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國藩親自編選了《十八家詩抄》,該書選李義山七律一百一十七首,僅次于杜甫。其中評義山詩三十余則,多數簡述作詩背景及全詩大旨,并以程注本為據,評論義山詩歌藝術的言詞不多。曾國藩曾寫有《讀李義山詩集》五絕,云:“渺綿出聲響,奧緩生光瑩。太息涪翁去,無人會此情。”他還以此選本供子弟學詩,并教導兒子做詩“宜先講詞藻”,因此,重學問修養,又講究藻飾的李商隱詩歌,在曾氏子孫學詩之初率先進入他們的視野也就成為必然。
曾國藩之子曾紀澤是清末著名外交大臣,他幼承庭訓,博覽群書,詩詞書畫兼善,且以自學而通曉英文。錢仲聯先生在《夢苕庵詩話》中曾說:“曾紀澤不以詩名,然其《歸樸齋詩鈔》,出入玉溪、雙井間。余尤喜其《雜感》之一云:‘朝驂黃鶴上瀛洲,無數仙靈相酢酬。九轉成丹無火氣,三緘在口是清修。朝從葉縣飛雙鳥,睡倒華山合兩眸。笑我未諳兜率例,綠章猶抱杞人憂。’讬諷之言,欲為今日秉國者誦之。”曾紀澤生活的時代,正是中華民族萬方多難之際,自然也就多了些憂時傷世的思緒,發之于詩,常常以詠物或《無題》類形式出之。他的詠物名篇《灰》曰:“三更絳蠟獨凝思,九陌紅塵靜不知。玉琯陽回吹律日,金鑪香灺換薰時。劫殘聊問東方朔,心逸真同南郭綦。底事儒生錢若水,偏逢火筯畫微詞。”詩下注:先太傅批云似義山。
曾紀澤之子曾廣鈞,汪國垣《光宣詩壇點將録》曾將曾廣鈞定位為“天巧星浪子燕青”,并借曾國藩《讀李義山詩集》五絕的詩味說:“奧緩光瑩稱此詞,涪翁原本玉溪詩。君家自有連城璧,后起應憐圣小兒。”“圣小兒”一語源出王闿運,他在宣統元年甲戍題《環天室詩集》卷首曰:“重伯圣童,多才多藝,交游三十余年,但以為天才絕倫,非關學也;今觀詩集,蘊釀六朝三唐,兼博采典籍云云。”這是對曾廣鈞詩學內涵的很有影響的概括評語,其后論詩之人也多以“圣童”、“圣小兒”等語呼重伯。汪國垣在這首七言后接著所發的議論對于研究晚清“西昆派”是非常重要的,他說:“比擬之工,使事之博,虞山而后,此其嗣音。太傅、惠敏,并致力玉溪,至重伯則所造尤邃,可謂克紹家風矣。”在汪國垣看來,襲風義山是曾氏家族詩學的“連城璧”。正因為曾廣鈞在其《環天室詩集》中寫下了大量的摹仿李商隱的作品,才成為在清末詩壇上頗有影響的“西昆派”代表詩人。這一詩派曾因其詩學溫、李,以藻麗詞采和豐富典故寫旖旎詩境,一時慕效。錢仲聯《近百年詩壇點將錄》亦云:“天彗星拼命三郎石秀,曾廣鈞、曾重伯為求闕齋主人之孫,早慧,王湘綺目為圣童。詩承求闕崇尚玉溪之論,而不學韓、黃,驚才絕艷,猶是楚、騷本色。七律《和李亦元王聘三庚子落葉詞》十二首最負盛名,狄葆賢所謂‘摹玉溪之妍辭,繼謝家之哀誄’,蓋為悼珍妃而作。”清德宗光緒與慈禧太后帝后不和之事是清史上公開的秘密,珍妃是光緒寵妃,也不為慈禧所喜,庚子年間宮中集體逃離時,珍妃被棄于枯井中,光緒心痛卻無可奈何。對于珍妃之死,世間曾有諸多談論,曾廣鈞據此寫下的十二首七律,既是他集中的盛名之作,也是詩學義山的最典型作品。
丁亥(1887)十月,曾廣鈞寫下:“雁下平蕪秋氣深,要從湖海試雄心。玉龍灰燼難成燭,彩鳳歸來不聽琴。正月繁霜傷小雅,斜飚細雨凍號禽。阻風中酒兼朝夕,轉轂光陰思不禁”(《登舟一夕對酒偶成時從閱云梯關歸青江浦》);戊戌(1898)三月又云:“紅巾自拭傷離淚,青鳥何因更一銜”(《梧州柳枝詞》)。很明顯這些詩句都是襲用常見的李商隱詩歌中“青鳥”、“彩鳳”、“灰”、“燭”等意象而成。在自己的詩中襲用習見的義山詩意象、義山詩藝術風格、并摹仿寫作《無題》類詩歌等等,都是他在承傳家風,詩學李商隱,把身為廟堂之上、言不由衷的人生慨嘆抒發于“來是空言去不得,鵲橋中路起紅墻”(《有感》)一類的“私人話語”式詩句里的絕好方式,令后人讀其詩,可推想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