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蘇聯著名作家伊薩克·巴別爾一生只留下薄薄的幾十萬字的作品。但是,就憑這幾十萬字,他就足以在蘇俄文學史乃至世界文學史上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他的代表作品是短篇小說集《騎兵軍》。這位被美國的文學評論家馬克·斯洛寧稱之為“二十世紀最有才華的俄國小說家之一”的著名作家,曾因為他的頗受爭議的作品《騎兵軍》而卷入了一場風波,既被熱情稱贊,也被惡毒咒罵和詆毀。
巴別爾的文學之路是幸運的,因為他在出道之初的1915年就結識了大名鼎鼎的高爾基。后者對他的寫作才華大加贊揚和鼓勵,并把他的兩個短篇小說登在《紀事》雜志上。但高爾基也以其特有的藝術家的敏銳看出了巴別爾的缺陷:這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最缺少的是進行文學創作所必需的生活體驗,于是建議他“到人間去”。謹遵恩師教誨的巴別爾從1917年到1924年間,先后經歷了七年的冒險生活,當過糧食征集隊員,當過新聞記者,也在布瓊尼的騎兵部隊服過役,參加了被稱之為“人類歷史上最后一次大規模的騎兵作戰”——對波蘭的作戰。正是在布瓊尼的騎兵部隊的經歷,成了他日后創作短篇小說集《騎兵軍》的基礎。這些短篇小說從1923年起在《紅色處女地》等雜志上陸續發表,1926年正式結集出版。
小說一經面世就受到評論界的歡迎。1925年還在國外的高爾基如此評價巴別爾:“巴別爾是有才氣和聰明的,從他身上可以期待很多東西,他生活經驗豐富,閱歷很多……他也有豐富的想象力,而這是藝術家的主要力量。”還有不少的作家和評論家都對作品給予高度評價,連著名的電影藝術家愛森斯坦也準備把作品改編成電影,只是因為俗務纏身而未能如愿。但是,小說的成功之處是建立在其嚴酷的真實性之上的,小說不僅寫出了騎兵的勇敢無畏,也寫出了他們的狂野和殘暴,使得戰爭的浪漫、恐怖和血腥交織在一起。正因為如此,小說也激怒了一些人。這些人不僅包括一些不足掛齒的“拉普”評論家,還包括一位重量級的人物,其中包括被列寧稱贊為“世界上最杰出的騎兵統帥”的原騎兵軍軍長、后來的蘇軍元帥布瓊尼。
布瓊尼是蘇軍最著名的將領之一,在十月革命后的蘇俄內戰中更是戰功赫赫,他的名字幾乎成了騎兵的代名詞。布瓊尼讀到小說后非常生氣,到處找機會痛罵作者,認為巴別爾的小說侮辱了紅軍騎兵戰士。布瓊尼1924年在《十月》雜志第三期上發表一篇猛烈抨擊《騎兵軍》的文章,指責作者寫的不是第一騎兵軍,而是馬赫諾匪幫。“作者在向人民撒謊,仿佛革命是由一小撮土匪和篡權者搞出來的。因為他本人就是營壘那一邊的人,所以沒跟隨庫普林一伙逃往國外,就是為了留下來誹謗騎兵軍。”毫無疑問,布瓊尼的指責是蠻橫無理的,他的指責立即受到《紅色處女地》主編沃隆斯基的反駁:“僅根據作家未能創作出真正的共產黨人這一點就認為他近似反革命,是忽略了創作的基本內容。”
1928年,布瓊尼在某軍事報再次發表文章指責巴別爾:“巴別爾沒有到過前線,只是憑空杜撰,玷污了最優秀的共產黨指揮員。《騎兵軍》講的故事從一個瘋子猶太人的胡言亂語,到對天主教堂的打砸搶,到騎兵鞭打自己的步兵,到一個有梅毒的紅軍戰士的肖像等等,這些人物都被這個有色情狂的作者的主觀感覺扭曲了。而且,他的故事還彌漫著小資產階級情調。”同年,高爾基從意大利回國觀光,當他了解到布瓊尼對巴別爾的謾罵后,在《真理報》和《消息報》上發表《我是怎么學習寫作的》一文時借機為巴別爾辯護:“布瓊尼同志曾痛罵巴別爾的《騎兵軍》,我覺得這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布瓊尼本人不僅喜歡美化自己的戰士的外表,而且還喜歡美化馬匹。巴別爾美化了布瓊尼的戰士的內心,而且在我看來,要比果戈理對查波羅什人的美化更出色、更真實。人在很多方面還是野獸,而同時人——在文化上——還是少年,因此美化人、贊美人是非常有益的……”高爾基還肯定了巴別爾作品中顯示出來的人道主義觀。
布瓊尼在讀到高爾基為巴別爾辯護的文章后,也在《真理報》上發表了一封《致高爾基的公開信》。盡管他在信中坦承在文學上無法同高爾基辯論,但還是認為自己批評巴別爾“不是沒有道理的”,在信中他仍然繼續對巴別爾進行指責和謾罵:“巴別爾長期呆在騎兵軍的后院,他從來不是、也不可能是第一騎兵軍的真正的和積極的戰士。”
高爾基讀到布瓊尼的公開信后,也在《真理報》上發表了《致布瓊尼》的信,認為巴別爾寫得很成功,并繼續為他辯護:“我在書中并未發現‘諷刺與誹謗的東西’,相反,他的書激起我對騎兵軍戰士的熱愛和尊敬……在俄羅斯文學史中我還未見到過對個別戰士如此鮮明和生動的描寫。這樣的描寫能使我清晰地想象出整個集體——騎兵軍全體將士的神態……”針對布瓊尼對于作家沒有到過前線的指責,高爾基也作了有力的反駁:“為了熬湯,廚師不必自己坐到鍋里去,托爾斯泰也沒有參加過同拿破侖的戰爭。”高爾基的信的結尾寫得很不客氣,他認為布瓊尼根本沒有批評巴別爾的資格:“騎在馬上進入文學、坐在馬上對文學說三道四的同時,您讓自己也仿效膽大妄為和隨心所欲的批評家。他們坐在沒有學會的理論這一四輪車上在文學中東奔西闖。可是,正確的和有益的批評必須是批評者或是文化水平上高于文學家,或是最起碼和他站在同一文化水平線上。”
可以想見,布瓊尼在面對高爾基如此一針見血的批評后時會是一種什么樣的尷尬和憤怒的心情,但顯然在文學批評上,慣于擺弄馬刀的騎兵將軍與杰出的作家高爾基遠不是同一個重量級的對手。據說官司打到了斯大林那里。但斯大林只是不置可否地微笑了一下,沒有發表任何意見。斯大林的態度算得上是明智的,畢竟,手心手背都是肉,一個是斯大林軍事上的心腹愛將,一個是斯大林的朋友和意識形態領域里重要的合作伙伴,他不好表態支持任何一方。而且,雖然斯大林的文學和理論素養都不低,但他畢竟是領袖,直接參與一場文學爭論是不合適的。
雖然這場爭論沒有最后的結論,但顯然,是軍事上的常勝將軍在爭論中居于下風。但布瓊尼不愿認輸。1929年,他找了個名叫維什涅夫斯基的作家拼湊了一部歌頌他的騎兵戰士的劇本《第一騎兵軍》來對抗巴別爾的《騎兵軍》,并親自作序,對劇本大加贊揚。這個頭腦簡單的將軍顯然忽視了文學創作的基本規律,因為優秀的作品絕不是可以隨心所欲拼湊出來的。最后的結果可想而知,這部劇本很快就銷聲匿跡了。文學史記住了巴別爾和《騎兵軍》,卻很少有人知道曾有過一本叫《第一騎兵軍》的劇本。
在筆與戰刀的較量中,居然是戰刀敗下陣來,這在蘇俄文學史上算得上是絕無僅有的一次。這固然是因為高爾基與布瓊尼在文學水平上不在同一檔次,也因為高爾基在蘇聯文學界乃至整個蘇聯社會中無與倫比的威望。后者的作用也許更關鍵。高爾基作為列寧和斯大林的朋友,被視為布爾什維克的同路人,從某種意義上說,在當時其影響和威望僅次于作為政治領袖的斯大林。為爭取高爾基早日回國,斯大林甚至在全蘇聯發起了一場群眾運動。正因為如此,才使得這場筆與馬刀的辯論沒有發展為“武器的批判”。
毫無疑問,高爾基的辯護保護了巴別爾,使他的作品得以一版再版,也使這個飽受爭議的作家一直活到高爾基逝世數年之后。高爾基晚年的作為受到許多人的非議,但保護巴別爾仍不失高爾基晚年生活中值得尊敬的亮點。在高爾基的推薦下,巴別爾不僅出席了1934年召開的第一次蘇聯作協代表大會,而且在會上作重點發言,隨后還隨蘇聯作家代表團出席在巴黎召開的世界作家大會。但是,高爾基的保護是有限的,在經過了如此波折之后,巴別爾不免對創作心灰意冷,除了篇幅不長的《敖德薩》的故事和兩個劇本外,他幾乎再也沒寫出什么有分量的作品來。
在高爾基去世以后,失去保護的巴別爾終于在1939年5月15日被捕,罪名是“在籌備針對蘇共和蘇維埃政府領導人的恐怖行動中,從事反蘇維埃的陰謀恐怖活動”。次年1月,巴別爾被蘇聯專政機關秘密處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