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倭傳》是一部記述甲午戰爭全過程的小說,全書三十三回,起于朝鮮東學黨之亂,迄于臺灣軍民拒日侵占斗爭,其中重點描述了令人難以釋懷的馬關春帆樓會議。而春帆樓,就是甲午戰爭后中日談判并簽訂《馬關條約》的地方。這部書是日本友人竹村先生數年前在廣州舊書肆購得,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香港中華印務總局出版,鉛字排印本,署名“興全洪子弍撰輯”。這部小說過去僅見存于個別書目,從未單行出版,故亦未有人作過專門研究。阿英編《甲午中日戰爭文學集》說“興全洪子弍”即是“太平天國干王洪仁玕之子”,然而證據闕如。竹村研讀后,發現其中第十九回至第二十一回幾乎是全文載錄了《中日議和紀略》。這份史料是中方整理的,原應藏于清廷,卻不見其收入《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中,而卻存于日本內閣文庫(即國立公文書館)。
按《清光緒朝中日交涉史料》卷三十八第二千九百九十三號史料題為《呈遞欽差大臣李鴻章與日本往來照會及問答節略咨文》題下注云:“又與伊藤五次會議問答節略共訂為一本,內多辯論緊要語。”而關于這一“問答節略”,史料中附記稱“原闕”,亦即當年李鴻章的呈文并未在檔案中保存下來。
耐人尋味的是,這份重要的春帆樓官簡怎么會從皇家檔案中消失,兩年后竟然會混入小說《說倭傳》中?作者“洪興全”究竟是什么人?后來為什么又會流入日本內閣文庫?三者之間是按什么線路傳遞的?
早幾年,駱玉明先生訪日后對此發表看法。他說:“反映馬關和談艱難過程和李鴻章頑強姿態的《中日和談紀略》很快流播外界,恐怕與李鴻章本人的某種考慮有關——至少是他那一派人的有意行為。而《說倭傳》的作者‘洪興全’雖不知為何許人,但小說的立場,除了表達甲午戰爭后國內日益高漲的愛國激情,也有為李鴻章辯護的意圖,他多少應與李鴻章一派人有些關系。”
馬關簽約后,全國上下一片反對,朝廷內很多人借此彈劾李鴻章,致使他告假養疴。這份李鴻章授意整理的紀略可能根本就沒有傳遞給上級,可能是李鴻章本人出于某種考慮未交,也可能是他的對立面拖扣沒有上呈,就像當時千余名孝廉上書“宜戰不宜和”,結果被裕壽田扣壓一樣。晚清朝廷多有這樣的荒唐事,早于此的李秀成自述,曾國藩不就一拖再拖,一刪再刪,最后隱瞞過斗篇幅,呈上一個面目全非的整理稿了事嗎?
如果原件根本沒有呈交,那么條約簽訂兩年后,只有李鴻章集團中人手中才有此材料。材料應該是先經過“洪”手,后流入日本內閣文庫的。作者在《說倭傳·序》中曾閃爍其詞地說:“種種實事,若盡將其詳而便載之,則國人必以我受敵人之賄,以揚中國之恥。若明知其實,竟舍而不登,則人或以我為畏官吏之勢而效金人之緘口。嗚呼,然則創說之實不亦戛戛乎其難之矣!”《中日和談紀略》應該就是“盡將其詳而便載之”的大實之事。
由李鴻章出面簽訂的《馬關條約》是一份喪權辱國的賣國條約。條約簽訂后,李鴻章作為朝廷的替罪羊,“以一身為萬矢之的,幾于身無完膚,人皆欲殺”〔1〕。在這樣的背景下,拋出這份秘檔,讓國人知道李鴻章是如何衰年出使,竭其所能,步步為營,頑強辯論,當然也就無異替李作了洗刷和辯解。如第十九回記述二月十五日午后二點半鐘談判開始,日方讀完“停戰節略”后,李即發問:
李云:現在日軍并未至大沽、天津、山海關等處,何以所擬停戰條款內竟欲占據?
伊云:凡議停戰,兩國應均沾利益。華軍以停戰為有益,故我軍應據此三處為質。……
李云:所據不久,三處何必讓出?且三處皆系險要之地,若停戰期滿,議和不成,日軍先已據此,豈非反客為主?
伊云:停戰期滿,和議已成,當即退出。
李云:中日系兄弟之邦,所開停戰條款,未免陵逼太甚!
應該說,李盯住了要害,還是很有見地的。對于李鴻章在和談中的功過,第十九回出現了這樣的對話:
李云:去歲滿朝言路屢次參我,謂我與日本伊藤首相交好,所參甚是。今與爾議和立約,豈非交好之明證?
伊云:時勢彼等不知,故參中堂。現在光景,彼已明白,必深悔當日所參之非。
李云:如此狠兇條款,簽押又必受罵,奈何!
伊云:任彼胡說,如此重任彼亦擔當不起。中國惟中堂一人能擔此任。
李云:事后又將群起攻我。
伊云:說便宜話的人到處皆有,我之境地亦然。
平心而論,這樣的對話于談判情節無關緊要,所以放進紀略,當然意在辯解。在第二十一回中,作者甚至還以貌似客觀的口氣說:“按中堂訂立此約,苦心孤詣,本系無可奈何之事,國人不諒苦衷,交章彈劾。”這是作者的觀點,當然也可視為小說的意圖。這樣,“洪興全”不顧小說的體裁、風格,硬是將《中日和談紀略》全文公開在《說倭傳》中,借以反映馬關談判的艱難過程和李鴻章的頑強姿態,用心可謂良苦矣!
其實太平天國失敗已約二十年,經過甲午戰爭,國人痛定思痛,對太平天國中人自然產生了理解和同情。這種心情尤以兩廣人為甚。這時將小說閃爍含糊地署名“興全洪子弍撰輯”,無疑增強了吸引力。
作為小說來說,用人物形象、語言、情節等來衡量,《說倭傳》是失敗之作;但是由于其公開了塵封的秘檔,并且將其置于中日戰爭的背景下向國人介紹鮮為人知的神秘細節,因而頗具史料價值。
此外,《說倭傳》具體地反映出在和談中日方的盛氣凌人之態,中方的無奈與尷尬之舉。例如,日方要中國讓出臺灣:
李云:臺灣全島日兵尚未侵犯,何故強讓?
伊云:此系彼此定約商讓之事,不論兵力到否。
李云:我不肯讓,又將如何?
伊云:如所讓之地必須兵力所到之地,我兵若深入山東各省,將如之何?
……
李云:賠款還請再減五千萬,臺灣不能相讓。
伊云:如此當即遣兵至臺灣。
李云:我兩國比鄰,不必如此決裂,總須和好。
伊云:賠款讓地猶債也,債還清,兩國自然和好。
李云:索債太狠,雖和不誠!
這當然是一場城下之盟,雙方的實力背景懸殊:清兵一敗再敗,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日軍登陸攻占遼東及山東半島且隨時可能長驅入京。駱玉明先生說得好,這一場談判,要“不辱”實在是不可能的。至少,人們可以想,換了別人去談,結果又豈能更好一些?就算是在這樣懸殊的背景下,按之古今中外,像伊藤這樣驕橫兇狠,一味索逼土地錢款,寸分不讓,真是要怎么做就有什么樣的歪道理,也是極其罕有的,活脫脫強盜邏輯,于斯極矣!難怪李鴻章再三嘆息“太狠”、“口緊手辣”、“逼人太甚”了。
《說倭傳》也從側面真實反映了清王朝官場的衰弊和日本經變法后的強盛。中日第一次會談時主要官員曾彼此相問年歲,當時中方李鴻章已七十三歲,而日方首相伊藤五十五歲,外相陸奧五十二歲。李鴻章感嘆對手年富力強,于是產生了下面的對話:
伊云:日本之民不及華民易治,且有議院居間辦事,甚為棘手。
李云:貴國之議院與中國之都察院等耳。
伊云:十年前曾勸撤去都察院,而中堂答以都察院之制起自漢時,由來已久,未易裁去。都察院多不明事務者,使在位難于辦事。貴國必須將明于西學年富力強者委以重任,拘于成法者一概撤去,方有轉機。
應該說,伊藤所云還是切中肯綮的,只是這一席話由勝利者講給失敗者聽,又多少帶有一些諷刺意味。《說倭傳》中有一首詩寫得好:“戰事如同一局棋,喪師失地亦堪悲。最憐命使求和日,應悟當前國事非。”
注釋:
〔1〕梁啟超:《中國四十年來大事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