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繼祖《楓窗脞語》引龔定庵《送夏進士序》云:“乾隆中,大吏有不悅其屬吏者,上詢之,以書生對。上曰:‘是胡害,朕一書生也。’大吏悚服。”讀此節文字頗令人動心,亦見弘歷之氣度,遂隨手從書架上抽出《龔定庵全集類編》(中國書店1991年版),此序居“贈序”類第二篇。古人臨別贈言,或詩或文,大都有鼓勵和勸勉之意。例如韓愈的“送孟東野序”,歐陽修的“送曾鞏秀才序”等等,都是千古傳誦的名篇。寫此類文章多在“平生風誼兼師友”間,或赴官上任,或出行講學等等,雖或勸人,亦自勉也。披覽此等佳作,大抵最見書生意氣,當然也不難發現書呆子氣。
緊接上面引文,羅繼祖說:“夏進士者,將之京師謁銓,其人書生,非俗吏也。定庵察其聲音笑貌似有慊于書生者,故舉弘歷之言以為規。其言曰:‘且如君者,百人訾之,萬人訾之,嘵嘵然力辨其非為書生,其終能肖俗吏之所為也哉。為之而不肖,愈見其拙,回護其拙,勢必書生與俗吏兩無所據而后己?!衷唬骸煜率律釙鸁o可屬,真書生又寡,有一于此,而懼人之訾己而諱之耶?’定庵愛夏可謂至矣。”然而“天下事豈書生能辦”?!皠钅缛骞诙傻蹣I,留侯、曲逆,挾術用詐,相與左右,即弘歷君臨天下六十載,亦豈真書生哉,其對大吏云云,特以間執其讒慝之口耳?!闭\哉,斯言也。
近讀谷林《淡墨痕》(岳麓書社2005年版),見“書生”二字眼熟,重溫此書,原來是說胡適的。書中引季羨林的回憶,說“有一次,在北京圖書館開評議會,會議開始時,適之先生匆匆趕到,首先聲明,還有一個重要會議他要出席。會議開著開著就走了題,有人忽然講到《水經注》。一聽到《水經注》,適之先生立即精神抖擻,眉飛色舞,口若懸河,一直到散會,他也沒有退席,大有挑燈夜戰之勢”。季老因之斷然判定:“不管適之先生自己如何定位,他一生畢竟是一個書生,說得不好聽一點,就是一個書呆子?!?/p>
也許胡適并不樂意接受這個不好聽的“書呆子”稱號,但“他一生處在一個矛盾中,一個怪圈中:一方面是學術研究,一方面是政治活動和社會活動。他一生忙忙碌碌,倥傯奔波,作為一個‘過河卒子’勇往直前。我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意識到身陷怪圈。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認為,這個怪圈確實存在,而且十分嚴重?!保玖w林語)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胡適“腳踏兩只船”,但他畢竟是書生,而“天下事豈書生能辦”。
書生者,讀書人也。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羅繼祖說:“予自束發受書,罕涉世故,自分無用世才,惟期作蠹魚以終老,人或嗤之以‘書癡’,怡然受之。又見世人奮其才智,一旦躡青云而失足者比比也,益不欲易其素行?!眴韬?,此人真乃一書生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