樹彌墻,滋蔓遍地,一旦芟夷,全體遂呈荒象,共和政體名存而已。以愚見言,即此是政界奇險。但愿大總統福壽康寧,則吾儕小人之幸福耳。”
二次革命失敗之后,嚴復于1914年5月開始擔任袁世凱政府的參政院參議,成為總統的高級咨詢機構成員。7月9日,嚴復到總統府去領取薪水時得知顧問薪水自6月開始停發,所謂“參政”名存實亡。嚴復無事可做,于是常跟李質齋等人打麻將,有時甚至通宵達旦。9月底,參政院和清史館開會,嚴復均告缺席。
10月2日,參政院再次開會討論日本侵占山東半島一事,嚴復忙于赴宴、打牌、“看家私”,再付闕如。10月13日的約法委員會議,也沒有參加。嚴復自動放棄自己的政治參與權。此后,他雖然對歐洲戰事特別是日本的二十一條特別關注,但是當時的局勢使得嚴復根本沒有的發言權。他在1915年4月被聘為憲法起草委員后說,“憲法起草,亦應故事耳。仰觀天時,俯察人事,未必有偌大制作也”。可以說,此時他對所謂的國家政治已經熱情散盡,極為冷淡了。
此時的嚴復,一方面對政治開始疏遠冷淡,另一方面也做出了一系列令人看來頗為惋惜的事情。除了一度熱衷于打麻將之外,他于1913年8月在陳煥章的鼓動下,與梁啟超等人聯名上書國會,要求憲法定孔教為國教;同年,他多次發表演說,配合袁世凱提倡“讀經”;更為嚴重的是,1915年8月,他在有意無意之中,成為了向袁世凱勸進的“籌安會”六君子之一。
其時的社會大名流主要有三人:章太炎、梁啟超、嚴復。章被袁軟禁于北京,拒不合作;幾次試探之后,袁也明了梁啟超不會支持自己,嚴復便成為袁氏集團爭取的主要目標。楊度在此時起了重要的推動作用,三次登門造訪,旁敲側擊,鼓動嚴復參與“籌安會”。楊度問:“公視今日政治何如前清,共和果足以使中國臻于富強興盛乎?”
嚴復說:“此一時殊未易答。……或得如英國國君端拱無為而臻于上理,未可知也。”
楊度說:“唯然。我將與同志諸人擬設一會,名曰籌安,專就吾國是不宜于共和,抑宜于君主,為學理之研究。古德諾引其端,吾等將竟其緒。國中士庶,向惟公之馬首是瞻,請公為發起人可乎?”
嚴復吃驚地說:“適吾所云,不過追維既往,聊備一說。……國家大事,寧如弈棋,一誤豈容再誤。”
楊度以研究為旗幟,套出了本質上是學者的嚴復對國體“未可知也”的判斷。此后,楊度以晚宴為名,邀請嚴復出席籌安會的活動,嚴復推說有病拒絕;再次來訪,亦被婉拒。不得已,楊度派人送來一信,說籌安會的事情,是袁大總統的意思,指定嚴復為發起人,堅持拒絕恐怕不好,并說已經替嚴復簽名,明天必須見報,來不及聽取意見了。
對楊度的信如何處理,嚴復頗為猶豫。在與弟子商議的過程中,嚴復認為自己年紀已大,不愿再過逃亡的生活,“盜名不妨聽之任之,只是始終不參與其中的活動罷了”,“吾心可告天地,縱被莽大夫之名,庸何傷?”
第二天,報紙上登出了籌安會的名單,嚴復名列第三。嚴復仆人早晨出門,發現門前有荷槍士兵站崗,已經被“保護”起來了。此后嚴復閉門謝客,深居簡出,籌安會的會議,稱病缺席。當時報紙稱嚴復為“狗也不狗,走也不走”,實為真實寫照。
籌安會成立的第七天,梁啟超在天津發表《異哉所謂國體問題者》,一時洛陽紙貴,很多人買不到報紙就輾轉抄讀,甚至要求報館再版。袁世凱認為,由嚴復出面撰寫駁斥文章最為適宜,于是簽署四萬元金票,由總統府顧問夏壽田轉交嚴復并闡明意圖。嚴復說:“吾茍能為,固分所應爾。若以貨取,其何以昭信天下?非主座見命之意也,容吾徐圖之以報命。”婉言拒絕了。此后嚴復收到二十多封恐嚇信,他深為苦惱,但仍然不愿意書寫,并說“吾年逾六十,病患相迫,甘求解脫而不得。果能死我,我且百拜之矣”。袁世凱不得已,讓孫毓筠寫了駁斥梁啟超的文章。嚴復認為,“自是之后,閉門謝客,不愿與聞外事”。袁世凱死后,嚴復寫詩有云:“近代求才杰,如公亦大難。六州悲鑄錯,末路困籌安。四海猶群盜,彌天戢一棺。人間存信史,好為辨賢奸。……”
六
洪憲帝制結束之后,嚴復徹底退出政界,傾心于研究道家學說尤其是《莊子》。他評點《莊子》的書稿曾交付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但尚未出版就毀于1932年的淞滬戰火。留傳下來的版本是曾克耑根據嚴復長子嚴璩所藏的評點本排印或影印的。此時他的一些政見基本上都存留在與友人的通信之中,今天可以看到的有他對“府院之爭”、中國政府參加歐戰、護法運動、五四運動等問題的見識,雖說不一定都經得起歷史的考驗,但確有不少真知灼見。他曾借用元好問的一句詩來表達自己對紛爭的厭煩和苦惱:“何處青山隔塵土,一庵吾欲送華顛。”
1921年10月27日,嚴復在福州病逝,臨終遺言:“須知中國不可來,舊法可損益,必不可叛。須知人要樂生,以身體健康為第一要義。須勤于所業,知光陰時日機會之不復更來。須勤思,而加條理。須學問,增知能,知做人分量,不易圓滿。事遇群己對待之時,須念己輕群重,更切毋造孽。”12月20日,與夫人王氏合葬于閩侯陽崎鰲頭山。
在此,我們借用美國漢學家史華茲對嚴復的一段評論來結束本篇:
嚴復不是整個中國的代表,他屬于一個龐大的、愚昧的社會中的一小部分杰出的文人學士,而在這些文人學士中,他又屬于對時勢作出開創性反應的佼佼者。……他的著述確實對他同時代的青年人,和對現今已七八十歲的中國知識界、政治界的杰出人物發生過相當大的影響。梁啟超深受過他的影響,而其他各類人,如胡適、蔡元培、魯迅以及毛澤東也都在年輕時受過他的影響。當然,我從來也不認為,假如嚴復從未落筆著文,類似嚴復這樣的思想就不能通過其他途徑產生。〔10〕
注釋:
〔1〕《郭嵩燾致曾國藩》,載柳詒徵編《陶鳳樓藏名賢手札》第5冊,臺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版。
〔2〕郭嵩燾:《致沈幼丹制軍》,《養知書屋文集》卷十一。轉引自徐立亭著《晚清巨人傳:嚴復》,哈爾濱出版社1996年版,第67頁。
〔3〕〔4〕〔8〕王栻主編:《嚴復集》,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54、145、356頁。
〔5〕郭嵩燾著,鐘叔河、楊堅整理:《倫敦與巴黎日記》,岳麓書社1984年版,第838頁。
〔6〕朱壽朋:《光緒朝東華錄》,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937頁。
〔7〕〔10〕(美)本杰明·史華茲著,葉鳳美譯:《尋求富強:嚴復與西方》,江蘇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7、3頁。
〔9〕馮耿光:《蔭昌督師南下與南北議和》,載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全國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辛亥革命回憶錄》第6卷,文史資料出版社1981年版,第356~35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