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影片《金賽性學教授》談開去

很有意思，由德、美、英合拍的影片《Kinsey》，中文片名譯為《金賽性學教授》，應是不加“性學教授”四字則沒有賣點的考慮吧。而洋人對于“金賽”則可以馬上產生明確的性學符號，因為《金賽性學報告》（包括《男人的性行為》和《女人的性行為》兩部著作）曾是如此地聞名。

這部片子策劃了八年，曾經被八十七家制片廠和影片公司拒之門外，就在2003年7月份影片開拍三個月前，還沒有一個可靠的投資方愿意出錢。該片花去一千一百萬美元，直到影片被美國主流媒體評為2004年十佳片之一，獲得2005年奧斯卡最佳女配角提名和三項金球獎提名后，編導比爾·康登才為自己這部以窺探性生活秘密的性學研究震動了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美國社會的生物學家艾爾弗雷德·金賽的傳記片長出了一口氣。

影片主要講述的是：1894年金賽出生在美國新澤西州一個道德觀念十分嚴謹的家庭。父親是個墨守成規的教徒，從小就對兒子十分專制。盡管如此，小金賽還是偷偷地手淫。長大后違背父親的愿望不上大學的工程系，而上了生物系。金賽在大學里很出色，后在印第安納州大學謀得教職，并開展對黃蜂的大量分析研究。同時他結識了聰慧的新型女性麥克，二人結為伉儷。

新婚之夜，兩人做愛時出了問題，他們只好向專科醫生求教，才開始享受起他們的性生活來。金賽由此意識到人們對性知識是多么貧乏，他開始深入調查研究人類的性生活。他收集起一大批受采訪者的性生活史，并給青年學生開辟性教育的課程。至二十世紀四十年代中期，他已集中了一批研究人員，成立了性研究所，并從洛克菲勒基金會得到資助經費。金賽鼓勵其研究人員不僅要公開闡明他們的性學觀點，而且要身體力行，解放自我，克服性的壓抑。當他意識到自己有雙性戀情結，便跟研究助手馬克發生了短期的同性戀關系，而馬克還跟金賽的妻子麥克公開發生了不避諱的異性戀關系。

1948年金賽的專著《男人的性行為》出版，成為世界的暢銷書，1953年他繼續出版《女人的性行為》卻受到詆毀，洛克菲勒基金會的贊助也失去了，金賽的心臟也出現了問題。

妻子麥克堅決地維護著金賽，但他已經理想破滅。但當最后一個受采訪的老婦告訴他，他關于女性性生活的書給了她成為女性同性戀者而不必自殺的勇氣，金賽又重新振作……結尾字幕打出1956年金賽心臟病突發去世。

金賽的研究，對推動二十世紀后半葉的同性戀的權利運動和婦女性解放意識的進步，無疑是影響深遠的。他和助手們創造的一整套的調查和研究的方法，除了像收集膠片、藝術品、日記、個人歷史有關性欲、性行為的文字圖片資料外，他還對一萬八千多個不同年齡、職業、膚色、地區、文化程度的美國人進行了直接的實際調查，向被調查者提出的有關性的問題多達三百五十多項，他以此為基礎的兩部著作：《男人的性行為》和《女人的性行為》無疑是研究美國人性行為規范、程度和變異的全面且重要的文獻。同時正如影片中展現的那樣，金賽的著作所揭露的令人震驚的事實，大大沖擊著衛道士和清教主義者的情感底線。

直到今天，在美國依然有大量斥責金賽的言論。如美國在線雜志《公民》的專欄作家斯蒂芬·亞當斯就認為影片《Kinsey》，因為它對人類道德與尊嚴的嘲諷，決不應該在影院公開發行。他說：“金賽的學說為男女亂交和性反常行為大開綠燈，其惡果導致了家庭破裂，通奸泛濫，引起了大量離婚、性病遺傳、私生子、墮胎、學生使用避孕套、同性戀婚姻以及產生了幾十億美元的色情娛樂業和對兒童的性虐待。”

但性的丑惡現象（上面列舉的有些現象并不在我此語所指）的存在狀況，絕不是一個金賽的個人性認識，以及其調查展示的性真實狀況所造成的。如果我們對科學、客觀、反愚昧經驗主義有真誠的訴求，則我們不能否認金賽和他的發現是人類社會的一種積極力量。這與社會道德中存在的“偽飾”、“諱飾”需求無關。金賽至少讓我們對于性的汪洋大海的豐富、復雜、神秘，有了較深的了解。對普通人“我是誰”、“我是什么”這樣的問題，有了一些回應般的對應發現。

金賽的著作揭露了人的性行為方面許多令人震驚的事實。他發現在他訪問過的已婚婦女中，百分之五十在結婚時就已經不是處女；男人的百分比更高，視其教育水平的不同，從百分之六十至百分之九十八不等。且這些非處女新娘，百分之六十九在事后都并不覺得后悔，僅百分之十三稍有小的悔感。非婚妊娠的女子中百分之八十三也都無懊悔的表現。金賽在走訪的五千九百四十名婦女中，發現美國已婚婦女，尤其是中產階級的妻子，在結婚十至十五年之后，較之她們的丈夫似乎有更強烈的性要求。四十歲左右的已婚婦女中，四分之一的人都有過私通。在男性方面，情況也是如此，頻繁的婚外性交，自維多利亞時代以來便如此。據金賽的調查，美國中產階級男性，在婚后十五年就與妻子沒有性關系了，五十五歲的美國男性，兩人中就有一個與人私通。

同性戀方面，金賽披露了同樣觸目驚心的事實。他發現百分之三十七的美國男性和百分之二十八的美國女性從青春期到晚年，都曾有過或者至少希望具有同性戀的經歷，甚至有百分之十三的男性是屬于典型的同性戀者，即有過三年以上的同性戀經歷，百分之四是完全的同性戀者。他并且認識到同性戀不一定就是精神疾患，同性戀并非均屬病態人格。

由于偏見和無知，對“人類機體”最嚴重的歪曲是人類的性事。廣義、單純的生物性所需要的性活力和性關系，隨著人類社會的形成和發展，便已蕩然無存。宗教禁令、法律形式、道德規范、人群態度、種族地理環境、文藝表述、亞文化模式等，塑造著又改變著人類的性面貌。一切解構、挑戰、不屈從于成型主流性行為圖式的性行為，一直受到調整、壓制、打擊，但性面貌也就是在斗爭中改變的。

性問題并不是依附于主流歷史的無足輕重的附屬品。廣義上來說，也即從“我們皆人”這個簡單事實出發，性問題應一直處于人類社會的歷史中心位置，只是以“偽飾”、“諱飾”的形式作為社會活動的主要動力之一，為人所不全知。對其復雜性、個體性、無休止的沖突性把握上，我們還只是處于臆測階段，未窺全貌的事實是明顯的。在弗洛伊德到福柯之間，金賽這個性的揭示者的歷史意義無疑是積極的。迄今為止，性史學家仍然認為，他們收集的最大量的人類性表現的材料說明，在公眾社會道德和今天迷惑著我們的個人性表現之間存在著巨大的鴻溝。

對金賽的一些個人行為的爭議性，也反映著這樣的狀況。他所致力的一些行為究竟有沒有影響他那有著里程碑意義的工作性質？這依然是性科學界至今仍有爭議的問題之一。金賽是無可辯駁的雙性戀者和有自殘傾向的色情受虐狂（影片《Kinsey》中就涉及了包括自殘外陰在內的許多性行為）。他允許他學術圈內的已婚成員（包括他妻子克拉拉），可以公開亂交。他不僅觀察他們做愛，而且讓這些性行為在他的頂樓上被秘密地拍攝下來。我們是該以科學的還是道德的眼光來看待這些行為？有時難免是個棘手的問題。

我們來看與金賽同時代的性學家約翰·布羅托斯·華生（1878～1958）的研究遭遇。他立意對人類性交時刺激與反應之間的關系進行客觀的實驗研究。這是一項超越時代的科學研究，他找不到受試者，縱使做自體實驗，他的妻子也不愿合作，他只好與一位愿為科學而獻身的女助手從事性交的科學實驗，并且獲得了不少有關性交時性反應的生理和心理資料。但由他妻子的申訴所引起的離婚，特別是法官和新聞界聳人聽聞的宣傳，使華生于1920年不得不被迫辭職，改做廣告業，度過余生。直到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由馬斯特斯和約翰遜兩人組成的研究組才突破了這一禁區，他倆在門診所對人類的性行為進行全面的研究，他們采用現代化的實驗技術，如用心電圖、腦電圖來記錄性刺激和性反應；用與透明塑料陰莖相連接的攝影機來拍攝模擬性交和實際性交中陰道的變化；同時開展有關婚姻和性生活的臨床咨詢業務等。他們被認為是現代性醫學的奠基者，性科學的權威。

作為被稱為“同性戀活動家”的比爾·康登編導的《Kinsey》，將金賽這個人物視作所謂“沒有廉恥心的先知”和一個“在他的有生之年終于受到唾棄而不受賞識的先驅”的界定，其實沒有爭論的必要。對個體的理解，有時連個體本身都無法實現。我們對人物的界定往往只是依據現象，依據我們自以為是的知。但是我們至少應該認識到，如果沒有金賽和與他十分相似的其他的先驅和探索者，追求客觀、真實的心理學家、性醫學家、性史學家、性社會學家，那么我們對我們生活世界的了解，還處在蒙昧狀況。因為他們，我們知道了不少有關我們人的性知識，又正是因為他們所受到的阻力、誤解、打擊等，我們還有太多的待綜合和具化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