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虛無主義及其超越是尼采倫理思想的主導問題#65377;尼采依虛無主義的不同含義把虛無主義區分為三種形式:否定的虛無主義#65380;消極的虛無主義#65380;積極的虛無主義#65377;尼采認為“否定的虛無主義”產生的基礎是生命力的衰退,直接的原因是對理性范疇的實在性和至上性的信仰;“否定的虛無主義”為消極的和積極的虛無主義所更替則根源于現實世界對超感性理想不斷的證偽,亦即超感性理想的失落#65377;尼采把肯定感性生命的藝術化生存作為超越虛無主義的新選擇,其理由是這種生存消解了虛構的超感性世界對真實生命世界的壓抑,維護了生命的個性和不斷的超越性#65377;這一理論拓寬了分析虛無主義的視角,維護了生命創新的價值和意義,其根本局限在于忽略了工具性社會實踐對于虛無主義形成和消解的基礎性地位#65377;
關鍵詞:虛無主義; 藝術化生存; 生命; 社會實踐
中圖分類號:B516.47文獻標識碼:A
虛無主義及其超越是尼采倫理思想的主導問題,正是虛無主義的經驗才使得富有濟世情懷的尼采走上了獨辟蹊徑的倫理沉思之路#65377;海德格爾對尼采倫理思想的主導問題有著深刻的自覺,他說:“尼采的整個哲學都植根于并且回蕩于他對虛無主義事實的經驗;而同時,尼采哲學的目的也是為了首先揭示對虛無主義的經驗,并且使這種經驗的作用范圍變得顯而易見#65377;隨著尼采哲學的展開,他的虛無主義之本質和強力的洞識的深度越來越大,對虛無主義的克服的急迫性和必然性也不斷增大了#65377;”[1](P424)海德格爾的這一解讀基本上合乎尼采哲學——倫理學思想的實際#65377;尼采晚年曾就自己思想的主導性問題及其影響寫道:“迄今為止,最占據我思想的一直是頹廢問題,而且對此我有充分理由#65377;‘善與惡’不過是這一問題的鬧著玩的分支”[2](P15)#65377;由于尼采這里所談的頹廢指的就是生命的毀滅和虛無,因此,我們可以說,占據尼采思想中心的#65380;主導尼采整個倫理思想路徑的是虛無的意志#65380;虛無主義問題#65377;尼采對這一問題的直接回答,鮮明的提示了尼采整個倫理思想基調,準確把握尼采關于虛無主義及其超越的理論,對于研究紛繁復雜的尼采文本來說,有著舉綱張目的意義#65377;
一虛無主義的涵義
依據海德格爾的意見,哲學上對虛無主義(Nihilismus)一詞的首先使用可能起于弗里德里?!·雅可比,后來經由屠格涅夫而流行開來#65377;[1](669) 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與屠格涅夫同時或稍后的俄國文學大師如車爾尼雪夫斯基#65380;安德列耶夫#65380;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中都出現過虛無主義者的形象#65377;這些虛無主義者只相信親身經驗到的存在者,對于此外一切包括基督教的上帝都持懷疑虛無的立場#65377;
但是,在尼采的筆下,“虛無主義”這個名稱有著相互聯系的好幾個方面的含義#65377;尼采經常是在不同的意義上使用這個詞的#65377;因此,區別虛無主義不同的涵義及其關聯,對于準確把握尼采的主導問題具有前提性意義#65377;
首先,虛無主義指的是相信超感性領域對感性生命的價值優先性,強調和推崇否定生命的思想#65380;情感和行為#65377;這一含義是尼采虛無主義的基礎性含義#65377;當代法國著名哲學家德魯茲把它稱之為“否定的虛無主義”[3](p218)#65377;由于這種虛無主義總是通過虛構出各種形式的超感性的價值觀念如上帝#65380;本體#65380;孤立的善#65380;自在的真來對抗#65380;貶損整全且富活力的生命,因此,西方有學者指出:“在尼采哲學中,虛無主義一詞首先指的是生命的衰落和人的降低”[4](p3)#65377;毫無疑問,尼采經常在這一意義上使用這個術語#65377;如《反基督》第6節說:“同時,我認為,在種種神圣的名義的掩蓋下的種種沒落的價值,虛無主義的價值觀現在已獲得了主宰一切的統治權”[5](P72);第7節說:“叔本華以他自己的方式很好地做到了這一點:由于同情,生命被否定了,生命被看作是只配被否定的東西——同情乃是虛無主義的實踐”[5](P73)#65377;法國哲學家德魯茲特別強調虛無主義這一方面的涵義,并把它理解為尼采虛無主義理論的根本:“(虛無主義),在其首要的#65380;基本的意義上,指的是生命所具有的虛無價值,賦予生命這一價值的關于更高價值的虛構,以及在這些價值中所表現的虛無的意志#65377;”[3](P217)
其次,虛無主義是指“反對生命中超感性世界和更高的價值,否定它們的存在,取消它們的存在,取消它們一切有效性,并且對自身生命狀況感到失望#65377;”[3](P217) 這種虛無主義認為在這個世界上超越沒有任何意義,它不再虛構更高價值來貶低生命,而是通過對更高價值的貶低來肯定自己倦怠#65380;頹廢的生存狀態#65377;尼采把這種虛無主義稱作“消極的虛無主義”[6](P280),認為它是精神權力下降和沒落的結果#65377;尼采對信奉這種虛無主義的人有一個明白暢達的剖析:“比上述種類(指虛構最高價值否定生命的人——引者注)還要貧乏一等的人,不再占有解釋的力量,創造虛構的力量,他們就會成為虛無主義者#65377;虛無主義者是這樣的人,他從現存的世界出發斷定,這個世界不該存在,而且,從那個本應存在的世界出發認為沒有這樣的世界#65377;這樣一來,生命(行動#65380;受動#65380;意愿#65380;感覺)就沒有任何意義了#65377;‘徒勞無益’乃是虛無主義的激情——同時,無結果#65377;”[6](P270-271) “消極虛無主義”是從第一層含義派生出來,人們正是在趨于虛構的最高價值中喪失了自身的能動性,最終為幻影的破滅所徹底地擊倒,以致于衰退的生命在一個沒有價值和意義的世界延續#65377;
上述兩種虛無主義是形成虛無化生存的原動力,虛無主義的彰顯就預示著社會的危機#65377;在尼采那里,上述虛無主義是個價值論范疇,它決定并滲透在一系列歷史事件之中,像猶太教#65380;基督教宗教改革#65380;抽象民主要求#65380;空幻的自由主義以及現代幸福主義都是虛無主義的產物#65377;
第三,虛無主義是指基于強大生命力而來的積極面對和經驗“超感性觀念”的不真實性,欣然地接受自己理想價值原則的有限性#65377;尼采把它稱之為“積極的虛無主義”#65377;強大的生命力總是讓人感到自己價值理想的幼稚性,于是再也不相信對總體做解釋和判斷的那種自在的#65380;終極的沒有時間變易性的形上原則和觀念#65377;尼采認為這種“積極的虛無主義”和“消極虛無主義”在不相信“超感性世界”觀念的真實性和效力這一點上是相同的,但形成這個相同點的根源和態度是迥異的#65377;前者是根源于生命力提高,是強力的象征;后者則是根源于衰竭生命,是軟弱的象征#65377;沒有了虛構力,“以致使迄今為止的目的和價值都變得不合適了,再也得不到信仰了”[6](P281)#65377;另外,在面對和經驗“最高價值貶黜”的態度是不同的,積極虛無主義的態度是把這種貶黜視作一次解放,視作生命創新的前提,為此歡欣鼓舞;而消極虛無主義的態度則是把這種貶黜視作一次安慰,因為,由此自己疲憊而無超越性的生命便有機會粉墨登場#65380;招搖過市了#65377;尼采認為“積極虛無主義”是虛無主義的最后形式#65377;在這個階段上,它“含有對形而上學世界的非信仰,——它擯棄了對真實世界的信仰#65377;”這也就是說,人們“拿來賦予世界價值的范疇,如‘目的’#65380;‘統一性’#65380;‘存在’等等,現在又通過我們之手拋棄了——于是,世界呈現無價值的外觀”;“但人們是不會忍受這個世界的”#65377;[6](P426)人類如果不想重蹈覆轍,必須另辟蹊徑!
二虛無主義形成的根源
尼采對虛無主義的根源進行了全面和深刻的生存論揭示,概言之,主要有以下幾點:
第一,生命的虛弱#65380;生命力的衰退是“否定的虛無主義”產生的基礎#65377;“否定的虛無主義”本質上就是柏拉圖主義#65377;對柏拉圖主義,尼采這樣評價道:“把世界分為‘真正的’世界和‘假象的’世界,不論是按照基督徒的方式,還是按照康德的方式(畢竟仍是一個狡猾的基督徒的方式),都只是頹廢的一個預兆,——是衰敗生命的表征#65377;”[7](P25) 為什么衰敗的生命必然會產生虛無主義,產生貶抑生命的理想虛構呢?主要的原因在于軟弱無力的生命沒有勇氣和力量參與充滿障礙#65380;苦難和變易的真實生命世界并由此獲得生命的充盈和提高#65377;虛弱的生命由于害怕生命意志的障礙#65380;對立而追求沒有障礙#65380;對立的虛幻的“理想生命”,并用這種虛構的“理想生命”來規定和主宰現實的#65380;身體的#65380;屬于整全的感性生命世界;這樣,人們在形成對并不存在的超感性“理想世界”的崇拜#65380;神化的同時,也使自己的真實生命日趨萎縮和毀滅#65377;因為拒絕生命中對抗和苦難的理想主義踐履一定會有損人的生命力的充盈和提升#65377;尼采認為形成“否定虛無主義”的關鍵是生命力虛弱之人對苦難的消極態度#65377;最富有的生命,亦即具有充盈生命力的人,“他們不僅僅是緊盯著那些可怕#65380;存有疑問的事,他們還可以縱情享受破壞#65380;分離#65380;否定的奢侈和樂趣”2](P88);而發生了部分生理障礙和心理枯竭的生命力貧乏之人,在思想上及行為上竭力追求沒有痛苦的虛幻世界,亦即“進入一個又聾又啞#65380;自我屈服#65380;自我埋沒的僵硬世界”[2](P98)#65377;于是人就變成另外一個人#65377;這種人退出那些冗長#65380;危險的實踐,“需要的是溫和#65380;平靜和仁慈”[2](P88),其生命在這種抽象片面的理想沖動中愈發貧弱和衰竭#65377;
人的生命的這種虛弱病態又是從哪里來的呢?尼采主要把它訴之于人對自身永世斗爭和不安寧生活的厭倦#65377;充滿對抗的實際生活使得一些人再無堅毅的勇氣和耐心進行無休止的征服障礙的行動,而障礙依然存在;于是他們便通過虛構一種具有至善意義的完美理想來否定克服障礙的意義,進而讓自身生命在幻想無紛擾#65380;無痛苦的理想生命中倍受愚弄和摧殘#65377;
第二,對理性范疇實在性和至上性的信仰乃是“否定的虛無主義”產生的直接原因#65377;在尼采看來,超感性抽象理想對生命的貶抑和否定一定是通過對理性范疇的實在性和至上性的信仰而實現的#65377;尼采認為,理性范疇原來是個別性權力意志為了實現自身的保存和提升對自己知覺實施的模式化,它表達的是數不清的多少相似的知覺,它完全是人化的,“不包含一丁點‘本質’或任何不以人為轉移的普遍有效的東西”[8](P108)#65377;這也就是說,理性范疇的來源是個別功利性的,性質是內在性的——不是外在物本來就有的“真理”#65377;但虛無主義卻把“超感性的理性觀念”視為外在于人的客觀實體,是一切現象的意義,其實現是至上而普遍幸福#65377;這一觀念恰恰忽略了理性范疇狹隘性的身體性起源,根本上否定了它的非實在性,最終借助它的虛構的普遍性和真實性把它置于生生不已的生命世界之上,從而貶低和損害了剛健有力#65380;積極向上的生命#65377;虛無主義正是通過對普遍性的理性范疇的自在真實性和至上性的信仰才得以生成,正因為如此,尼采把它稱為迄今為止最大的錯誤,最致人于苦難的錯誤:
“這是一段苦難深重的歷史#65377;因為,人們在尋找一種原則,由此出發,他便可以蔑視人了,——人構想了一個世界,目的是得以誹謗和侮辱它#65377;其實,人每次都向虛無伸出了雙手,并且把虛無解釋為‘上帝’#65380;‘真理’,尤其是這個存在的法官和判官……”#65377;
在尼采看來,一切抽象的“目的”#65380;“目標”#65380;“意義”都是為具體生命的權力意志服務的結果,一旦人們把這種“目的”#65380;“目標”#65380;“意義”設定為外在于人自身的自在標準#65380;生命的最高價值狀態,它就是把生命的具體手段當作整全生命的目的,就是以偏概全,把個別當作整體,其結果總是危害整全且富活力的生命,使生命變成怪胎#65377;
第三,現實世界對超感性理想不斷證偽,超感性理想的失落是虛無主義得以深化和更替的根本原因#65377;在尼采看來,虛無主義由“否定的虛無主義”進入到“消極的虛無主義”和“積極的虛無主義”,有某種自反和經驗證偽的特征#65377;尼采的《道德的譜系》一書在回答到底是什么戰勝了基督教的上帝這一問題時指出:“基督教作為教條,因其自己的道德而衰落#65377;出于同樣的原因,基督教作為道德也必然衰亡,——我們正站在這一事件的門坎#65377;”[9](P134) 后來在一則筆記中,尼采在談起虛無主義緣起時,又稍具體地談到這一點:
“虛無主義就是隱藏在一種完全特定的即基督教道德的解釋中#65377;
基督教的沒落——起源就是它那(不可取代的)道德#65377;這種道德同基督教的上帝分庭抗禮(基督教高度發揮了真實性含義,因而招致了人們對一切關于基督教世界和歷史的歪曲解釋,厭惡感#65377;狂熱信仰所說的‘上帝即真理’的反響,就是‘一切皆謬誤’#65377;行動的佛教……)
懷疑道德,這具有決定意義#65377;道德的世界解釋既然試圖遁入彼岸性,它就再也得不到人們的認可,它就沒落了#65377;它終結于虛無主義#65377;”[6](P657)
尼采這里的意思是說,基督教道德對上帝及其創造的價值世界的真實性的嚴格強調,使得現實社會的人愈加覺得上帝及其創造的價值世界的荒謬,愈加覺得基督教敵視生命的超感性的理想主義觀念與現實世界的隔膜#65377;這其實是無整體目的#65380;無終極意義的感性生命對超生命的抽象#65380;片面的道德說教的不斷證偽#65377;“否定的虛無主義”認為現實的生命現象有一個高懸其上的浪漫化的終極目的,人是同高踞于人之后的整體相聯系,并且是依賴于這個整體的(上帝是全);認為彼岸的統一#65380;和平#65380;合意的世界是真實的,這些觀念在那些忠實于生命狀態的真實感受和經驗的人那里很容易被證偽,因為生活的真相總是告訴人們:彼岸的“真實世界”是虛幻的,是人們臆造的#65377;他們會認識到:“通過生成達不到任何目的,實現不了任何目標……;普遍的東西根本沒有;……人們構想這種整體是為了能夠信仰自身的價值的緣故#65377;”[6](P425)這樣,“否定的虛無主義”便發展到“消極的虛無主義”:一切皆無意義#65377;“消極的虛無主義”是由“否定的虛無主義”的超感性世界理想的幻滅而來,人被允許進天國但卻發現這是世上最大的欺騙和愚昧;世界被許以無爭端的和平但展示的卻是無休止的傾軋;人性被保證為完善但人卻感受到深刻的缺陷和不盡的墮落;公正受到倡導但出現了太多德福的分裂和背反#65377;于是疲憊之人對現實狀況徹底失望,認為一切皆是空幻#65377;他們的理由是:既然這么極端美好的理想都無法實現,那么關于生命世界的任何意義創新的解釋和估價都可能是錯誤的或沒有價值的#65377;尼采對“消極虛無主義”發生于最高價值貶值之時的強調表明,他注意到人類的一個心理特點:偏激地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從具體理想的毀滅走向拋棄一切理想#65377;這有些像佛教徒成長的心路歷程:由癡迷紅塵走向萬法皆空#65377;也因此,尼采認為“消極的虛無主義”的極端形式就是“崇尚虛無”的佛教#65377;尼采揭示了“消極的虛無主義”是現代歐洲的基本問題和病灶,但并不承認它是普遍的事實#65377;尼采認為,從人的生命狀態的全面性考量來看,“消極的虛無主義”并不為人人所經驗#65377;它的存在并不具有普世的意義#65377;在富有生命力的人那里,雖然他們也不相信超感性理想的真實性和至上性,但他們的生命呈現的不是消極無為#65380;分崩離析#65380;毫無主見的現象,而是由充沛的力所發動的爭高競長#65380;自我超越與不斷創新#65377;生命力急劇上升,會“致使迄今為止的目的(信念#65380;信條)與力不相適應”,因為人們的“創造力,愿望力十分強大,因此它不再需要對總體作解釋和賦予意義”[6](P271),不再信仰超越感性的“理想世界”#65377;這就是基于強力的虛無主義,也被稱作“積極的虛無主義”#65377;這種虛無主義基于自身生命的經驗不相信傳統柏拉圖主義賦予給整個世界的超感性目的#65380;意義和價值,但它并不認為生命無意義#65377;它被稱為虛無主義,主要是就它對傳統超感性價值世界的否定而言的#65377;這種虛無主義是虛無主義的結束,同時也是走向藝術化生存的序幕#65377;
三虛無主義的超越:藝術化生存
在尼采看來,“消極的虛無主義”在給歐洲帶來深重的危機的同時,也給歐洲帶來了機遇,這是一次巨大的挑戰#65377;他是這樣表達這一看法的:“顯然,在這真理意志的自我意識之際,道德開始衰落,留給下兩個世紀的歐洲的那出偉大的百幕戲劇將是所有的戲劇中最恐怖#65380;最成問題#65380;但或許也是最有希望的一出戲#65377;”[9](P134-135) 尼采所憂慮的恐怖在于:上帝死了,一切都無意義和準繩,什么都允許,于是頹廢的生命就愈發張揚,力圖將其絕對化#65377;尼采所期許的希望在于:上帝死了,但人卻活得更有創新力#65377;“否定了真實的世界#65380;存在和神圣的思維方式”[6](P277),人便可能肯定生命的世界#65380;生成和感性的思維方式#65377;“積極虛無主義”只是尼采超越整個虛無主義的序幕和前提,因為它的本質是否定,還沒有達到對整全且富活力的個性化生命的肯定和創新,亦即藝術化生存#65377;因而尼采本人是反對將自己的學說稱為虛無主義的,他說:
“《權力意志——重估一切價值的嘗試》——我用這個公式來表示一種反運動,意在提出原則和任務:這種運動會在未來某個時刻取代徹底的虛無主義;但它在邏輯和心理上則是以虛無主義為前提的,它簡直知道虛無主義和來自虛無主義#65377;”[6](P374)
“人們會看到,本書中的悲觀主義——確切地說是虛無主義——被認為是‘真理’#65377;但真理不是最高價值標準,更不是最高權力#65377;要假象#65380;幻想#65380;迷惑#65380;生成#65380;變換(要客觀化了的迷惑)的意志要比這里的真理#65380;現實#65380;表面的意志更深刻#65380;原始#65380;‘形而上學’——后者甚至僅僅是要幻想意志的一種形式#65377;
“因此,本書甚至是反悲觀主義的,也就是說,其本意是:藝術,成了它要教誨的內容,比悲觀主義有力,比‘真理’要神圣#65377;”[6](P444)
從上述引文中,我們能夠看出尼采是把肯定和追求藝術化生存,亦即生命的持續地個性化創新作為超越虛無主義的新選擇#65377;尼采在《權力意志》第794條中更是明確道出這一點:
“我們的宗教#65380;道德和哲學乃是人的頹廢形式#65377;
——反運動:藝術#65377;”[6](P468)
尼采這里所說的藝術,不是特指生產美的藝術作品的文化類別,而是泛指人的自由的生產能力,以及由此而形成的生命形態的不斷轉型和提升,亦即藝術化的生存#65377;這種生存區別于虛無化生存的特質在于積極肯定和不斷創新整全而又獨特的生命,努力追求生命的持續化#65380;個性化的創新;在這種生存中,生命的思考#65380;道德的提升有機結合,共同發展#65377;這也就是德魯茲所說的“生命把思想變為能動的,思想則讓生命變為肯定的世界#65377;”[3](P148) 尼采還在宇宙論的意義上使用藝術一詞,如他說:“藝術作品,在沒有藝術家情況下出現的藝術作品,譬如作為肉體#65380;作為組織(普魯士軍官團#65380;耶穌教團)等#65377;何以藝術家只是一個初步階段?世界乃是一件自我生殖的藝術品#65377;”[29] 海德格爾認為尼采對“藝術”一詞的這些用法,“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符合于一種直到十九世紀初期還常見的語言用法#65377;”[1](P75)
尼采強調藝術化的生存是柏拉圖主義及其虛無化生存的對抗和超越:“藝術是對抗一切要否定生命的意志的惟一最佳對抗力,是反基督教的#65380;反佛教的#65380;尤其是反虛無主義的#65377;”1[6](P443)值得我們深思的是,尼采是基于何種理由認為藝術化的生存是復歸真實生命#65380;實現生命提升的惟一途徑和手段呢?
首先,藝術化的生存肯定柏拉圖主義所否定的現實的“表面世界”和“假象世界”為惟一真實的世界,從而徹底批判了柏拉圖主義者基于自己頹廢的權力意志所虛構出來的超感性觀念的非真實性及其對感性生命世界的至上性,維護了生命的無限創造性#65377;尼采論證自己價值倡導合理性的基本策略是強調生活世界的主體性#65380;內在性,亦即將生活世界表面化,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尼采將被柏拉圖主義顛倒了的世界又重新顛倒過來#65377;尼采認為,我們顯現世界的過程及其結果,包括超感性的抽象觀念,都依賴我們的生命感官,都是人的權力意志通過透視而得出的解釋和創造;因而,都不是外在于我們生命的自在之物,而是表面的,或者說是假象性的#65377;尼采針對實證主義老是停留在“只要事實存在”的現象,曾說過:“沒有事實,只有解釋!我們不能確定任何‘自在的’事實:因為,作如此設想等于胡鬧#65377;”[6](P683)一切都是解釋,這也就是說事物的意義是人植入的:“人最終在事物中找出的東西,無非是他塞入其中的東西#65377;”2[6](P606) 正是人的意志力的這種主動創造,使得人有了一個“可以測度的#65380;簡化的#65380;可理解的等等世界”#65377;[6](P240)在尼采那里,人是一個“估價者”,人的生命區別于其它生命的本質特征就在于人能為世界制造意義,人能制作概念#65380;圖式而使自己生活在“符號化”的世界中#65377;如果把“真實”理解為脫離人的客觀事物本身,那么作為生命反應的符號化的意義便是“虛假的”#65380;“表面性的”#65380;“不真實的”,尼采就此申言:“生命的特征不是‘真實’而是虛假……人們根本沒有理由相信‘真實的’世界”[6](P426)#65377;
在尼采看來,人們一旦認定“表面性”#65380;“虛假性”是人們認知的的本質特征,那么,傳統柏拉圖主義對超離于具體生命創造之外的“真實世界”#65380;“理想世界”的設定就會暴露出自身的荒謬,而且柏拉圖主義者把基于自己頹廢的權力意志設計出來的“超感性觀念”理解成所有生命存活的終極#65380;神圣的標準就會顯示出自己的獨斷和幼稚#65377;尼采強調區別于虛無主義的藝術化生存的世界觀前提就是徹底否定“超感性世界”的真實性,肯定人化的“表面世界”為唯一真實的世界:
“我們‘新的世界’:我們應該明白,我們作為自身價值的創造者的程度——也就是說,能把‘意義’植入歷史的程度#65377;
“在我們當中,對真理的信仰行將得出其最后的結論——你們知道結論是怎么說的嗎——#65377;假如有受敬仰的某物,那么一定是對表面的敬仰;謊言——不是真理——是神性的!”[6](P701-702)
尼采這種神化人的反映形式的觀念實質上是對人的無限創造性的肯定#65377;因為人們一旦自覺到對事物的認知都有其具體生命的基礎,對事物的反映形式沒有終極的#65380;自在的標準;人們就會欣然地接受自己所創造的生活世界的表面性和有限性,就不會盲目地丟失自身去一味地適應外在對象如既定的意義#65380;僵化的生活程式及其價值理想#65377;這一理念就為致力于個性化生命創新的“藝術化生存”提供了一個覺知的前提,有力地促進了人對生命意義的不斷地突破和創新#65377;
其次,藝術化的生存強調創造性生存的個別性#65380;特殊性,否定了虛無主義的普遍主義的虛妄及其對人的壓抑#65377;藝術化的生存是個性化的生存,是基于自身特殊的權力意志而進行的不斷創造#65377;尼采反復強調生命是透視的,每個人都有自己解釋這個世界的視角:“有各式各樣的眼睛#65377;連斯芬克斯都有眼睛——#65377;因此就有各式各樣的‘真理’#65377;”[6](P610) 這里的“眼睛”指的是視角,即看世界時的維護生命功利性的立場和觀點#65377;尼采認為,承認并強調人們在創造價值時的個別性,是尊重生命多樣性#65380;實現自身生命不斷創新的前提#65377;超感性的價值理想原本是頹廢生命增長和保存自身的條件,而“否定的虛無主義”卻把它當作支配人類的普遍化的法令和目的#65377;在尼采看來,正是這種把個別上升到一般的意識造假功能促成了身體機能的衰退和生命的退化#65377;[6](P430)因為人們把頹廢的“理性形式”普遍化#65380;絕對化的后果,就要積極反對獨特的具有活力的生命對它的狹隘性和破壞性的克服#65377;為此,尼采曾擔心地說:“我們看到頹廢這個可怕的工具在眼前活動著,有最神圣的圣名和儀式為它撐腰#65377;”[6](P480)解決這一問題的關鍵在于要認識到陳舊理想的頹廢生命的基礎和狹隘的生命功利性,努力使自身的生存回歸到健康生命的個性化的生命創新上#65377;這樣,生活世界就會呈現出另一種樣式:生命的多樣化及其不斷的超越#65377;這樣的世界,盡管沒有了柏拉圖主義所賦予的那種終極的絕對化的意義,但依然是一個讓人激動和歡欣的舞臺,因為這里有生命的豐富#65380;提升以及由此帶來的幸福感#65377;
最后,藝術化生存矢志于生命的超越與創新,否定了虛無主義超感性“求真意志”所招致的生命的惰性和僵化,善待了生命的潛能#65377;尼采認為,創作美的作品的藝術,其根本“在于使生命變得完美,在于制造完美性和充實感;藝術本質上是對生命的肯定和祝?!盵6](p543)#65377;將生存藝術化,也就是將生命帶向強力#65380;充實和創新,最終使生命像“自轉的輪”一樣具有能動和變換的特性#65377;這種自由無疆的生存從獨特具體#65380;能動開放的身心生命的實際出發,認為每種“真理”意識作為生命權力意志的工具都有其暫時性和相對性,提升了的生命力總要將人帶向新的地平線,將人從熟悉的家園帶入更具生機和力量的異鄉#65377;這樣既批判了“否定的虛無主義”用本身狹隘的“超感性真理觀念”來固定人們生命的企圖,又否定了“消極的虛無主義”用自己頹廢的意志貶低和抑制創新生命的愿望#65377;虛無主義高揚外在于整個人類的“真理”的價值,把人創造出來的“超感性觀念”和人的生命分開并把它凌駕于人的具體生命之上;于是,人被客體化了,人在自己創造物的欺負之下變得屈服#65380;順從#65380;柔弱和頹廢#65377;尼采強調正是因為我們生命中的藝術特質,亦即求假象和幻覺#65380;求超越和創新的特質才使得我們沒有因這種“求真意志”而停滯和毀滅,才使得我們的生命不斷升華和繁榮#65377;尼采把人的這一特質提升到生命根本的高度:“藝術乃是生命的本來使命,藝術乃是形而上學的生命活動#65377;”[6](p444)
生命自身沒有終極歸宿的不斷地生成和變化#65380;超越和創新是藝術化生存的本質狀態,是尼采新道德觀的根本訴求#65377;尼采認為,正是在這里他找到了自己的愛和歸屬,走出了虛無主義:
“對生命的信任不再可能了,生命本身也成了一個問題,但是任何人都不要以為人們會因此成為一個陰暗的靈魂,一個瞎眼的貓頭鷹!對生命的愛仍是可能的,但那是一種不同的愛——是我們對一個我們不相信的女人的愛#65377;”[2](p957)
四簡短的評價
尼采透過個體生存狀況來分析虛無價值的興起及其消解,發現正是人的衰敗生命無力直面和參與整全生命才形成對生命的虛無化追求,而這種追求主要是通過對普遍性理性范疇的絕對信仰而導致的#65377;與此相反,只有健康的#65380;富有創造力的生命才能直面苦難#65380;敢于生存,永遠地活在生命的持續化#65380;個性化的創新之中#65377;這種藝術化的生存使人制造的任何價值相對化,以保證多樣化生命的充盈和提升#65377;這一思想的意義體現在三個方面:
首先,它深化了對虛無分析的視角#65377;以往對社會問題和危機的分析往往局限于社會觀念#65380;國家制度乃至社會財富狀況,比較缺少身體生命的維度,從而使自己的分析難免抽象片面和虛構#65377;因為觀念#65380;制度#65380;財富只有整合到身體生命之中才能對生命價值取向發生影響,身體生命的狀況對價值取向有著直接影響的作用#65377;缺少這個環節,任何分析都有其抽象性#65377;
其次,它強化了個體對自己行為選擇的責任#65377;尼采這一思想強調人的生命的實現取決于人的生命力的狀態及其價值選擇,每個人都是其生存選擇的責任者#65377;你沉湎于“超感性理想”或者“既得狀態”,那是你虛弱的生命逃避對立#65380;苦難的真實生活世界的結果,它會使你愈發虛弱和無能;倘若你能依憑勇敢和堅毅的精神將自己的生命置身于永恒的開放和創新之中,你的生命必將不斷地充盈和提升#65377;尼采這里將人的生存的價值指向及其踐履訴之于人們的生命狀況及其選擇,讓人們各自的生命擔當起生存實現的責任,它突出了人們的自身生命狀況對人們生存實現的關鍵影響,有力地消解了怨天尤人的他律性的不負責任的消極心態#65377;
最后,尼采對藝術化生存的倡導,對于開發人的潛能#65380;解放人的個性#65380;消解超感性的理性主義道德對人的壓迫具有重要意義#65377;尼采痛恨將人機器化的價值規導,而將生存的價值中心移置到生命的持續化#65380;個性化的創新上,亦即生命的藝術化的基礎上;由此,尼采呼喚人們莫要拜倒在客體化了的人的作品上,不管這個作品被涂上了什么神圣的徽號#65377;這樣就有力地激發了個性化的創新熱情,徹底否定了凌駕于生命之上的“超感性道德”的獨斷和狂妄#65377;尼采的這一思想直接影響了20世紀人本主義思潮#65377;海德格爾的“人是存在寓所”以及薩特的“人是自由的”等理論都滲透著尼采的精神;??掳褜徝乐攸c從藝術美的鑒賞和創造轉向人的生存方式和風格,把生活本身當成審美活動的主要場所,更像是尼采的人生藝術化#65380;游戲化理論的當代版#65377;
尼采的局限在于缺乏馬克思那樣的宏觀社會學視野#65377;事實上,人的虛無及其消解不僅僅是個體生存狀態問題,它還是一個社會歷史問題#65377;意義的生成,與其說是人的解釋#65380;估價,不如說是人的歷史性實踐使然#65377;人的實踐是主客體相互作用的過程,它不僅是主體客體化,亦即人置入意志#65380;情感#65380;意義于客體;也是客體主體化過程,亦即客體非對象化,為主體所容納,客體制約主體的過程#65377;人正是在多種因素相互作用的實踐中才實現生命的超越和創新的,而不僅僅依靠尼采所指望的主觀解釋和身體的力量#65377;尼采盲目于這一實際,也就不能認識到個性的解放和發展依賴于生產和科學所提供的物質條件,依賴于人們對客觀世界能動的實踐改造,依賴于合理的社會交往秩序#65377;這樣就使得他的人生價值理論染上了濃厚的唯意志論傾向,表現出某種深刻的非歷史性和實踐上的軟弱性#65377;像尼采那樣漠視社會歷史條件的制約性,一味地把生命的個性化創新建立在人的激情#65380;沖動及其價值重估上,從根本上說不過是人的一廂情愿的浪漫空想#65377;離開人的社會實踐本性來理解虛無主義及其超越這一理論局限對尼采倫理思想來說是最基本的局限,它滲透在其倫理思想的方方面面之中,這是我們研究尼采必須認真加以注意和對待的#65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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