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9月26日,由于“中西兩醫并誤”,王國維的大兒子王潛明患傷寒終告不治,病逝于上海,年僅二十七歲。王潛明是王國維的原配莫氏所生。莫氏病歿后,王潛明對繼母潘氏不甚服帖,他妻子羅曼華(孝純)與婆婆也多有齟齬。王國維平日只顧讀書寫作,對家事很少留心,身居其間,調解乏術,猶如“金人”一個。羅振玉一向視孝純為掌上明珠,聽說愛女在王家受了委屈,心中老大不快,他認為婆媳之所以不和,皆因王國維偏袒潘氏,遂使繼室養成雌威。對此指責,王國維隱忍緘默,未置一辯。此外,王國維從日本回國后,賃居上海石庫門一所兇宅,風水不好,別人在意,他不在意,及至他北上應聘清華講席,仍讓新婚的長子長媳住在原來那個鬼地方,以至于好端端的兒子暴疾而死。待到喪事完畢,羅振玉惱怒未消,即負氣攜女兒返回天津,給王家一個老大的難堪。事情鬧到這步田地,王國維生氣地說:“難道我連媳婦都養不起?”王潛明生前服務于海關,死后獲得一筆撫恤金,再加上一個月工資和羅孝純變賣首飾所付的醫藥費,合計三千元,王國維將這筆錢寄至天津羅家,作為兒媳的生活用度。羅振玉不肯收,退回來,王國維再寄,并于1926年10月31日寫信給羅振玉:“亡兒與令嬡結婚已逾八年,其間恩義未嘗不篤。即令不滿于舅姑,當無不滿于其所夫之理,何以于其遺款如此拒絕?若云退讓,則正讓所不當讓。以當受者而不受,又何以處不當受者?是蔑視他人人格也。蔑視他人人格,于自己人格亦復有損。”連這樣憤激的重話都講了,羅振玉仍舊把錢退回來。太掃人面子,王國維氣得不行,便從書房中清理出大疊信件,撕碎后付之一炬。信上分明寫著“靜安先生親家有道”、“觀堂親家有道”之類的字樣,都是羅振玉的親筆。長子早喪,兒媳大歸,老友中絕,經此變故,王國維傷心之至。
1927年6月2日(農歷五月初三),這是清華學校放完暑假后的第二天,王國維八點鐘去公事室,九點鐘向湖南籍助教侯厚培商借二元銀洋。對方無零錢,借給他五元紙幣。十點鐘左右,他雇用校中第三十五號洋車,前往頤和園,購一張六角錢門票,即踅進園子。頤和園與清華園同在西郊,王國維常到這座前清帝后的花園里舒舒眼,散散心,看看風景,想想事情。他以頤和園為題材為背景寫過多首(闕)詩詞,可以說,對頤和園有很深的依戀。只是今天很奇怪,他并不留意景物,而是徑直前往佛香閣排云殿附近的魚藻軒,兀坐在石舫前,點燃紙煙,于煙霧裊裊騰騰間,陷入沉思。
十年前,張勛復辟,王國維說:“今日情勢大變……結果恐不可言,北行諸公只有一死謝國,曲江之哀,猿鶴蟲沙之痛,傷哉!”“末日必在今明,乘輿尚可無事,此次負責及受職諸公,如再觍顏南歸,真所謂不值一文錢矣!”張勛復辟失敗后,向外界宣稱“志在必死”,王國維贊嘆道:“三百年來,乃得此人,庶足飾此歷史,余人亦無從得消息,此等人均須為之表彰,否則天理人道俱絕矣。”1924年,馮玉祥逼宮,溥儀危在旦夕,南書房行走王國維與羅振玉、柯劭忞即有同沉神武門御河的打算。后因形勢緩和,遜帝溥儀脫險出走天津,他們才放棄自殺計劃,留下性命,以圖日后報效。王國維心想,當時死了,倒是好了。眼下,舊軍閥馮玉祥搖身一變,成為國民革命軍第二集團軍司令,他又將揮師出潼關,直取京城,一旦與南方的北伐軍會合,必定危及流寓天津張園的遜帝。覆巢之下,豈有完卵?“君辱則臣死”,乃是古之遺訓,今日惟有一死,別無選擇。王國維早年精研德國哲學,當然還記得叔本華關于自殺的那段話:
一般都會發現,只要生存的恐懼達到了一個地步,以致超過了死亡的恐懼,一個人就會結束他的生命……
巨大的精神痛苦使我們對肉體的痛苦感到麻木。我們鄙視肉體的痛苦。不,如果肉體的痛苦超過精神的痛苦,那么它就會分散我們的心思。我們歡迎它,因為它中止了精神的痛苦。正是這種感覺使自殺變得容易。
王國維曾作《教育小言十則》,其中第八則將國人廢學之病歸咎于意志薄弱,“而意志薄弱之結果,于廢學外,又生三種之疾病,曰運動狂,曰嗜欲狂,曰自殺狂”。患此狂疾,則一生萬事皆休。第九則他專論自殺,講得更透辟:“至自殺之事,吾人姑不論其善惡如何,但自心理學上觀之,則非力不足以副其志而入于絕望之域,必其意志之力不能制其一時之感情而后出此也。”這就對了,王國維忠于清室,忠于遜帝,自知復辟難成,大勢已去,遜帝行將受辱,他的感情承受不住殘酷現實的打擊,已經瀕于絕望。他還有學問要研究,還有著作要撰寫,還有弟子要栽培,還有妻兒要照顧,俗世的一切計慮,只能悉數拋開。他選擇頤和園,不為別的,因為三天前他曾對好友金梁透過口風:“今日干凈土,惟此一灣水耳!”
王國維扔下快要燃盡的煙蒂,踱到昆明湖邊。他不再遲疑,縱身躍入水中。一位園工正在距離他十余步遠的地方打掃路面,看見有人投湖,立刻奔過去施救,前后不到兩分鐘,由于投水者頭部插入淤泥,口鼻堵塞,遭到窒息,倉促間即已氣絕。再說同來的車夫,一直在園外靜等,遲至午后三點多,仍不見王國維出園,他前去門房打聽,才知一位拖辮子的老先生投湖自盡了,這一驚非同小可,他趕緊跑回清華學校報告噩耗。
可悲的是,盡管清華校長曹云祥親自出面交涉,但由于警局尚未驗尸,不得移動。王國維濕漉漉的尸身上覆蓋著一床蘆席,蘆席的四角鎮以青磚。就這樣,死者面目紫脹,四肢拳曲,仰臥在魚藻軒中,足足橫陳了二十多個小時,令人慘不忍睹。當時警方辦事效率之低,由此可見一斑。法警驗尸時,從衣袋中找到銀洋四元四角,還有一份死者于自殺前一天草擬的遺囑,遺書背面寫明“送西院十八號王貞明先生收”。王貞明是王國維的第三個兒子。紙面雖已濕透,字跡完好無損。全文如下: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我死后,當草草棺斂,即行蒿葬于清華塋地。汝等不能南歸,亦可暫于城內居住。汝兄亦不必奔喪,因道路不通,渠又不曾出門故也。書籍可托陳、吳二先生處理。家人自有人料理,必不至不能南歸。我雖無財產分文遺汝等,然茍謹慎勤儉,亦必不至餓死也。
五月初二日父字
入殮之后,眾親友弟子扶柩停靈于校南的剛秉廟。當天到場送殯的,除了親屬和研究院部分學生,還有清華學校教授梅貽琦、陳寅恪、梁漱溟、吳宓、陳達和北京大學教授馬衡、燕京大學教授容庚。1927年7月17日,家屬遵照遺命,將王國維營葬于清華園東二里西柳村七間房的麥垅中。送葬者,自曹云祥校長以下數十人,多為學界名流。
王國維自殺后,最感到愧疚和后悔的要數羅振玉,他失去的不只是一位學術上的畏友和政治上的盟友,還永遠失去了一個與密友和親家消釋嫌隙的機會。出于補救心理,羅振玉畫蛇添足,偽造了一份王國維轉呈遜帝溥儀的遺折,通篇皆是孤臣孽子的口吻聲氣,不乏忠諫之詞,溥儀讀后大為感動,遂頒下“上諭”,加恩“謚予忠愨”,并賞賜給王國維家屬陀羅經被一床,治喪費兩千元。
1927年8月25日,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導師梁啟超手持鮮花,帶領學生數十人前往王國維墓地釃酒祭拜。他的悼詞充分肯定王國維不降其志、不辱其身的精神,稱“違心茍活,比自殺還更苦;一死明志,較偷生還更樂”。悼詞中分析了王國維的死因:“他對于社會,因為有冷靜的頭腦,所以能看得很清楚;有和平的脾氣,所以不能取激烈的反抗;有濃厚的情感,所以常常發生莫名的悲憤。積日既久,只有自殺這一途。”梁啟超對王國維的學術成就評價極高:“我們看王先生的《觀堂集林》,幾乎篇篇都有新發明,只因他能用最科學而合理的方法,所以他的成就極大。此外的著作,亦無不能找出新問題,而得好結果。其辨證最準確而態度最溫和,完全是大學者的氣象。他為學的方法和道德,實在有過人的地方。”
用公正的眼光去看,無論何時,中國撬翻一個居于九五之尊的皇帝,根本算不了什么,折損一位正當盛年的學者,就有些可惜。更何況一位正當盛年的大學者竟為一個提拎不起的遜帝而犧牲性命,那就更是折本到家的生意。王國維毅然殉清,投水自盡,事、理、情三者本已極為分明,身后榮辱他也懶得去管,只是大家惋惜他這種死法,為他感到不值,便要尋出他自殺的別種原因,以沖淡他身上那股子比樟腦丸、紅花油還要沖鼻的遺老氣息。較有代表性的有五種說法:一是殉清說;二是尸諫說;三是受羅振玉逼迫而死說;四是求思想自由、精神獨立而死說;五是厭世說。
最早提出殉清說的是清華學校校長曹云祥。他在王國維自盡當晚即向眾人宣布:“頃聞同鄉王靜安先生自沉頤和園昆明池,蓋先生與清室關系甚深也。”梁啟超也力主此說,他認為王國維是古之節士伯夷、叔齊、屈原那樣的人物,在頤和園投湖自盡,正為了忠于前朝,明行顯志。隨著國民革命軍不斷北進,王國維的復辟夢想宣告破滅,他自覺無法順應新時代,倒不如一死了之。梁啟超在致長女梁令嫻的信中特別談及這個話題:“他平日對于時局的悲觀,本極深刻。最近的刺激,則由兩湖學者葉德輝、王葆心之被槍斃。葉平日為人本不自愛(學問卻甚好),也還可說是有自取之道;王葆心是七十歲的老先生,在鄉里德望甚重,只因通信有‘此間是地獄’一語,被暴徒拽出,極端箠辱,卒致之死地。靜公深痛之,故效屈子沉淵,一瞑不復視。”日本人川田瑞穗也認為王國維自殺意在“殉國”。他稱贊道:“其氣節凜凜足以廉頑立懦,際有清三百年之末運,能明此意以捐其身者,公一人而已。”王國維早年贊同康有為的變法維新主張。戊戌政變后,六君子喋血菜市口,康、梁逃亡日本,后黨囂張,國家元氣大喪,王國維深感悲憤失望。1998年9月26日,他在致許家惺的信中寫道:“今日出,聞吾邑士人論時事者蔽罪亡人,不遺余力,實堪氣殺,危亡在旦夕,尚不知病,并仇視醫者,欲不死得乎?”他視保守派為“病人”,視維新變法的志士為“醫者”,這種思想在當時夠激進的了。王國維的頭腦中不太在乎滿漢夷夏之辨,對民族革命素來不抱同情,他對中國同盟會中那些虎躍鷹揚的少年始終缺乏好感。王國維游學日本時,曾在復羅振玉的信里預卜革命黨的前途:“諸生騖于血氣,結黨奔走,如燎方揚,不可遏止。料其將來,賢者以殞其身,不肖者以便其私,萬一果發難,國是不可問矣。”日后的事實證明,他所料不差,宋教仁、陳其美被袁世凱暗殺,黃興、蔡鍔未獲中壽,賢者凋零殆盡,而汪精衛、蔣介石這樣的不肖者則竊據軍政大權,國事蜩螗,終于不可收拾。王國維曾與陳寅恪談及時政:中國民智未開,教育落后,如驟行民主,必為野心家所乘。他身在民國,心系前朝,留戀典章文物,對國家禍亂感受深切,君主立憲也好,民主共和也罷,都是政客們手中的幌子,國計民生何嘗有絲毫改善?反而更趨惡化。他懷念故國前朝,與溥儀既有君臣之名,復有師生之誼。溥儀賜宴時為他挾菜,區區小事,他尚且念念不忘,對家人津津樂道。
取殉清說的還有大學者王力。他是親炙于王門的弟子,挽詩中亦將恩師視同屈子:“竟把昆明當汨羅,長辭親友赴清波。取義舍生欣所得,不顧人間喚奈何!”清華教授吳宓的挽聯亦屬同調:“離宮猶是前朝,主辱臣憂,汨羅異代沉屈子。浩劫正逢今日,人亡國瘁,海宇同聲哭鄭君。”他將王國維的節操比屈原,將王國維的學問比鄭玄。在戰國時期,屈原懷沙自沉是大事件,在民國時期,王國維投水自盡也是大事件。說到底,他們的自殺都是由于環境惡劣、時勢兇險、情緒低落、精神苦悶等多種因素交相煎迫的結果。其所惡有甚于死者,則殺身以成仁,舍生以取義。毫無疑問,王國維心目中的“仁”、“義”與諸君子所持守的“仁”、“義”大相徑庭。在同樣的處境下,他毅然尋死,而諸君子則奮然求活,完全由價值取向和精神韌度決定,無所謂誰高尚誰庸常,褒美一個,貶低一群,更無必要。《清史稿》的作者將王國維列入“忠義傳”,而不是“儒林”或“文苑”,自有深意存焉。
金梁力主尸諫說,此說由殉清說派生而出。他在《殉節記》中寫道:“公殉節前三日,余訪之校舍,公平居靜默,是日憂憤異常時,既以時變日亟,事不可為,又念張園可慮,切陳左右請遷移,竟不為代達,憤激幾泣下……”當時溥儀蟄居天津張園,鄭孝胥等數位親信環侍左右,羅振玉、王國維等遺老根本無法接近,更別說進言獻計。遜帝受奸小包圍,不顧危險,不謀進取,王國維對這種情形充滿憂慮,卻又無可如何,便采取尸諫的極端方式去激醒溥儀,這一邏輯推理未免失之簡單。
鄭孝胥、溥儀、郭沫若等人力主王國維受羅振玉逼迫而死說。此說的源頭當是鄭孝胥。鄭孝胥與羅振玉交惡,于是借王國維自殺放出冷箭,不僅令遜帝溥儀深信不疑,還使歷史學家郭沫若信以為真。傳言說,羅振玉與王國維同在日本時,即合作做過生意,饒有贏利,王國維名下分到一萬多元,但他并未收取,存放在羅振玉的賬號上,其后羅振玉做投機生意,大折其本,王國維的一萬多元全打了水漂。王國維還欠下一屁股債務,單是償還利息一項,就差不多要耗去他在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四百元月薪。王國維自感經濟上沒有出路,便投水自盡。另有傳言,紹英曾托王國維變賣清宮流出的字畫,羅振玉將這樁美事包攬下來,可是出貨之后卻將所得款項(一千多元)悉數扣留,作為歸還的債款。王國維極愛面子,無法向紹英交待,索性跳了昆明湖。此外還有傳言,王潛明死后,羅振玉為女兒向王國維索要每年二千元生活費,使王國維無力招架。逼債說在情理上很難站得住腳。羅振玉識拔王國維于上海東文學社,當時王國維二十二歲,羅振玉三十三歲。羅氏之于王氏,猶如伯樂之于千里馬,他對王國維的學術研究多有幫助,還解除了王國維在生計方面的窘困。羅振玉經商有道是不錯,但總體而言,他是一位頗具素養的學者,不是那種鉆進錢眼就出不來的市儈。他研究學術,從來不吝嗇銀錢,他向王國維逼債,純屬無稽之談。王國維的幼女王東明曾作證,羅振玉與王國維之間沒有任何債務糾紛,王國維從未經商,也沒有倒騰過字畫古董。王國維自盡后,羅振玉追悔莫及,他曾在旅順對表兄劉蕙孫說,“我負靜安,靜安不負我”,自咎之情溢于言表。
由羅振玉逼債說更衍生出王國維早年為羅振玉捉刀寫書說。郭沫若、傅斯年等人斷定《殷墟書契考釋》的真作者是王國維。陳寅恪曾向傅斯年透露羅氏用四百元買斷此書的著作權,只因王國維性情厚道,“老實得像香腸一樣”,急于報恩,便讓羅振玉獨享其名。陳寅恪確曾在挽詞中有所暗示,“以朋友之紀言之,友為酈寄,亦待之以鮑叔”。酈寄騙呂祿出游,使周勃乘隙潛入北軍,盡誅諸呂,是賣友的典型人物。在陳寅恪眼中,羅氏為人竟如是不堪!王國維死后,古器大出,羅氏卻反而擱筆,偶輯大令尊,居然不及初學水平。羅氏晚年學力大退,著書立說,與早年自相矛盾,令大學者楊樹達疑竇叢生:“一人著書,竟自忘其前說,雖善忘不至如此。”多年后,陳夢家購得《殷墟書契考釋》的原始手稿,證明作者實為羅振玉,此說才不攻自破,歸于平息。
陳寅恪力主王國維為求思想自由、精神獨立而死說。應該看到,他的觀點前后有不小的變化,起初他在悼詩中認為王國維之死旨在殉清:“敢將私誼哭斯人,文化神州喪一身。越甲未應公獨恥,湘累寧與俗同塵?吾儕所學關天意,并世相知妒道真。贏得大清干凈水,年年嗚咽說靈均。”其后深入思量,他認為殉清一說太窄狹,不足以彰顯王國維的精神境界,于是改造前說,作出新的推斷。王國維素以學術為性命,他的死旨在殉中華傳統文化。陳寅恪在《王觀堂先生挽詞序》中寫道:“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迨既達極深之度,殆非出于自殺無以求一己之心安而義盡也。……蓋今日之赤縣神州值數千年未有之巨劫奇變;劫盡變窮,則此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安得不與之共命而同盡?此觀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遂為天下后世所極哀而深惜者也。”其所謂“一死從容殉大倫,千秋悵望悲遺志”,“大倫”之意除指君臣之倫,已有更寬廣的外延。陳寅恪在《清華學校王觀堂先生紀念碑銘》中更是邁進了一大步,徹底顛覆殉清說。他判定王國維并非為殉清而死,“非所論于一人之恩怨、一姓之興亡”,乃是為確保“其獨立自由之意志”不遭踐踏而死。從精神深處分析王國維自盡的根源——“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陳寅恪頗得要領。應該說,這一通識頗有見地。王國維屢經世變,眼看詩書棄如土苴,冠裳淪為禽獸,卻無力振頹流于萬一,展抱負于少頃,思想不得自由,精神無法獨立,于是憤而投水,毅然斷絕外緣的紛擾和威脅。王國維自殺七年后,陳寅恪在《王靜安遺書序》一文中重申前說,對故友投水自盡深表同情,認為這是極少數人才能理解的壯舉:“先生之學博矣,精矣,幾若無涯岸之可望,無轍跡之可尋。……寅恪以謂古今中外志士仁人,往往憔悴憂傷,繼之以死,其所傷之事,所死之故,不止局于一時間一地域而已,蓋別有超越時間、地域之理性存焉。而此超越時間、地域之理性,必非其同時間、地域之眾人所能共喻。”王國維在遺書中囑咐陳寅恪為他整理遺稿,委托之重,信任之深,非比尋常。事實上,也確乎只有陳寅恪這位大智者堪稱他心印神契的知己。
周作人、蕭艾等人力主王國維悲觀厭世說。周作人在《偶感之二》中寫道:“王君以頭腦清晰的學者而去做遺老弄經學,結果是思想的沖突與精神的苦悶,這或者是自殺——至少也是悲觀的主因。……以王君這樣理知發達的人,不會不發見自己生活的矛盾與工作的偏頗,或者簡直這都與他的趣味傾向相反而感到一種苦悶……徒以情勢牽連,莫能解脫,終至進退維谷,不能不出于破滅這一途了。”王國維體質瘦弱,面部蒼黃,鼻架玳瑁眼鏡,乍一看去,就像是六七十歲的衰翁。他早年患有嚴重的腳氣病,肺部也有紕漏。1904年,二十七歲時,他寫《紅樓夢評論》,深受叔本華悲觀哲學的影響,已露出厭世的端倪,視人生之全過程無時無處不有苦痛:“生活之本質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于不足。不足之狀態,苦痛是也。既償一欲,則此欲以終。然欲之被償者一,而不償者什佰,一欲既終,他欲隨之,故終竟之慰藉,終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償,而更無所欲之對象,倦厭之情即起而乘之,于是吾人自己之生活,若負之而不勝其重,故人生者,如鐘表之擺,實往復于苦痛與倦厭之間者也。夫倦厭固可視為苦痛之一種,有能除去此二者,吾人謂之為快樂。然當其求快樂也,吾人于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努力亦苦痛之一也。且快樂之后,其感苦痛也彌深……又此苦痛與世界文化俱增,而不由之而減。何則?文化愈進,其知識彌廣,其所欲彌多,又其感苦痛亦彌甚故也……”王國維飽經憂患,亂世的種種怪象、險象、惡象和兇象使他的厭世思想牢不可拔。腳氣病能導致肌肉萎縮、步態失常,還嚴重影響視神經。王國維的高度近視實乃腳氣病暗中作祟所致。他死前數月,染上肺結核,一度咯血。疾病的折磨,使他更為悲觀。在《紅樓夢評論》中,王國維已論及解脫:“而解脫之中,又自有兩種之別:一存于觀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覺自己之苦痛。然前者之解脫,惟非常之人為能,其高百倍于后者,而其難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觀之,則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脫由于苦痛之閱歷,而不由于苦痛之知識。惟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觀宇宙人生之本質,始知生活與苦痛之不能相離,由是求絕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脫之道。”王國維既觀苦痛,又覺苦痛,自然更要求取解脫之方。
事情也不是那么簡單和絕對。王國維的同庚好友蔣汝藻一度經商失敗,藏書抵押殆盡。王國維深感惋惜,致書相慰:“然山河尚有變移,不過當局者難為情耳。”其后,他又在致蔣氏之子榖孫的書札中強調:“天道剝而必復,人事憤而后發。”這說明,勉旃他人則易,寬解自己則難。王國維特別喜歡清人黃仲則的詩,尤其愛賞《綺懷》一首,其中“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鞭”,讀之心有戚戚然。王國維詩詞俱佳,他“往往以沉重之心情,不得已之筆墨,透露宇宙悠悠、人生飄忽、悲歡無據之意境,亦即無可免之悲劇”,諸如“已恨年華留不住,爭知恨里年華去”、“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這樣的名句,都與黃仲則的風格接近。
顧頡剛和王國維同在清華學校任教,他獨出新論,認為是國家當時沒有研究機構,良好的治學環境難得而易失,使王國維走上了絕路。在《悼王靜安先生》一文中,他先講時勢:“湖南政府把葉德輝槍斃,浙江政府把章炳麟的家產沒收,在我們看來,覺得他們是罪有應得,并不詫異。但是這種事情或者深深地刺中了靜安先生的心,以為黨軍既敢用這樣的辣手對付學者,他們到了北京,也會把他如法炮制,辦他一個‘復辟派’的罪名的。與其到那時受辱,不如趁黨軍未來時,索性做了清室的忠臣,到清室的花園里死了,倒落一個千載流芳。”這仍是殉清說的濫調重彈,但顧頡剛真正要表達的是另一層意思:王國維之所以成為“遺而不老”的遺老,投到清室的懷抱,以至于騎虎難下,惟有一挺到死,乃是受了羅振玉的影響。“羅氏喜歡矯情飾智,欺世盜名,有意借了遺老一塊牌子來圖自己的名利。”王國維在經濟上長期仰仗于羅振玉,因此才能不問外事,專心讀書,積累精湛的學問。這樣一來,其思想行為不可避免地會受到羅氏的羈絆,與遜帝溥儀生出瓜葛,因而難以自脫。顧頡剛的結論是:“倘使中國早有了研究學問的機關,凡是有志研究的人到里邊去,可以恣意滿足他的知識欲,而又無衣食之憂,那么靜安先生何必去靠羅氏,更何必因靠羅氏之故而成為遺老?”顧頡剛還談到王國維的辮子,認為“這是他不肯自居于民眾,故意立異,裝腔作勢,以鳴其高傲,以維持其士大夫階級的尊嚴的確據”。在文章結尾,顧頡剛高呼口號:“國家沒有專門研究學問的機關害死了王國維!”“士大夫階級的架子害死了王國維!”
除了以上幾種說法,劉雨的王國維受梁啟超排擠說、商承祚的釁由中冓說,都是后起的。前者純屬無稽之談,不值一駁。梁啟超自身為天縱之才,他心理健康,沒有嫉妒天才的毛病,絕不是作偽欺世的小人。吳其昌(清華國學院首屆高材生)在《王國維先生生平及其學說》的演講稿中提供了有力的證據:“時任公先生在野,從事學術工作,執教于南開、東南兩大學。清華研究院院務本是請梁任公先生主持的。梁先生雖應約前來,同時卻深自謙抑,向校方推薦先生(引者按:指王國維)為首席導師,自愿退居先生之后。”王國維潛心治學,不愿受俗務牽累,院務遂由吳宓教授主持。梁啟超衷心佩服王國維的學問,每遇不易解答的疑難,他總是對弟子說:“可問王先生。”王國維遽然謝世后,梁啟超即前往外交部(清華學校當時屬外交部管轄)為王家爭取撫恤金。此后,他還帶學生去墓地追思,扶病撰寫《王靜安先生紀念專號序》,對王國維的學問推崇備至:“先生之學,從弘大處立腳,而從精微處著力;具有科學的天才,而以極嚴正之學者的道德貫注而運用之。……先生沒齒僅五十有一耳,精力尚彌滿,興味飆發曾不減少年時,使更假以十年或二十年,其所以靖獻于學者云胡可量?一朝嫉俗,自湛于淵,實全國乃至全世界學術上不可恢復之損失,豈直我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同學失所宗仰而已!”這已充分說明,梁啟超與王國維之間沒有任何嫌隙。至于商承祚的釁由中冓說,倒是有些線索可尋。據陳鴻祥的《王國維年譜》透露:王國維的續弦潘夫人是原配莫夫人的姨侄女(姊姊的女兒),姑侄同嫁一夫在舊社會也屬亂倫,固為禁忌。王國維的續娶乃是依從了莫夫人臨終的遺言,他與年輕的潘夫人結縭后,伉儷情深。但他的兒輩很難做人,昔日的表姐搖身一變成了繼母,不僅感情上不服帖,就是稱呼上也難辦。潘夫人耳根軟,容易受仆媼挑撥,長子王潛明的嬌妻羅孝純與婆婆處不好關系,即在情理之中。商承祚撰文暗示,正是婆媳不和,導致羅振玉攜女大歸,羅、王友情一朝破裂,成為王國維自殺的導火索。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因素不可忽略,那就是性格。王國維幼女王東明在《先父王公國維自沉前后》一文中寫道:“先父生性內向耿介,待人誠信不貳,甚至被人利用,亦不置疑。在他眼中,似乎沒有壞人。因此對朋友,對初入仕途所事奉的長官和元首,一經投入,終生不渝。”王國維深沉質樸,性情“于冷靜之中固有熱烈”,凡事以不違心為基本原則。費行簡在《觀堂先生別傳》中贊嘆道:“心所不以為是者,欲求其一領頷許可而不可得。”王國維自視甚高,但他對時事不輕置可否,對時人不輕加毀譽,平日拙于交游,終日不出戶,相對無一言,而意氣相感,自覺親切。他與人交流,多采用書信方式,筆端意氣洋洋,又頗似性情中人。王國維在1898年6月18日致許家惺的信中說:“大抵‘合群’二字,為天下第一難事。”由于他平時很少展露笑顏,又不大開口講話,給外人的印象便是嚴肅冷峻。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教授趙元任的夫人楊步偉,性格開朗,嗓門大,到哪兒都是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但每次見了王國維就會立刻噤若寒蟬。王國維五十壽誕時,辦了三桌酒席,楊步偉硬是避讓著不肯與壽星公同桌,她是愛笑愛說愛熱鬧的,壽星公那一桌只知悶頭悶腦喝酒吃菜,她受不了。這些當然都只是皮相。葉嘉瑩教授作過更高層次的分析,將王國維的性格特點歸納為三:“第一乃是由知與情兼勝的秉賦所造成的在現實生活中經常有著感情與理智相矛盾的心理;第二乃是由于憂郁悲觀之天性所形成的缺乏積極行動的精神,但求退而自保,且易陷于悲觀絕望的消極的心理;第三則是追求完美之理想的執著精神所形成的既無法與自己所不滿的現實妥協,更無法放松自己所持守之尺寸,乃時時感到現實與理想相沖擊的痛苦心理。”當處境變得愈益艱難,諸事均不愜意時,他就會選擇自殺,畢竟自殺是一個避免受辱的最徹底的解決方式。
死者已逝,生者的種種臆測無法求證,可謂瞎子摸象,各得一偏。有道是,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王國維身在民國,心存清室,這是一個實際的矛盾,也是他精神痛苦的主要根源。當代學者楊君實有一持平之論,稱“王國維在學術上是新典范的建立者,在政治上是舊典范的堅持者”,這句話頗為中肯,以此為綱,則其他一切均可張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