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名師出高徒,章太炎是國學大師,其高足弟子黃侃也是國學界第一流人物。
他們初識的場面很有些異樣的趣味。1906年,黃侃留學日本,就讀于東京早稻田大學,巧就巧在他與章太炎租住同一棟寓所,他住樓上。章太炎住樓下。某日夜間,黃侃內急,懶得去樓下廁所,搗出家伙就從窗口往外撒尿。章太炎正在書房用功,忽見一條“小白龍”從天而降,滿是撲鼻的腥臊味,他按捺不住心頭的無名火,沖上露臺,仰頭大罵。黃侃是貴介公子出身,年少氣盛,豈是肯當場認錯的主?他不甘示弱,也以國罵回敬。章太炎是罵人的祖師爺,本有“瘋子”之稱,這下棋逢對手,將遇良材,八百個回合也難分高下。別人是不打不相識,他們是不罵不相交,翌日通名報姓,黃侃這才弄清楚狀況,昨夜冒犯的竟是國學大師章太炎,他也不含糊,立刻道歉,納頭便拜章太炎為師。
章門弟子中有“四大金剛”和“五大天王”的名目:“四大金剛”系指黃侃、錢玄同、汪東和吳承仕,“五大天王”系指前四人加上朱希祖。此外,章太炎的入室弟子有“北李南黃”之說,北李指山西人李亮工,南黃指湖北人黃侃。章太炎在自述中則認定“弟子成就者,蘄春黃侃季剛,歸安錢夏季中,海鹽朱希祖逖先”,僅列舉三人。無論以上哪種說法,黃侃的名字都高居第一,稱他為章太炎的頭號大弟子應不為錯。
黃侃歷任北京大學、北京女師大、武昌高師、中央大學和金陵大學等校教授。他讀書多神悟,于國學堂奧無所不窺,尤善音韻訓詁,詩詞文章均為一時之選。在治學方面,他主張“師古而不為所囿,趨新而不失其規”,“以四海為量,以千載為心,以高明遠大為貴”。他生平圈點和批校之書多達數千卷,全都一絲不茍。他在文字、音韻、訓詁方面的學問遠紹漢唐,近承乾嘉,把聲韻結合起來研究,從而定古聲母為十九、古韻母為二十八,使“古今正變咸得其統紀,集前修之大成,發昔賢之未發”。這在漢語音韻史上是一個劃時代的里程碑。黃侃批點的《十三經注疏》、《史記》、《漢書》、《新唐書》,從句讀到訓釋,都有許多發前人所未發之處。此外,章太炎先生曾經將黃侃和李詳并舉,認為兩人均為最杰出的《文選》學家。黃侃的《文心雕龍札記》開創了研究古典文論的風氣。歷史學家范文瀾先生在其《文心雕龍講疏·序》中說:“吾游學京師,從蘄州黃季剛先生治詞章之學,黃先生授以《文心雕龍札記》二十余篇,精義奧旨,啟發無遺。”黃侃常對人說:“學問須從困苦中來,徒恃智慧無益也。治學如臨戰陣,迎敵奮攻,豈有休時!所謂扎硬寨、打死仗,乃其正途。”黃侃生前曾對弟子劉博平說,他的詩文造詣只算“地八”(骨牌中第二大的牌),“天九”(骨牌中最大的牌)已被古人取去了。若論學問,他是決不會這么自謙的。
黃侃滿肚子學識,卻慎于下筆,述而不作,這可急壞了他的恩師。章太炎曾批評道:“人輕著書,妄也;子重著書,吝也;妄不智,吝不仁。”黃侃當即答應恩師:“年五十當著紙筆矣。”1935年3月23日,黃侃五十歲生日,章太炎特撰一聯相贈,上聯是“韋編三絕今知命”,下聯是“黃絹初裁好著書”。上下聯均用典故。“韋編三絕”說的是孔子讀《易》,窮研義理,致使串結竹簡的牛皮筋多次磨斷,以此形容黃侃五十年來讀書異常勤奮,頗為貼切;“黃絹初裁”源出曹娥碑后打啞謎似的評語——“黃絹幼婦,外孫齏臼”,曹操帳下頭號智者楊修的破解是:“黃絹,色絲也,于字為絕;幼婦,少女也,于字為妙;外孫,女子也,于字為好;齏臼,受辛也,于字為辭。所謂‘絕妙好辭’也。”章太炎運用曹娥碑的典故,希望黃侃兌現承諾,五十歲后潛心著述,寫出“絕妙好辭”。誰知此聯暗藏玄機,其中嵌有“絕”、“命”、“黃”三字。據黃焯《黃季剛先生年譜》所述,黃侃向來迷信讖語,接到這副壽聯后,臉上驟然變色,內心“殊不懌”。果然是一聯成讖,當年9月12日,黃侃因醉酒吐血,與世長辭。一代鴻儒,勉強僅得中壽,這無疑是學術界的極大損失。
黃侃(1886~1935),字季剛,祖籍湖北蘄春。黃侃的父親名云鵠,字翔云,清末曾任四川鹽茶道。黃侃幼承家學,穎悟過人,七歲時即作詩句“父為鹽茶令,家存淡泊風”,頗得長輩嘉許。黃云鵠為官清廉,卻是個好書好詩的癡子。他曾游四川雅安金鳳寺,與寺中一位能詩的和尚酬唱甚歡,竟流連多日,耽誤了正經差事。上司不以為然,動手參了他一本,執筆的幕僚頗為草率,也不講明前因后果,即將這件事歸納為“流連金鳳”四個字。朝廷見到奏折,不知“金鳳”是寺名,誤認為是妓女名。清朝懸有厲禁,官吏不許狎妓,黃云鵠差一點因此遭到嚴譴。黃侃十三歲失怙,但父親身上的那份“癡”,他不僅繼承了,而且還將它發揚為“癲”,光大為“狂”。
1903年,黃侃考入武昌文華普通中學堂,與田桐、董必武、宋教仁等為同窗好友。他們議論時政,抨擊當局,宣傳民族革命思想,因此被學堂開除學籍。黃侃為尋出路,即以故人之子的身份前往拜見湖廣總督張之洞。接談之后,張之洞賞識黃侃的才學,念及與故友黃云鵠的交誼,便順水推舟,用官費資助這位小青年留學日本。
1906年,黃侃在東瀛加入中國同盟會,隨后在《民報》上發表《哀貧民》、《哀太平天國》等一系列文章,鼓吹革命。他在《哀貧民》一文中,描述了家鄉農民受盡盤剝壓榨,過著“羹無鹽,燒無薪,宵無燈火,冬夜無衾”的悲慘生活,對窮苦大眾寄予深深的同情。他大膽地提出,必須革命,才能解除貧富不均的癥結。1907年,黃侃在《民報》第十八期上發表《論立憲黨人與中國國民道德前途之關系》一文,歷數立憲黨人“好名”、“競利”等病狀,揭露他們佯為立憲,“無非希冀權位,醉心利祿而已矣”,認為政治上的腐敗勢必導致國民道德的整體墮落。
1910年,黃侃回國,前往鄂皖邊區,將孝義會改組為“崇漢會”。他發動會員,演講民族大義,聽眾多達千余人。他還走遍鄂東蘄春、黃梅、廣濟、浠水、英山、麻城以及皖西宿松、太湖等兩省八縣的窮鄉僻壤,將革命道理直輸給民眾,顯露出非凡的領袖氣質,被人尊稱為“黃十公子”。
1911年7月,黃侃針對當時改良派提出的“和平改革方案”,奮筆疾書,為《大江報》撰寫了題為《大亂者,救中國之妙藥也》的時評,署名“奇談”。此文見報后,一紙風行,清廷震懼,《大江報》被查封,社長詹大悲及主筆何海鳴被捕入獄。而詹大悲是條漢子,他將罪名全部扛下,黃侃得以脫險。
清朝滅亡后,黃侃一度為直隸都督趙秉鈞所強邀,出任秘書長。1915年,章太炎被袁世凱幽禁在北京錢糧胡同徐家宅院內,黃侃立刻晉京探望,遂以“研究學問”為名,入侍恩師。其時,“籌安會”大肆鼓吹帝制,劉師培在北京召聚學術界名流,挾迫眾人擁戴袁氏稱帝,話才講到一半,黃侃即瞋目而起,嚴詞峻拒,說:“如是,請劉先生一身任之!”當即拂袖而退,到會的飽學之士也隨之散盡。
黃侃素性狂傲,敝屣尊榮,從不趨炎附勢。國民黨在南京執政后,其同盟會故友多據要津,他恥與往來。居正當時被蔣介石軟禁,困苦萬端,無人顧惜,惟獨黃侃念及舊情,常至囚地,與居正聊天解悶。后來居正東山再起,一朝顯達,黃侃便不再出入居正之門。居正覺得奇怪,親赴量守廬詰問黃侃,為何中斷往來。黃侃正色回答道:“君今非昔比,賓客盈門,權重位高,我豈能作攀附之徒”
明代文人張岱嘗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黃侃有深情,有真氣,其“癖”與“疵”也就非比尋常。關于他的傳聞極多,以致于真假莫辨。他年輕時,拜訪過張之洞和王闿運。王闿運是當時的文壇領袖,他對黃侃的詩文激賞有加,不禁夸贊道:“你年方弱冠就已文采斐然,我兒子與你年紀相當,卻還一竅不通,真是盹犬啊!”黃侃聽罷美言,狂性立刻發作。他說:“您老先生尚且不通,更何況您的兒子。”可喜的是,王闿運崇尚魏晉風度,對這句刺耳的話并未計較。
當年,北大的第一怪物是辜鴻銘,第二怪物就是黃侃。黃侃在北大教書,課堂之上,當講到要緊的地方,有時會突然停下來,對學生說,這段古書后面隱藏著一個極大的秘密,對不起,專靠北大這幾百塊錢薪水,我還不能講,誰想知道,得另外請我吃館子。最絕的是,他與陳漢章同為北大國學門教授,兩人“言小學不相中,至欲以刀杖相決”,就是說他們切磋學問一言不合,差點就打得頭破血流。黃侃在北大幾乎罵遍同列,連師弟錢玄同也不放過,惟有一人,他以禮相待,這人就是與章太炎齊名的國學大師劉師培。別人問黃侃何故對劉師培特殊優待,他回答道:“因為他與本師太炎先生交情很深。”當時,章太炎、劉師培、黃侃三人常在一起切磋學問,然而每次談到經學,只要黃侃在場,劉師培就三緘其口,因為黃侃很快就猜透了對方的心思。有一次,劉師培感嘆自己生平沒有資質優秀的弟子堪當傳人,黃侃即朗聲問道:“我來做你的關門弟子如何?”劉師培以為黃侃只是開玩笑,便說:“你自有名師,豈能相屈?”黃侃正色相告:“只要你不認為我有辱門墻,我就執弟子禮。”第二天,黃侃果然用紅紙封了十塊大洋,前往劉家磕頭拜師。劉師培當仁不讓,欣然受禮。他說:“我今天就不再謙讓了。”黃侃乃是“老子天下第一”的人物,且只比劉師培小兩歲,卻肯拜其為師,這說明,在學問上,他的狂傲并非不分場合,不擇對象。后來,大學者楊樹達要楊伯峻(文史學家)拜黃侃為師,楊伯峻只肯送贄敬,不肯磕頭,楊樹達說:“不磕頭,得不了真本事。”楊伯峻不得已,只好磕頭如儀。拜師完畢,黃侃笑道:“我的學問也是從磕頭得來的,你不要覺得受了莫大委屈。”
1927年后,黃侃任教于南京中央大學,綽號為“三不來教授”,即“下雨不來,降雪不來,刮風不來”。這是他與校方的約定,真夠牛氣的。每逢老天爺欲雨未雨、欲雪未雪時,學生便猜測黃侃會不會來上課,有人戲言“今天天氣黃不到”,往往是戲言成真,
黃侃自號“量守居士”,書齋名為“量守廬”,典出陶淵明詩:“量力守故轍,豈不寒與饑?知音茍不存,已矣何所悲。”量力守故轍也就是量力守法度。黃侃性格怪異,為人不拘細行瑣德,治學卻恪依師法,不敢失尺寸,見人持論不合古義,即瞪目而視,不與對方交談。黃侃讀書尤其精心,有始有終,見人讀書半途而廢,便會露出不悅之色,責備對方“殺書頭”。最絕的是,臨終之際,《唐文粹續編》尚有一卷沒有讀完,他吐著血,嘆息道:“我平生罵人殺書頭,毋令人罵我也。”
黃侃講課,總是信馬由韁,未入門者,不得要領;已入門者,則覺勝義紛呈。他治學,貴發明,不貴發現,因此聽其講學,常有新鮮感。馮友蘭在《三松堂自述》中有兩處提及黃侃,說是:“黃侃善于念書念文章,他講完一篇文章或一首詩,就高聲念一遍,聽起來抑揚頓挫,很好聽。他念的時候,下面的觀眾都高聲跟著念,當時稱為‘黃調’。當時的宿舍里,到晚上各處都可以聽到‘黃調’。”黃調與《廣韻》吻合,不差毫厘,自是古味十足。
黃侃的私生活最受人詬病和攻訐,尤其是好色一端。其原配夫人王氏病歿后,黃紹蘭女士繼配,二人雖經山盟海誓而結縭,卻原來是一場婚姻騙局,終于反目成仇。黃侃在武昌高師任教時,武昌女師學生黃菊英與他的大女兒同年級,常到黃家串門,以伯叔之禮事黃侃,黃侃對這位女學生也非常友善。就這樣日久生情,黃侃終于對黃菊英痛下辣手。此事傳遍武漢學界,頓時成為丑聞。黃侃何時怕過別人罵他傷風敗俗?他居然要學生收集罵他的小報,以供蜜月消遣。他填了一闕《采桑子》的詞給黃菊英,可謂十二分深情:
今生未必重相見,遙計他生,誰信他生?縹緲纏綿一種情。
當時留戀成何濟?知有飄零,畢竟飄零,便是飄零也感卿。
黃菊英反復默誦這闋詞,淚眼朦朧,大受感動。她認定嫁為名士妻、修到才子婦是人生莫大的幸福,便毅然脫離家庭,與黃侃結為夫妻.
癡情人多半也是孝子。黃侃對白發老母極為孝順,每次母親從北京回老家蘄春,或是由蘄春來到北京,他都要一路陪同。好笑的是,老母親能舍得下兒子,卻離不開一具壽材,黃侃居然也依從她老人家的心意,不厭其煩,千里迢迢帶著壽材旅行。這真是曠世奇聞!試問,何處買不到一口像樣的壽材?只是黃母的壽材別具一格,上面有黃侃父親黃云鵠老先生親筆題寫的銘文,自然是人間絕品,無可替代。黃母去世后,黃侃遵依古禮,服孝三年,還請蘇曼殊為自己畫了一幅《夢謁母墳圖》。黃侃自己寫記,請章太炎寫跋,這幅畫即成為他的隨身寶物,至死不離左右。
章太炎喜歡罵人,黃侃也喜歡罵人:章太炎專罵大官僚大軍閥大黨棍,黃侃則多半罵同行學者,連同門師兄弟錢玄同和吳承仕也不放過。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黃侃竟然與拉黃包車的車夫對罵,也不覺得自降身份,只要紓心頭之忿,得到罵人的趣味即可。還有一宗,章太炎認為胡適的學問不行,黃侃也認為胡適的學問不行,真是有其師必有其徒。
某次,黃侃與胡適同赴宴會,胡適偶爾談及墨子的學說兼愛非攻,一路往下講,有很高的興致。孰料黃侃聽得不耐煩,即席罵道:“現在講墨學的人,都是些混賬王八!”胡適聞此喝斥,滿臉赧色雜著怒色。停頓少頃,黃侃又補罵一句:“便是適之的尊翁,也是混賬王八。”胡適大怒,眼看就要動武了。黃侃見狀,仰天打出一串哈哈,便說:“且息怒,我在試試你。墨子兼愛,是無父也。你有父,何足以談論墨學?我不是罵你,不過聊試之耳!”此言既出,舉座嘩然,胡適的怒氣也就無從發作。
黃侃崇尚文言文,反對白話文。他贊美文言文的高明,只舉一例:“假如胡適的太太死了,他的家人用白話文發電報,必云:‘你的太太死了!趕快回來啊!’長達十一字。而用文言則僅需‘妻喪速歸’四字即可,只電報費就可省三分之二。”有一次,黃侃對胡適說:“你提倡白話文,不是真心實意!”胡適問他何出此言。黃侃正色回答道:“你要是真心實意提倡白話文,就不應該名叫‘胡適’,而應該名叫‘到哪里去’。”此言一出,他仰天打三個哈哈,胡適則氣得臉都白了。
胡適著書,有始無終,他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僅成上半部,下半部付之闕如。黃侃在中央大學課堂上調侃道:“昔日謝靈運為秘書監,今日胡適可謂著作監矣。”學生不解其意,問他何出此言?黃侃的回答頗為陰損:“監者,太監也。太監者,下部沒有了也。”學生這才聽明白他是諷刺胡適的著作沒有下部,遂傳為笑談。
黃侃的脾氣古怪到什么程度,有一事可以說明。他借住過師弟吳承仕的房子。在此期間,他貧病交加,兒子又早殤,感到晦氣纏身,便左思右想,認定居處不祥。既然信風水,搬走就得了,可他偏偏要留下紀念,用毛筆蘸濃墨在房梁上揮寫“天下第一兇宅”,又在墻壁上畫滿帶“鬼”字旁(諸如“魑魅魍魎魃魈”之類)的大字,弄得陰森森滿室鬼氣,才擲筆而去。
陳獨秀曾被黃侃當面或背后惡聲惡氣地痛罵過多次,但這位火爆脾性的青年領袖居然雍容相加。1920年,陳獨秀在武漢高師演講時,感嘆道:“黃侃學術淵邃,惜不為吾黨用!”其服膺之情溢于言表。當年,大學生每屆畢業,照例要印制精美的同學錄,將師生的寫真、履歷匯為一集。印刷費用不低,通常都由教授捐助資金。惟獨黃侃對這種常例不以為然,他既不照相,又不捐錢,待到學譜印出,學校一視同仁,照樣送給黃侃一冊,留作紀念。黃侃收下冊子,卻將它丟入河中,忿然罵道:“一幫蠢貨,請飲臭水!”北大的另一位怪物辜鴻銘則與黃侃的做法不同,學生找他索要照片,刊于同學錄,他同樣感到生氣,說:“我不是娼妓者流,何用照片?你們要是不吝惜經費,何不鑄一座銅像作為紀念?”他這句話足可令阮囊羞澀的學生退避三舍。
2001年8月,經兩代學人整理的《黃侃日記》由江蘇教育出版社印行問世。這無疑是黃侃二十二年(1913年6月20日-1935年10月7日)私生活的部分真實記錄。有趣的是,關于黃侃的許多傳聞都在這部八十多萬字的《日記》中得到了證實。比如劉成禺在《世載堂雜憶·紀黃季剛趣事》中寫道:“黃季剛侃平生有三怕:一怕兵,二怕狗,三怕雷。”其中怕雷更是怕到“蜷踞桌下”的地步。一般人可能不會相信這話,但從《日記》看來,怕雷、怕兵、怕狗之說乃是千真萬確的。黃侃還交代了他怕雷的原因,主要是受了《論衡·雷虛》和文學書的影響,因而落下了心悸的病根。讀黃侃的《日記》,我們會發現黃侃的嗜好頗多,他的英年早逝與此大有關系。總結起來,除讀書買書外,他還有七大嗜好。
黃侃的第一大愛好是美色。愛美之心人皆有之,黃侃在這方面經常逾越師生人倫,頗遭物議。據說,他一生結婚達九次之多。當年,刊物上曾有“黃侃文章走天下,好色之甚,非吾母,非吾女,可妻也”的極端攻訐之語。黃侃的發妻是王氏,兩人聚少離多。他當過同鄉、同族女子黃紹蘭的塾師。后來,黃紹蘭從北京女師肄業,去上海開辦博文女校,黃侃便到上海追求她。發妻尚未下堂,黃侃心生一計,騙取黃紹蘭與自己辦理結婚證書,用的是李某某的假名。黃侃的解釋是:“因你也明知我家有發妻。如用我真名,則我犯重婚罪。同時你明知故犯,也不能不負責任。”誰知好景不長,黃侃回北京女師大教書,與一蘇州籍的彭姓女學生秘密結合,此事被黃紹蘭的好友偵知。黃紹蘭聞訊,欲哭無淚,因為婚書上男方的姓名不真,又如何對簿公堂?更可悲的是,她與黃侃生有一女,其父恨她辱沒家風,一怒之下,與她斷絕父女關系。黃紹蘭后來投在章太炎門下,深得章夫人湯國梨的同情,但她擺脫不了黃侃給她心靈投下的巨幅陰影,終于還是瘋掉了,而且自縊身亡。湯國梨在《太炎先生軼事簡述》一文中公開表明她看不慣黃侃極不檢點的私生活,罵他“有文無行,為人所不恥”,是“無恥之尤的衣冠禽獸”。而章太炎對這位大弟子身上的各種毛病(尤其是藐視道德的行為)則表示出足夠的寬容和理解,認為黃侃酷似魏晉時代“竹林七賢”中阮籍那樣放蕩不羈的人物,不管他如何玩忽禮法,逃脫責任,畢竟喪母時嘔血數升,仍是純孝之人,內心是善良的,并非殘忍之徒。
黃侃的第二大愛好是佳肴。黃侃“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是個實打實的美食家。川菜、粵菜、閩菜、蘇菜、蘇州船菜、回回菜、湘菜、東洋菜、法國菜,俄國菜、德國菜,他都要一飽口福。1915年,他的恩師章太炎觸怒袁世凱,被軟禁在北京錢糧胡同的一所徐姓大宅中。黃侃前往陪住,順便將中國文學史中的若干問題向章太炎請教。章氏向來不重口腹之欲,飯菜很不講究,廚子手藝差,菜式單調,黃侃舉箸難下,根本吃不消,于是他慫恿章太炎換了個四川廚子。哪知這樣一來,他無意間得罪了那位假扮廚子的警察(此公貪冒伙食費,恨黃侃斷其財路),沒多久就被掃地出門。黃侃是大教授,月薪很高,頻繁出入茶樓酒肆,不算什么難題,居家他也自奉頗豐,“每食,有不適口,輒命更作,或一食至三四更作,或改作之后,僅食三數口而已。于是事其事者甚勞,而夫人苦矣”。毫不夸張地說,北京、上海、南京、太原、蘇州、武昌、成都等地的著名酒樓,他都上過,多半是教育界朋友的雅聚,喝醉的次數還真不少。黃侃對待美食亦如對待美人,說不出一個冷冰冰拒之千里的“不”字,飲食無度的結果與縱欲無度也差不多,美色是伐性之斧,美食則是腐腸之藥,過度則會傷身。
黃侃的第三大愛好是飲酒。黃侃的弟子和侄兒黃焯曾在回憶文章中說,黃侃“每餐豪飲,半斤為量”。黃侃對酒不挑剔,黃酒、茅臺酒、白蘭地,他愛喝;糟醴、麥酒、啤酒,他也能將就。喝到“大醉”、“醉甚”、“醉臥”不算稀奇。稀奇的倒是,黃侃居然勸別人喝酒要節制。有一次林公鐸“自溫州至,下火車時以過醉墜于地,傷胸,狀至狼跋”,黃侃認為“似此縱酒,宜諷諫者也”。醉貓勸醉貓,少喝三兩杯,此事真令人絕倒。因為杯中之物,黃侃與三任妻子都鬧得不可開交。黃侃在別的嗜好方面常生悔意,惟獨喝酒,他從不自咎,反而將妻子視為自己的“附疽之痛”,夫妻情分因此墜落谷底。“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便足了一生”,名士習氣,黃侃多有沾染。他辭世前偕友登北極閣、雞鳴寺,持蟹賞菊,飲巨量之酒,致使胃血管破裂,吐血身亡。這項嗜好最終奪去了他的性命。
黃侃的第四大愛好是喝濃茶。王森然先生在《黃侃先生評傳》中作過描述:“其茶極濃,幾黑如漆,工作之先,狂飲之,未幾又飲之,屢屢飲之,而精氣激發,終日不匱矣。”功夫茶也算不了什么,他好飲苦茶,簡直就是把苦茶當成了興奮劑,害處不言自明。
黃侃的第五大愛好是下圍棋。黃侃對黑白世界頗為癡迷,在《日記》中多處寫下“手談至夜”,“手談殊樂”。尤其是在1922年4月8日至5月4日所寫的《六祝齋日記》中,不足一月時間,有關下圍棋的記錄即有十三處之多。下圍棋須耗費大量心力,黃侃不肯輕易罷手,經常自晡達曉,通宵徹夜地干。以他的體質,從事此項游戲,除了透支精氣神,別無他法。
黃侃的第六大愛好是打麻將。黃侃從不諱言自己既有賭性又有賭運。在1922年1月15日的日記中,黃侃寫了一句“日事蒱博而廢誦讀”。他在打麻將方面頗為自得、頗為自負。其實,牌技也就一般。客觀地說,他的賭興夠豪,可以與梁任公(啟超)一爭高下。
黃侃的第七大愛好是逛風景。黃侃在北京的時候,教學研究之余,最愛與學生一起游山玩水。經常陪同他出游的是孫世揚(字鷹若)、曾緘(字慎言)兩位,因此有人戲稱孫、曾二人為“黃門侍郎”。孫世揚在《黃先生薊游遺稿序》中寫道:“丁巳(一九一七)戊午(一九一八)間,揚與曾慎言同侍黃先生于北都。先生好游,而頗難其侶,唯揚及慎言無役不與,游蹤殆遍郊圻,宴談常至深夜。先生文思駿發,所至必有題詠,間令和作,亦樂為點竄焉。”
《莊子·大宗師》嘗言:“其嗜欲深者,其天機淺。”意思是沉溺于嗜欲之中的人天賦的靈性有限。這倒未必,大文學家、大藝術家、大思想家中嗜賭、好色、貪杯的不算少,他們的靈性卻大大超過常人。規律只在于,嗜欲深者必多病,嗜欲深者必短命。黃侃多病而又短命,就全是嗜欲太深惹的禍。其實,他有自知之明,《日記》中即不乏自責之詞。他曾發誓要戒煙、戒蟹、戒酒,謝絕宴請,摒棄無益之嗜好,但都是說過就忘,不曾落實。性格的弱點難以克服,拔著自己的頭發畢竟無法離開地球。黃侃填寫過一闕《西江月》,有全面自誡的意思:“行旅常嫌爭席,登臨未可題詩。歡場無奈鬢如絲,博局枉耽心事。似此嬉游何益?早宜閉戶修持。亂書堆急酒盈卮,醉后空勞客至。”自誡歸自誡,嗜欲總能占到上風,黃侃別無自救的良法,就只好多病而且短命了。
新文化運動旗幟初張時期,北大的章門弟子做柏梁體詩分詠校內名人,詠陳獨秀的一句是“毀孔子廟罷其祀”,專指他打倒孔家店,甚得要領。詠黃侃的一句是“八部書外皆狗屁”。這八部書是《毛詩》、《左傳》、《周禮》、《說文解字》、《廣韻》、《史記》、《漢書》和《昭明文選》。這只是個約數,大體上是不錯的。除此之外,黃侃還特別喜歡《文心雕龍》、《新唐書》等名著。他以博學著稱,治學從不畫地為牢。如果我們換個角度去理解,黃侃只重學問和文藝,至于個人私德則悍然不顧,那么這句詩就算是形容得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