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話研究引論

摘要:文話是我國古代文學批評的重要學術資源，它肇始于宋代，經歷了發展演進#65380;繁榮變革和融匯總結三個發展階段，內容豐富，形式多樣，對推動文學因革和文章衍變發揮了重要作用#65377;由于學術關注的缺失，文話長期處于無人問津的境地，而《歷代文話》的問世則為文話研究提供了良好的契機#65377;從文話與文學#65380;科舉之間密切的互動關系入手，揭示文話在文學批評和文章學上的獨特貢獻將成為一個新的學術增長點#65377;

關鍵詞:文話; 文學批評; 文章學; 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識碼:A

“文之為德也大矣，與天地并生”①(p1)，在古人的心目中，文章占據著重要地位#65377;隨著文章內涵的豐富與衍變，以及詩#65380;詞#65380;文#65380;賦等文章體裁的發展與成熟，對其體制特點#65380;創作成就#65380;臨文經驗等諸多方面所進行的分析與探討也相應發展#65377;散見于序跋題記乃至書牘簡尺中的相關論述固然如吉光片羽，皆堪寶貴;而裒然成帙的系統著作則尤應重視#65377;和眾多的詩話#65380;詞話一樣，作為重要的文學批評資料，文話的意義不容低估#65377;

一

文話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的重要著作體裁，它以話文為主要性質，分析品評作家作品，記錄本事叢談，闡釋文章演進軌跡，敘述文章流派遞嬗，并結合具體作品而雜以考訂#65380;辯偽#65380;輯佚等多方面內容，形式多樣，內涵豐富，是以專集形式出現的文章學著作#65377;

文話正式產生于宋代，其出現時間與詩話#65380;詞話相仿佛#65377;王在作于宣和四年(1122)的《四六話序》中稱“其詩話#65380;文話#65380;賦話各別見云”②(p1)，可見他所編纂的除了《四六話》以外，還有文話#65377;這是“文話”以專名形式出現的最早記錄#65377;可惜的是這部文話并沒有流傳下來，現存最早的文話當推陳的《文則》#65377;此書成于乾道六年(1170)，雖然只有短短幾十則，但是論述精到，井然有序，已經具有相當的學術水準#65377;如分析文章中助辭#65380;病辭#65380;疑辭的特點與功用，將取喻之法細繹為直喻#65380;隱喻#65380;類喻#65380;詰喻#65380;對喻#65380;博喻#65380;簡喻#65380;詳喻#65380;引喻#65380;虛喻等十類，進行條辨闡釋，又如概括出《春秋左氏傳》中命#65380;誓#65380;盟#65380;禱#65380;諫#65380;讓#65380;書#65380;對等“辭翰八體”，總結古文中“用一類字之法”，都不尚空談，委曲周全，這充分表明由于其時文章之學已經有相當的發展積淀，因而文話從一開始就具有較高的起點#65377;此后，文話作為“詩文評”中的重要一支，日漸獨立壯大并蔚為大觀#65377;根據歷代書目記載所作的初步統計，現存較重要的文話著作即有百余種#65377;無論是在數量還是質量上，文話在與詩話#65380;詞話相形之下都并不遜色#65377;

文話的發展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65377;宋金元是文話的發展演進時期#65377;從宋代開始，古文真正得到繁榮復興，并逐漸成為占據主要地位的創作文體#65377;盡管唐代的韓愈#65380;柳宗元等人發起了古文運動，創作上也成就斐然，但實際上當時駢文仍然是最為流行的文體，古文的提倡與寫作只局限于相當小的范圍之內，韓#65380;柳古文的知音并不多，正如朱熹所慨嘆的那樣“然當時亦無人信他，故其文亦變不盡，才有一二大儒略相效，以下并只依舊”#65377;③(p3298)到了宋代，柳開#65380;穆修#65380;尹洙諸人倡之于前，歐陽修#65380;王安石#65380;三蘇#65380;曾鞏等大家振之于后，古文呈現了全面復興的面貌#65377;文話正是在這樣的文學創作背景下產生的，它不僅是當時古文創作實際情況的真實反映，也是對古文寫作經驗進行總結與研討的客觀需要的產物#65377;值得注意的是，文話的發展與科舉考試有密切的關系#65377;和唐代偏重詩賦有所不同，宋代科舉試以策#65380;論，詩賦的重要性有所降低#65377;在科舉的刺激下，對場屋之文的模擬揣測成為文話的重要內容#65377;如魏天應的《論學繩尺》就是坊間流行的科舉備考用書#65377;該書錄存了多篇策論范文，是了解當時科舉文體的重要資料;而書中所論述的破題#65380;入題#65380;小講#65380;大講等寫作程式，更是后來盛行的八股之先聲#65377;王應麟的《詞學指南》則是博學鴻詞科的應考指南，也直接體現了科舉對文話的影響#65377;另外，宋代興起古文編選評點之風，如呂祖謙《古文關鍵》#65380;樓昉《崇古文訣》#65380;謝枋得《文章軌范》等都是聲名較著者#65377;這些選本對古文的評點往往反映了作者的古文觀點，而且具有一定的流變意識，不乏真知灼見，這實際上成為一種以選本為載體的文話樣式#65377;

在宋代，文話的四種基本類型都已產生#65377;如隨筆雜記類，有周密《浩然齋雅談》;理論著作類，有陳骙《文則》;資料匯編類，有張镃《仕學規范·作文》;選集評點類，有呂東萊《古文關鍵·看古文要法》#65377;此后的文話，都只是沿襲了這四種類型，或者是局部調整#65377;文話的體例在這一時期已經初步確立#65377;

和古文發展情況相似，駢文在宋代也取得了飛速進展，專尚偶對#65380;駢儷典則的風格不再成為主流#65377;駢文正演進為融散入駢，以意旨暢達#65380;氣格健舉為標的的宋四六#65377;王铚的《四六話》#65380;謝伋的《四六談麈》#65380;楊囦道的《云莊四六馀話》等都產生于這一時期#65377;這既是駢文批評的重要資料，也是研討古文的有益參照#65377;

金元時期，文話遞有發展#65377;“程學盛南蘇學北”，金源一代文章深深沾溉于蘇學，文尚歐#65380;蘇成為風氣，王若虛《文辨》即頗有尊蘇色彩#65377;元代潘昂霄的《金石例》專論碑志文，對碑碣制度#65380;銘文寫作有詳細考辨，并以韓愈古文為例，概括了碑志文的各種“書法”，是較早的專論某一文體的文話著作#65377;而陳繹曾的《文筌》#65380;《文說》等著作，對于文章理論的總結與概括相當深入#65377;但由于其著作流傳未廣，未能引起足夠重視，從他的文話論述來看，其實陳繹曾在元代文學批評史上的地位應該得到改寫#65377;作為文話的發展演進時期，宋金元是文話的光輝起點#65377;

明清是文話的繁榮變革時期#65377;這一時期古文創作興盛，文章派別林立#65377;從明代的臺閣派#65380;以前后七子為主體的秦漢派#65380;唐宋派#65380;公安派，到清代的桐城派，文章宗主各不相同，論文宗旨更是歧見紛出#65377;文章流派此起彼伏，文章選本大行于世，人們對文章的講習達到了新的高度，文話更是步入了其繁榮時期#65377;作為對文章之學的具體研習成果，文話不僅細致生動地反映了當時各種文章觀念的交融滲透#65380;遞嬗沿革狀況，更發揮了重要的文章批評作用，積累豐富了文章創作經驗，從而影響到文章觀念的演變與發展，也對當時的文壇風習#65380;趣尚喜好產生了重要的推動與促進作用#65377;如吳訥的《文章辯體序說》#65380;徐師曾的《文體明辨序說》對各種文體進行了細致辨析，分類多達百余種，堪稱是古代文體研究的一大總匯#65377;而諸家文話著作實際上又和文章派別密不可分，是各派文章觀點的重要體現#65377;如方苞的《古文約選評文》#65380;劉大櫆的《論文偶記》#65380;吳德旋的《初月樓古文緒論》#65380;曾國藩的《鳴原堂論文》#65380;林紓的《春覺齋論文》，就可以看作是桐城派在不同時期文章觀點的總結#65377;同樣，和當時八股文的盛行狀況相適應，也產生了一些制義類文話，具有鮮明的時代特色和文體特征，其中亦有不少觀點頗值古文借鑒，實未可以場屋時文輕之#65377;文話在明清走向繁榮，這同時也醞釀著變革的因素#65377;眾多文章派別的更迭，各種文章觀點的產生，就正是積極求變的表現#65377;

降至晚清#65380;民國，由于新思潮的涌入和新舊思想的碰撞，文話步入了融匯總結時期#65377;這個時期的文話著作，大都具有較強的理論性和系統性，強調研究成果的總結，具有歷史發展的眼光，并有較為自覺的學術意識，是文話發展的最后階段也是最高階段#65377;有不少著作還吸收了西方觀念與方法，結合中國固有的文章批評方式，進行了寬視野的初步學術嘗試#65377;由于新文化的沖擊與刺激，不少著作作為中國古代文章之學的總結性撰述，具有相當的學術深度，對于深入開展研究具有重要價值#65377;如姚永樸的《文學研究法》就可以稱作是桐城派文章觀點的最后總結#65377;該書不僅吸收了姚鼐《古文辭類纂》和曾國藩《經史百家雜鈔》的古文觀點，在文體分類上合兩家之長，先分門，次及類，而且較有文章本位意識，強調文章不同于政治，對桐城派重理的傳統觀念頗有超越;論文也較有歷史意識，源流清晰，不再為宗派觀念所束縛;在著述體制上模仿《文心雕龍》，較有系統性#65377;這些都體現了文話在新時期的特色#65377;又如劉咸《文學述林》，極具文學流變意識#65377;開篇即為文學正名，強調“惟具體性#65380;規式#65380;格調者為文”;論文則主通變，對各種文體的演變以及宋元明文派的分析頗具史識;認為八股文也有一定的積極意義，不可一概抹殺;在論辯中對西方文藝理論觀點也時有汲取，這表明現代因素已經開始在文話當中顯現#65377;

隨著白話文的興起，文話的歷史使命也走向了終結#65377;然而，文話研究的序幕卻剛剛揭開#65377;

二

盡管文話是我國文章之學的重要資源，對文章創作與研討產生過重大作用和影響，但是，和文話的歷史發展情況極為不相稱的是，對于文話的研究卻是非常薄弱的#65377;文章在古人的生活中占有極其重要的作用，被稱為“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65377;④(p1)在現代的古典文學研究當中，雖有詩#65380;詞#65380;文三個領域的粗泛劃分，但是文的研究是關注得最少的，而文話更是如此#65377;從資料搜集來看，歷代詩話#65380;詞話#65380;賦話直至曲話的整理都已經具有相當的文獻基礎，《歷代詩話》#65380;《歷代詩話續編》#65380;《清詩話》#65380;《清詩話續編》#65380;《古今詩話叢編》#65380;《續編》以及《詞話叢編》早已問世多年;相關的研究專著如《詩話學》#65380;《詞話學》也已結集出版，而文話卻在相當長的一個時期內處于無人問津的境地#65377;

這種格局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被打破#65377;長期從事中國古典散文研究的王水照先生敏銳地發現了文話的學術價值，并從域外漢學的角度對日本江戶時代的文話進行了初步的梳理#65377;由于中日兩國密切的文化聯系，日本學者對中國文章相當熟悉，其文話撰集不僅對日本的文章有批評意義，對中國的文章之學也同樣不無益處#65377;王先生選擇其中較為著名的《拙堂文話》和《漁村文話》，將他們譯介到中國，這就是由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日本學者中國文章學論著選》#65377;在作于1988年的該書前言中，王先生探討了日人文話的特色與價值，并從文化交流的角度闡明了這些資料的重要意義#65377;

1994年，臺灣學者王更生先生發表了《開拓中國古代文學理論的新局--從整理“文話”談起》⑤，認為《文心雕龍》的研究已經趨于飽和，今后文學批評研究的進展在很大程度上要取決于對文話的挖掘#65377;在文章中，他初步探討了文話的性質與發展狀況，提出了系統研究與整理文話的構想#65377;在他的指導下，先后產生了陳邦禎的《兩宋文話初探》#65380;薛瑩瑩的《陳繹曾先生之生平及其文論》#65380;李匹珍的《明清文話敘錄》#65380;林妙芬的《中國近代文話敘錄》#65380;劉懋君的《兩宋文話述評》等博士#65380;碩士學位論文#65377;這些論文從具體文話的搜集#65380;作者生平的考訂#65380;文話著作版本的流傳及其具體體現的文章學批評觀念等方面作了有益的探討#65377;但是，從其論述的文話著作來看，他們所搜集的文話還很不完備，對文話的整體把握也較有欠缺#65377;

而王水照先生主編的《歷代文話》的完成，則標志著文話研究的重大突破#65377;作為歷代文話著作的首次系統結集，這部耗時十余年的大書秉持著總集編選“應有盡有”#65380;“應無盡無”的原則，精選版本，嚴作點勘，收錄文話143種，每種文話又附有解題，扼要介紹作者生平#65380;著述，并勾勒出該文話的主要內容與理論貢獻，且標示著錄情況和版本#65377;這部書為文話研究提供了翔實而又可靠的文獻資料，對中國文學史#65380;中國文學批評史#65380;中國修辭學史#65380;中國語言學史等學科都具有重大意義#65377;在該書的前言《文話:古代文學批評的重要學術資源》⑥中，王先生對文話的性質#65380;特點#65380;類型#65380;沿革#65380;理論內容與意義#65380;缺失等方面作了精到的評析，結合新舊文化的沖突，揭示了文話對古代文化的重新闡釋的重要價值與意義，并對文話研究提出了展望#65377;

以《歷代文話》為堅實的文獻基礎，文話研究的深入與細化成為可能#65377;

三

作為一種重要的文章批評資料，文話對文章創作有總結與指導作用，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文章的發展方向;而實際的文章創作又必然影響文話的關注焦點，是文壇風會在批評領域的反映#65377;因而文話研究就不僅要包括對其自身發展軌跡的充分把握和本體價值的深度挖掘;還要探究文話的社會文化根源與意義，考察文話與文章創作之間的密切互動關系#65377;這其實也就包括了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兩個方面#65377;

文話與文學的互動關系首先值得關注#65377;文話與詩話#65380;詞話共同產生于宋代，這并不是偶然孤立的事件，和文學發展到一定的階段從而對相關批評產生了強烈的吁求有著密切的聯系#65377;宋代文章異常繁榮，后世所稱的唐宋八大家就有六位是宋人，而八大家的稱謂在宋代也就開始初具雛形#65377;談文析藝更成為宋人日常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65377;在這種情況下，講論文章作法#65380;總結創作經驗的文話也就應運而生#65377;而文話的出現也有利于文人借鑒汲取前人文章長處，從而推動文章創作乃至評論的發展#65377;

文話與科舉的關系也非常密切#65377;現存的不少文話都是當時的士人為應考所備的材料，有著明確的目的性#65377;這些文話對策題的細致揣摩#65380;對文章結構的精細分析#65380;對起承轉合等文章作法的透徹把握，都反映出科舉對文話的滲透#65377;由于長期的科場熏染，文人們論文時有舉業風習，這在其他文話中也留下了些許痕跡#65377;在明清時期，這種傾向更為明顯，創作上往往以時文為古文，以古文為時文，評論上亦然#65377;文話與科舉之間的關系值得重視#65377;

文章流派的興起與文話傳播之間的關系亦應納入研究視野#65377;一種流派的文章觀點的推廣，除了最為直接的授徒講學之外，就要倚重文章評選與文話著作的傳播#65377;在文章評選中所體現的觀點往往在文話中能夠得到更深入細致的闡釋與發揚#65377;

另外，也要注意文話與詩話#65380;詞話等文評著作之間的互相滲透#65377;盡管詩詞文體制很不相同，但是深層的藝術原理卻又是相通的#65377;比如破體為文問題，相關文評著作就都有涉及#65377;又如以畫論詩是一個詩話中頗為常見的命題，而文話中后來也出現了以畫論文的現象，兩者之間的關系還應細致梳理#65377;而拓寬視野，從域外漢學的角度來研究文話也是很有必要的#65377;域外文話往往能夠體現中國文章在域外的傳播情況，而且其論述也有它山之石的功用，實在是很難得的中外文學交流史料#65377;

文話的內部研究更應該成為中心#65377;從宏觀上來說，首先應該根據歷代書目的記載并結合實際館藏弄清文話的存佚情況，從整體上把握文話的歷史面貌，區分文話發展不同階段，在縱向的流衍中把握文話在不同時期的特點#65377;更重要的是，要從文話本體出發，深入挖掘其固有的獨特批評價值，要善于發現其不同于詩話#65380;詞話等著作的理論創新，在文體論#65380;文運論#65380;文道論#65380;范疇論#65380;創作論#65380;鑒賞論等諸多領域，展開深入研究，建立一個具有個性特征的文章批評系統，為文話在文學批評史#65380;文章學史#65380;語言學史及至整個中國文化史中準確定位#65377;從微觀上來看，對于具體文話作者生平#65380;著作的考訂，對于文話著錄#65380;版本的辨析，對于單一文話著作在理論上所做出的貢獻，都應該作出恰當的評價#65377;在研究方法上，要以文獻為基礎，注重文學理論的闡釋;要在歷時地把握文話發展歷程的同時，關注同一時代文話在共時上所體現的不同面貌;要以內部研究為中心，又恰當延伸到外部領域;要以微觀考察為起點，從而達到對文話的整體把握#65377;

文話研究是一個全新的領域，大量的文獻資料還有待重新解讀與再評價#65377;文話研究的繁榮，需要我們的共同開拓與努力#65377;

①劉勰《文心雕龍·原道》，見范文瀾《文心雕龍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年版#65377;

②王《四六話》，中華書局1985年版#65377;

③朱熹《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中華書局1986年版#65377;

④曹丕《典論》，中華書局1985年版#65377;

⑤《文藝理論研究》1994年第1期#65377;

⑥《四川大學學報》2005年第4期#65377;

(責任編輯許勁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