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春節,我國民間有迎財神的習俗,與之相對應,有的地方還送窮神。一迎一送,有破有立,歷史都很悠久,只是送窮神的儀式要簡單一些,也不像迎財神那樣婦孺皆知,深入人心。
先說財神。財神本是道教所創。道教創立的神祇很多,其中影響最大的,在古代要數福祿壽三星,現代則非財神莫屬。財神又稱趙公元帥,相傳本名趙朗,字公明,秦漢時人,是張道陵天師的門徒,平時騎一只黑虎,為張天師守衛煉丹爐,后來便由張天師啟奏天帝做了神仙。出身就只是個保衛人員,難怪財神在道教神仙隊伍里位置并不高。然而位置并不一定與權威成正比,“福”也罷,“祿”也罷,“壽”也罷,都不及錢財來得直截了當,這正是現代人崇奉財神的緣故。
再說窮神。窮神既不屬于道教,也不屬于佛教,什么教派也不是,似乎也不屬于魔鬼一流。據錢鐘書先生《管錐編》考證,唐代我國民間便開始盛行送“窮鬼”,然而只稱“鬼”而不稱“神”。明清之后,“窮鬼”才被尊為“窮神”。到底是神是鬼,也沒人說得清。
雖然形象不佳,但要論出身,窮神竟勝出財神好多。屈原在《離騷》里自敘,他是“帝高陽之苗裔”,就是說他是顓頊的后代,其實已是很遙遠的后裔了,尚且引以為驕傲;而窮神卻是顓頊的嫡親兒子,何等了得!這位顓頊之子叫什么名字,史無記載,我們只知道他生前好穿破衣,好喝稀粥,專在窮村陋巷里流浪,但決不是什么避世高人,只是個意志消沉好吃懶做的主兒,或者說竟是上古時代的嬉皮士。他后來就死在陋巷里,當然是在流浪中饑寒而死的。這樣的人物做了神,能有好果子給我們吃嗎?他發自內心地喜歡窮愁潦倒,喜歡饑寒交迫,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緊跟他去流浪。于是窮神的危害便代代相繼,人們為了送走窮神殫精竭慮,用盡了各種辦法,竟是一場曠日持久的人民戰爭。
經歷了無數代的延續,送窮神的辦法仍只簡單幾種,也實在難得創新。時間大抵是在正月初五日(俗稱破五),有的地方是拿一張紙,畫一位蓬首垢面的女子,是為窮神像,把那畫像縛于草把之上,恭恭敬敬送出門。有的地方剪紙做婦人狀,丟棄在大道邊。還有的是在破五時,起個大早,掀起炕席,掃掉炕上的積塵,倒掉完事。送法雖各異,但都不免有點“想當然耳”的意思,近乎精神自慰。
俗話說:“請神容易送神難。”窮神是不請自到,更難送。此公既不喜美味佳肴,也不喜錦衣繡裳,更不愛高屋大廈、美女佳人,甚至連好聽的奉承話也不要聽(但惡語相向怕更要不得),如何敬之送之,實在是天下第一難事。趙公元帥倒是很吃敬奉,但是,費上九牛二虎之力把他老人家請動了,他老人家騎黑虎執鋼鞭威風凜凜來了,到門口探頭一看,蓬頭垢面的窮神老爺尚在貴府高臥,也只得拂袖而去。所以,所謂“請神容易送神難”,解釋為“請財神容易送窮神難”,似乎更合理些。
可是,總不能不作為呀!“盡人事而聽天命”嘛!于是今年送明年送,老子送完兒子送,子子孫孫不停氣地送,最遲從唐代開始,送到明清,送到民國,頑強似愚公移山,卻未曾感動上帝。間或也有送走的時候,那或許是窮神呆膩了,要換個地兒逍遙吧,不窮此處窮彼處;時間不長,就又打道回府。他要高興時,還叫你有破衣穿,有稀飯喝;要是發了脾氣,就叫你顆粒無收,餓殍遍野。
與民間送窮相匹配,文人們也早就拿出看家本事,寫詩著文,或甘言求情,或口誅筆伐,開創了漫長的逐貧文學創作史。據《管錐編》考證,漢代的揚雄是歷史上第一個寫送窮詩的,詩名《逐貧賦》。從詩中看,那窮鬼如影隨形,日夜不離,任憑把他送到高山,趕進大海,卻依舊精神抖擻緊密相隨,實在苦不堪言。名為“逐貧”,實在是受貧窮折磨忍耐不住而發出的呻吟之聲。此后寫送窮詩文的前赴后繼,代不乏人,角度不同,形式各異,但大致上和揚雄一樣,是痛楚的呻吟,或者不過出口悶氣罷了。
既然趕不走,又何必枉費心機?于是有人便不送反請。第一個這么做的是唐代的大文豪韓愈。韓愈在《送窮》詩中寫道:本來已經把窮鬼恭送出門,臨別之際,想到此公很快還會返回,何必徒費精神,而且有傷和氣,于是賠禮道歉,恭請窮神回家高坐。曠達明白如此,難怪他是大文豪了。然而,這似乎更暴露出文人們黔驢技窮的無奈。
說句公道話,韓愈也罷,揚雄也罷,他們終究是士大夫階級,有俸祿可吃,有寫碑文的稿費糊口,比之平頭百姓,其境遇不知要好多少倍。他們固然也受過窮苦,但還有力量發出呻吟,說明其窮苦還未至于極點。悲苦之極的勞苦大眾餓得奄奄待斃,連呻吟之聲也發不出的,因而留下的逐貧詩也就極少。
但也不是一篇也沒有。大年初一,五臺山上有人貼出對聯道:
爆竹三聲嘣出一伙窮鬼,呸!賊狗日的害得老子七死八活。
焚香九炷迎來五路財神,呀!好老人家保佑小人六合四喜。
這是老百姓的逐貧詩,與文人詩風格大異,是旗幟鮮明地向窮神宣戰,罵窮神,頌財神,不但敢于斗爭,而且善于斗爭,可謂造反派的討窮檄文。窮神見了一定會打個冷戰,氣餒幾分,而財神則說不定能多一點驅趕窮神的義氣。可惜敢于如此向窮神叫陣的人實在少之又少,中國人善于忍辱負重舉世公認。
公開叫陣固然解恨,似恭非恭地諧謔嘲諷有時則更具殺傷力。蒲松齡先生一生飽受貧窮折磨,他老先生的《除日祭窮神文》只輕輕幾筆,就把窮神的惡賴像刻畫得惟妙惟肖,入木三分:
窮神窮神,我與你有何親?興騰騰的門兒你不去尋,偏把我的門兒進!難道說這是你的衙門,居住不動身?你就是世襲在此,也該別處權權印;我就是你貼身的家丁,護駕的將軍,也該放假寬限施施恩。你為何步步把我跟,時時不離身,鰾粘膠合,卻像個纏熱了的情人?
接著縷述受窮神坑害的苦況,雖不能斷言就是蒲氏生活的實錄,但看那對貧窮的深刻體味,謂之自況,當不為過:
窮神!自從你進了我的門,我受盡無限窘,萬般不如意,百事不稱心,朋友不上門,居住在鬧市無人問。我縱有通天的手段,滿腹的經綸,腰里無錢難撐棍。你看我包里無絲毫,你看我囊中無半文,你看我斷囷絕糧,衣服俱當盡,你看我客來難留飯,不覺的遍體生津,人情往往耽誤,假裝不知不聞。明知債賬是苦海,無奈何,上門打戶去求人……可恨我終身酸丁,皆被你窮神混!
想必是窮神被質問得無處藏身,“遍體生津”,于是緊接《除日祭窮神文》之后,便出現了一篇《窮神答文》(二文均見上海古籍出版社《蒲松齡集》)。歷經上千年口誅筆伐,窮神終于公開站出來說話了,實在是千古一回,足見柳泉先生役使鬼神的能力名不虛傳。我們應該耐心看看窮神的答辯:
東君東君,你不必怨別人!貧是你自己找,窮是你自己尋……我有個免窮歌為你訓:也不是五經四書,也不是大家古文,只要學勤苦,只要學鄙吝,只要學一毛不拔,只要學利己損人,只要學行乖弄巧,只要學奸詐虛文,只要學傷天害理,只要學瞞昧良心。放利怎免怨,為富定不仁,處世不顧臉,那管人議論……說誓只當家常話,空中何能有靈神!閻王休嫌鬼瘦,雁過拔毛一根。如此十年,你就是個財神……
呵呵,乍聽這一番答辯,似乎蠻有道理。“為富定不仁”,指斥得痛快淋漓,“只要學傷天害理”,控訴得鏗鏘有力。照此說來,所謂財神,不就是人世間歪風邪氣的代表嗎?而窮神竟是人間正氣的化身了!我們還得給窮神平反昭雪,再把財神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腳才對。這答辯鋒芒所向直指財神,利用人們嫉富的心理,轉移視線,迷惑視聽,很有一些欺騙性。所謂“為富定不仁”,分明是以偏概全,為富不仁固然不少,富而仁義者也代不乏人。就算滅盡天下財主,財神不一定就會光臨萬戶,而窮神的天地卻一定會更加廣闊。窮神的狡辯可以休矣。
時至今日,我們欣喜地看到,在祖國大地上,窮神的地盤幾千年來第一次大大縮小,為害大大地減弱,但窮神老爺那衣衫藍縷的身影仍活躍于城市鄉村的許多角落,尤其是在一些偏僻鄉村,甚至還十分活躍。我們不但應該把送窮詩繼續寫下去,而且應該以實際行動徹底鏟除窮神賴以生存的土壤,直到趕得窮神無處藏身為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