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皇帝死后,按照慣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發布遺詔,對身后事作出交代和安排。所謂遺詔,顧名思義,就是皇帝臨死時所寫的詔書。遺詔一般都是皇帝親自所為。但在明朝,遺詔卻常常是在皇帝死后由大臣主持起草。遺詔寫成的時候,皇帝早已命歸西天,其內容和皇帝本人的意愿實際上沒有多大關系。因此明朝的皇帝更替,往往能給久負重望的大臣一個革除弊政、整飭朝綱的機會。如明武宗和明世宗逝世后,內閣首輔楊廷和徐階,分別起草他們的遺詔,把兩朝弊政來了一個總清算,從而博得朝野一片稱頌。
明朝還有一份遺詔也非常特殊,那就是末代皇帝崇禎的遺詔。之所以說這份遺詔非常特殊,是和別的遺詔相比有許多不同:它雖然是崇禎自己寫的,卻是他上吊自殺前寫的;它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寫在衣襟上;它不是用筆墨寫成的,而是崇禎咬破手指,以指當筆,用自己的鮮血寫成的。這份遺詔的發布對象也很特別:它不是向自己的臣民交代后事,而是專門留給李自成看的。當然,更獨特的還是它的內容:“朕涼德藐躬,上干天咎,致逆賊直逼京師,皆諸臣誤朕。朕死,無面目見祖宗,自去冠冕,以發覆面,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1〕這哪里像一份遺詔,好像是一份自責自悔書,是一份哀告和埋怨信。
這份遺詔寫于農歷1644年3月19日凌晨,地點是煤山壽皇亭。從兩天前李自成的農民軍開始圍攻北京城以來,崇禎已經連續兩個晚上沒有合過眼。17日晚上,他是在“內外諸臣誤我!誤我”的通宵嘆息和埋怨中度過的。18日夜間,農民軍攻入北京城,精神已趨于崩潰的崇禎在連殺了幾位嬪妃和親人后曾試圖出逃,努力失敗后,便親自在前殿鳴鐘召集百官。可是鐘聲響了許久也沒有一個人前來,徹底失望了的他,只好與太監王承恩登上煤山壽皇亭,向這個世界作最后的告別。壽皇亭是新近才落成的一個亭子,是崇禎操練宮內士兵之處,可如今卻成了他要去見列祖列宗的地方。此時天已破曉,東方露出了魚肚色,山窮水盡、萬念俱灰的崇禎跌坐在亭子里,欲哭無淚。但他實在不甘心就這樣默默地告別這個世界。他有滿腹的話要對這個世界訴說,于是脫下絳黃色的龍袍放在大腿上,咬破手指,在衣襟上憤然留下了這份遺詔。做完這件事,他覺得可以告別這個世界了,于是自縊死亡。陪同他上吊自殺的,只有宦官王承恩一人。幾天后,李自成的部隊才找到這個僵死的國君。
在中國幾千年歷史中,君主被敵人俘虜或殺死的很多,在政變中被殺的更多,但臨危自殺的卻只有崇禎一人。本來,作為一個亡國之君,崇禎已經沒有什么必要寫什么遺詔了,因為遺詔通常要寫的兩項主要內容,一是指定嗣君,二是對后人提出希望,現在都沒有任何意義了。但崇禎不但要寫遺詔,而且咬破手指用血寫在衣襟之上,這就是這份遺詔的內容獨特之所在。
崇禎的這份遺詔,從字面上可以歸結為四層意思:一是責備自己品德不足;二是埋怨大臣不忠心報國,欺騙了他,誤了國家大事;三是自認為無臉面見祖宗;四是請李自成不要殺害百姓。而第一層意思只是虛晃一槍,關鍵是為了烘托第二層意思:“諸臣誤朕”。如果說,“無面目見祖宗”,確實是一件痛心的事,那么,“任賊分裂,無傷百姓一人”,無疑只是一個善良的愿望而已。所以,這份遺詔的落腳點或說崇禎最想表達的意思,還是“諸臣誤朕”四個字。這不僅僅是為了推卸責任,而是發自崇禎內心的宣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面對崇禎臨死發出的這句牢騷和吶喊,善良的人們不能不引起深思。
對于崇禎的這句牢騷話,史家歷來見仁見智。平心而論,崇禎對于明朝的滅亡固然難辭其咎,但他執政后還是很想有所作為的。他登基伊始,便當機立斷地剪除了魏忠賢閹黨集團;接著,在嚴懲貪官污吏的同時,勉勵各地督撫打起精神,努力為國工作,告誡大臣擯棄門戶之見,化異為同。他決心要改變大臣們萎靡的精神面貌,要整個官僚機器跟上自己的步伐,圍繞自己的旨意拼命地運轉。然而事實卻是:他總是一個孤獨的勤政者,大臣們各懷心機,各有打算,堪當重任之才寥若晨星,多數是崇禎每任用一人,便失望一人。究其原因,除了崇禎本人剛愎自用、用人失察之外,關鍵就在于,明朝中后期在選人用人機制上產生了嚴重的腐敗和危機。
明初,開國皇帝朱元璋很注意重典治國,在官吏銓選、考核、監督方面也制定了一套嚴密的制度。但到明朝中后期,隨著整個國家機器日趨失靈,這些制度也都遭到嚴重破壞。官場賄賂盛行,官員大肆貪污受賄。崇禎繼位后,雖然以很大決心整飭朝綱,刷新吏治,但已積弊難返,連他自己都不得不哀嘆:“張官設吏,原為治國安民。今出仕專為身謀,居官有同貿易。”〔2〕明末的官場,已儼然成了權錢交易的大市場。
這些通過走門子、塞票子上來的無恥之徒,其道德品性之低下不言自明。要指望他們忠心國事,有所作為,簡直是癡心妄想。
明王朝大廈將傾,崇禎面對的又是這么一批貪才、庸才、蠢才,他怎能不陷入“任用一人,失望一人”的怪圈,并且直到臨死還牢騷滿腹呢?
注釋:
〔1〕《明通鑒》卷九十。
〔2〕《明季北略》卷十三。分裂,無傷百姓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