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達十年的“文化大革命”造成的災難已是婦孺皆知了,但人們更應知道,如果沒有1957年的“反右”斗爭,就不可能有后來的“文化大革命”的發生。“反右”斗爭最為嚴重的后果就是因言治罪而封閉了言路。此后,廣大知識分子就噤若寒蟬了。畫家葉淺予在回憶錄中說:“思想改造的目的就是改造人人都自覺地說假話,許許多多的人包括我自己,多是靠假話過來的。”〔1〕“反右”斗爭被認為是一次觸及知識分子靈魂的思想大改造。就運動時間之長、累計人數之多以及酷烈程度,“反右”斗爭是比不上“文革”的,但就數十萬知識分子被打成“右派”而言,他們所受到的苦難也是觸目驚心的。
歷史自然不能重演,但卻可以溫故而知新。我們重讀了古華的《芙蓉鎮》后,給讀者印象最深的還是秦書田這個人物。他多才多藝,熱愛生活,對自己所從事的文藝事業充滿激情,但因搜集流行于湘西民間的風俗歌舞《喜滿堂》,確定它的反封建主題而被打成“右派分子”,被遣送回原籍交當地群眾監督勞動。如何看待秦書田?對沒有經歷過“反右”斗爭的中青年說,他們首先是驚訝:怎么僅僅因為上述原因被打成“右派”,受到如此不公正的待遇?但隨之而來的卻是一種鄙夷,認為他是一個沒有骨氣操行的茍活者,是魯迅所說的“用瞞和騙造出奇妙的逃路來”的人。不正是這樣嗎?他“老實認罪”,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長作詞作曲創作了《五類分子之歌》,歌詞云:“五類分子不死心,反黨反國反人民,公社民兵緊握槍,老實服法才光明。”秦書田“對這支既有進行曲味道,又頗具民歌風味的《五類分子之歌》頗為自負,還竟然要求在大隊召集的訓話上教唱”。不僅如此,每逢大隊召集五類分子匯報訓話,只要一聲“秦癲子”,秦癲子就會立即響亮答到“有!”并像學校里的體育教師那樣雙臂半屈在腰擺動著小跑前來,直跑到黨支書面前才腳后跟一并,來一個“立正”姿勢,右手巴掌平舉齊眉,敬個禮:“報告上級,壞分子秦書田到!”接著低下腦殼,表示老實認罪。黎滿庚和大隊干部們起初見了他的這套表演頗覺得好笑,后來也就習慣了。尤其是他因遞上與胡玉英結婚申請書而招致判決十年徒刑時,他對胡玉英的臨別贈言竟然是“活下去,像牲口一樣地活下去”。也就是說,他信奉的就是“好死不如賴活”的信條,將自己等同于動物的生存。秦書田的上述表現令人反感。當今青年人對“反右”已恍若隔世了,他們對上一輩所訴說“反右”時期所遭受的苦難,常常嗤之以鼻:“你們老一代活得太窩囊,為什么不抗爭?”時下一些碩士、博士所寫的一些文章更是這樣責問:“這一代知識分子為什么不能像魯迅那樣錚錚鐵骨,而是那樣猥瑣茍且!”我們無法苛求一個從未經歷過“反右”斗爭苦難的青年人有著與上一代人的身同此受的感情,但兩代人之間的交流決不應是鴻溝。讓青年人認識“文革”的災難是必要的,但如果不徹底認識“反右”帶來的惡果,對“文革”的認識將是不充分的,而且也認識不到像秦書田這樣的知識分子的生存狀態的特殊價值,他是否是由于受到迫害致使靈魂有了極大的扭曲而成了變態人格的畸形人呢?如艾青在《盆景》中所言:“在各式各樣的花盆里/受盡了壓制和委屈/生長的每一個過程/多有鐵絲的纏繞和剪刀的折磨/任人擺布,不能自由生長/一部分發育,一部分萎縮/以不平衡為標準/殘缺的典型。”從表面上看似乎如此,然而當“反右”斗爭已定格成為歷史,我們再回顧過去,上述看法顯然是皮相之見。就大多數知識分子而言確是如此,但秦書田卻是另類。他的特點是在扭曲和變態后面的“抗爭”,雖然這樣的人是少數,但畢竟是孕育于中國古老文化傳統。然而它恰恰沒有被人們充分認識。
秦書田真的是一個逆來順受的茍活者嗎?否。秦書田老實的后面是抗爭,不過卻是將它戲謔化了。他是以游戲的方式對強加在他頭上的罪名進行顛覆,同時也為消解自己痛苦而找到了一個宣泄的渠道。此時秦書田所謂“認罪”分明是將自己變成“侯寶林”了,他顯然是古人俳優的滑稽表演在新的形勢下創造性的再現。俳優為古代的伶官,是當代人所說的演員,確切地說是喜劇演員。他們的表演常常在嬉笑怒罵中寓有嚴肅的批評。余英時教授說:“這些人在社會上沒有固定身份,他們上不屬統治階級,下不屬被統治階級;既在社會秩序之內,又復能置身其外,所以他們可以肆無忌憚地以插科打諢的方式說真話諷刺君主。”由于他們的特殊身份,即使以調侃的玩笑方式對帝王進行諷刺也可以免禍。晉國的優施曾說:“我優也,言無郵。”郵為“尤”的假借字,“尤”指過錯,就是說有了“優”的身份,無論怎么說也是無罪的,最典型的一例就是后唐名優敬新磨打了后唐莊宗李存勖一記耳光的故事。李存勖晚年耽于演戲,他親自粉墨登場,與眾優共演,優人傳呼“李天下”,他也以“李天下”自居。一日在庭四顧道:“李天下,李天下!”敬新磨憤怒于這種不可一世,便上前狠狠抽打李存勖面頰。“唐主失色,余優大駭!”敬新磨卻從容道:“李天下只有一人,尚有誰呼呢?”李存勖轉怒為喜并厚賞敬新磨。但知識分子畢竟沒有“優”的特權,只有和“狂”字結合起來,才可能免禍,這種“狂”是一種佯狂。商代的箕子向紂王進諫,就是披上瘋子外衣的佯狂才免于一死。孔子說他“古之狂也肆”。無獨有偶,近代國學大師、革命黨人章太炎窺見袁世凱有稱帝企圖時,便以袁世凱賜他的勛章做扇墜,至總統府大斥他的包藏禍心,被袁世凱的黨羽說成“瘋子”。章太炎居然自認“瘋癲”。他說:“大凡非常古怪的議論,不是神經病人,斷不能想,就是想了也不敢說,說了以后,遇著艱難困苦的時候,不是精神病人,斷不能百折不回,孤行己意。”秦書田之所以被說成“秦癲子”不也如此嗎?秦書田的癲狂不是阿Q精神勝利法。阿Q是一位失敗者,卻時時以勝利者自居,他是生活在一種幻想的征服中,而秦書田始終是個清醒者,他完全明白當前惡劣的處境,又從未對未來動搖過信念。他是含淚的笑。他對眼前的人生如同希臘悲劇中的“合唱隊”,他們居高臨下看待眼前的演出做出清醒的判斷。他們的認識與舞臺上演員的認識形成反差,他們是“智者”。西方新批評派理論家認為這是一種“反諷”(irony)。在我們看,它是極為高明的生存智慧。《史記》中就有《滑稽列傳》,司馬貞索隱是這樣解釋滑稽的:“滑,謂亂也;稽,同也。以言辯捷之人,言非若是,說是若非,能亂同異也。”《楚辭》云“將突梯滑稽,如脂如韋”。崔浩云“滑音骨,稽,流灑器也。轉注吐酒,終日不已,言出口成章,詞不能窮竭,若滑稽之吐酒”。故揚雄《酒賦》云“鴟夷滑稽,腹大如壺,盡日盛酒,人復籍潔”是也。又姚察云“滑稽,猶俳諧也。滑讀如字。稽音計也。以言諧語滑利,其知計疾出,故云滑稽也”。
上述說法要點有二。其一是說滑稽的表現特征似是而非,似非而是;其二是言行上的機智敏捷,反應迅速。我們認為這僅是從外部表現看滑稽的特征,但從根本上說,它和幽默一樣,是一個人心理防衛機制的外化。
心理學告訴我們,當一個人處于和周圍環境不協調、人際關系被徹底打亂就會因心理不平衡而出現情緒緊張帶來的焦慮。弗洛伊德說:“生活正如我們所發現的那樣,對我們來說是太艱難了;它帶給我們那么多痛苦、失望和難以完成的工作。”如何緩解以致消除焦慮呢?弗洛伊德說:“這類措施也許有三個:強而有力的轉移,它使我們無視我們的痛苦;代替的滿足,它減輕我們的痛苦;陶醉的方法,它使我們對我們的痛苦遲鈍、麻木。這類促使是必不可少的。”由此可見,所謂心理防衛機制,就是對生活的痛苦進行緩沖的心理措施。當然,這中間有消極的防衛措施,如眾所周知的“酸葡萄心理”。葡萄明明是甜的,因吃不到便說它是酸的。我們認為積極的心理防衛機制應是對現實的接受與超越。為什么要接受現實,對方太強大了,像秦書田這樣的“右派”,面對強大的國家機器,他又能怎樣?即使像羅隆基、章伯鈞、章乃器、費孝通、艾青、丁玲這樣一些國內知名人士,一旦被定為“右派”也是無可奈何。比這更甚者,貴如國家主席的劉少奇,自1965年和毛澤東的矛盾逐步公開化后也一籌莫展。“薄一波和安子文對劉源(劉少奇之子)說過:在這以后,毛澤東對劉少奇說:‘你有什么了不起,我動一個小指頭就可以把你打倒!’”〔2〕遑論像秦書田這樣千千萬萬的小人物。雖如此,但他并不是在內心里認為自己真的有罪而從此渾渾噩噩,他堅信自己是無罪的,終有一天會還自己的清白,對暫時身處逆境以一笑置之,表面上的玩世不恭,而實質上恰恰如馬克·吐溫所說的“在生活的舞臺上學著像個演員那樣感受痛苦。此外,也學著像觀者那樣對你的痛苦發出微笑”。需要補充的,上述“微笑”應是自己有信心的反映,它表現出來的豁達、大觀是一種大智慧。這種居高臨下的洞若觀火的境界就是一種對自身的超越。馬斯洛認為“超越即接受自我的世界,以道家的方式聽其自然,即超越低級需要……這種超越的終極意義可以用‘客觀地觀察世界’這句話表明”。他說:“從理論上推導,超越者應該更能‘諒解惡’,這是就理解惡有時是不可避免的意義說的,而在更廣闊的整體論的意義說甚至是一種必需,即‘從上面’在一種神一般的或奧林匹斯山神似的意義上說是如此。由于這個意味著對惡的更深刻的了解,它應該能夠引起更大的同情而有更不含糊和更不退讓的對惡的戰斗。”從本質上說,小人物秦書田不正是堅持這樣的信念迎來了“新時期”嗎!積極的心理防衛機制之所以達到超越的目的,顯然在于通過喚醒不同于不良情緒的逆反應,從而把心理注意力導向更高的價值上。這樣的轉移也就是一種調整,一種升華。它把痛苦的體驗提高到一個使心靈感到高興而不是感到苦惱的水平,從而也就擺脫了苦惱的糾纏,并且使我們可以對著面前的困難持欣賞游戲的態度。
對不公正待遇的抗爭雖是必要的,但究竟如何抗爭,通常人們總是大力弘揚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其實抗爭決不僅限于此。如不能審時度勢,硬要以卵擊石并不可取。由此看來秦的逆來順受,實乃四兩撥千斤的智慧。在不利條件下,來個韜光養晦或難得糊涂也許更為適宜。南朝劉宋時期江西王劉義恭在朝中士大夫中大肆搜刮古董,侍中和勖已經繳納,但仍被催索不已。不交,開罪不起,交吧,無物可納,于是他在路上隨便拾了兩件垃圾:一條狗脖子上的套圈,另一是牛鼻子上的鐵環。他鄭重其事地修書一封,說前者是秦相李斯的狗項圈,后者為漢代司馬相如的牛鼻環。劉義恭極為高興(事見唐代趙磷《因話錄》)。從以上事例,當代人就不難對秦書田這個人物及類似的知識分子作出中肯的評價了。秦書田并不是一個蠅營狗茍的人,而是如當代人本主義心理學家弗蘭克所闡述的“活出意義的人”。弗蘭克作為一個奧地利的猶太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被納粹投入集中營,隨時可能被投放到毒氣爐中,面對著死亡,其痛苦是語言難以表達的。與他同行的一千五百人,一千三百人被殺害了,他是少數幸存者之一。他是如何堅持下來的?弗蘭克認為:“在一切情況下,包括痛苦和死亡在內,都能夠發現意義。”他認為:“忍受痛苦是為了活下去,在人的痛苦中發現意義,才能達到幸存下來的目的。”由此,我們僅說秦書田是忍辱負重尚不夠貼切,他的戲劇人生實乃更積極的人生態度。秦書田是知識分子,又是藝人,他對某些假神圣、偽崇高者的所作所為進行消解不僅不可恥,其本身就是絕妙的生存藝術的運用。秦書田所生活的時代是中國大地的非常時期,對秦書田及其同時代知識分子抗爭特點應置之于這個特定的歷史環境背景下予以觀照。知識分子可以選擇傅雷、老舍的“士可殺不可辱”自殺方式的抗爭,但要求所有知識分子都效法于此,豈不太殘酷了?如能對秦書田及同時代的知識分子作如是觀,當代青年才能夠以較寬容的心態對待自己的上一輩,因為秦書田這個人物的戲劇人生為我們提供了最生動的感性材料。
反映“反右”內容的小說在新時期文學中不僅見于《芙蓉鎮》,但有如此豐富的文化蘊藉的作品實不多見。它像一面鏡子,照亮了中國的歷史。歷史翻開了新的一頁,我們從中看到了過去,看到了特殊時期愚昧對文明的戲弄,看到了走向文明的進程中我國眾多知識分子的文化人格和他們含淚的笑容。同為右派,在當時也是戲劇工作者的作家汪曾祺在《隨遇而安》一文中說:
中國的知識分子是善良的。曾被打成右派的那一代人,除了已經死掉的,大多數都還在努力地工作。他們的工作的動力,一是要證實自己的價值。人活著,總得做上一點事。二是對生我養我的故國難免有情。但是,要恢復對在上者的信任,甚至輕信,恢復年輕時的天真的熱情,恐怕是很難了。他們對世事看淡了,看透了,對現實多多少少是疏離的。受過傷心的心總是有璺的。
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為政臨民者,可不慎乎。
以史為鑒可以知得失,從這一意義上說,《芙蓉鎮》可視為“經典”了,而“經典”的特殊價值就在于蘊藉深厚,常讀常新。
注釋:
〔1〕《只有一個顧準》。《文匯讀書周報》1998年3月28日。
〔2〕《劉少奇、毛澤東和“四清”運動》,《南方周末》1998年11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