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風在《生死場》的讀后記中說:“這本不但寫出了愚夫愚婦底悲歡苦惱而且寫出了藍空下的血跡模糊的大地和流在那模糊的血地上的鐵一樣重的戰斗意志的書,卻是出自一個青年女性底手筆。在這里我們看到了女性的纖細的感覺也看到了非女性的雄邁的胸境。”〔1〕而劉禾則認為,正是這種非女性的雄邁揭示了民族國家話語對女性身份的肢解,“她們(指寡婦)必須在以某種自戕方式拒絕其女性身份之后,才能成為中國人并為國家而戰”〔2〕。
蕭紅的成長背景或生活經歷使她形成了對某些題材的關注和熱衷,她跟諸多男性,如父親、蕭軍、端木蕻良等之間的糾葛以及凄涼的收場讓她對男性和女性這兩種身份析入頗深。她以女性的切身體驗展示了東北那塊黑土地上女人像牲畜一樣地生產和死亡,但對女性身體遭受破壞的聚焦掩蓋了男性的影子。女人恨男人,恨他們為本能的沖動屢使她們在生產的時候遭受刑罰。這是一種女性主義角度的控訴,但是從另一方面看,女人同樣在享受著本能的沖動,在《生死場》的第四章《荒山》中,已婚的、未婚的都在王婆家里扎堆聊天,分享兩性的隱秘快感,只是生理特征決定了她們要替男人承擔后果,而男人對此并不是坦然地接受的。“每年是這樣,一看見妻子生產他便反對”〔3〕,他的妻子在痛苦地生產,他則在發酒瘋,為自己轉嫁了本能沖動的后果而暴躁。這種暴躁還因為孩子的出生讓男性多了一份養家的責任,養家不成,就多了一份罪孽,例如成業摔死了他和金枝的孩子,在亂葬崗上和金枝背泣,此時的他們都只是被擺布的會說話的存在物而已,已不復有男性和女性的區別。所以,刑罰的日子不光是女性的,也是男性的。女人的生產帶給男性以煎熬,這種煎熬成為男性主體中的某物,通過不斷砥礪而強化成為對他在男性父權制中位置的質疑。而女性也因為自己對男性的“所賜”成為符號秩序難以消融的塊體而獲得一種快感,雖然伴隨著痛到死的生理感受。現實中的蕭紅獲得了這一快感了嗎?盡管不同的男人都給蕭紅帶來不堪的經歷,為什么她一生卻都那么依賴男性,不斷接納在關鍵時刻拋她而去的端木蕻良?對亂世弱女當然不能求全責備,所以在另一層面上,是否因她深信她終究會在男性心上留一塊體而決絕充當弱女?從她在日本給蕭軍的信中可以讀出她那份幾近徒勞的意念。
在蕭紅的筆下,日寇入侵以及那個年代給中國社會造成的破壞是顯而易見的,人和動物一樣,生命隨時開始,隨時結束,生存是最根本的欲望,這種欲望直接擊中個體,除此之外,一無所得。在《看風箏》中,蕭紅描寫了一位老父親,女兒死在工廠,他為贍養費奔波了三天卻毫無所獲,他哭了,“但哭的卻不是他的女兒,是哭著他女兒死了以后的事”;當聽說出外三年的兒子回來的時候,他像撿了寶似的,帶著極度的歡欣奔向兒子,兒子卻一聲不響地走掉。老父親被這種秩序拋甩之后,進入一種所有能指未被綁定的空間,生存的意義無所著落,這在作品最后放風箏的場景中暗示出來,作者將兒子被捕的消息置于老父親看孩子們快樂地放風箏的視野內,全文于此戛然而止,將空白留待讀者。
《山下》中的那位母親,則以生理上的女性經歷了符號邏輯中的男性立場。她為了生活好一些,精打細算亂要價,結果讓女兒失去了工作。在這里,母女之間的親情是次之的,最重要的是躋身于符號秩序之中,所付出的代價就是安閑、平靜、簡單的生活。里面的林姑娘,因為媽媽的緣故失去工作之后,她不再無憂無慮地游離于符號秩序之外,而是變成了小大人,失敗的體驗構筑了她對那個秩序的想象,她有了羞恥心。
蕭紅的作品體現著女性的認知和表達方式,從她將小火車比喻成受傷的小母豬可見一斑。讀者可以辨識出來的女性立場、民族國家話語立場只是其中的一面,她的焦慮是如何將幾個話語體系套合或接合起來,形成穩固的倫理秩序,使兩性作為有尊嚴的主體去生存、生活。
注釋:
〔1〕〔3〕《蕭紅全集》(上),哈爾濱出版社1991年版,第146、97頁。
〔2〕劉禾:《語際書寫——現代思想史寫作批判綱要》,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2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