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意識：鄉土文學的“靈魂”

摘要:目前學術界對鄉土文學概念的探討較為表面，某種程度上制約著20世紀中國鄉土文學研究的深入展開#65377;本文認為，鄉土文學的靈魂在于鄉土意識，鄉土意識具有故鄉情結#65380;民族意識與精神家園意識這三個層面上的意義#65377;

關鍵詞:鄉土文學; 鄉土意識; 靈魂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一

新時期以來，特別是隨著90年代民族主義思潮的盛行，20世紀中國鄉土文學研究如火如荼開展起來#65377;但就在這股“研究熱”之中，卻也暴露出一些深層次的問題#65377;一些關鍵性的名詞#65380;術語#65380;概念沒有得到專門#65380;細致的清理與探究，成為20世紀中國鄉土文學研究向前推進的“瓶頸”#65377;鄉土文學的概念問題，即“鄉土文學到底是什么”的問題，就是其中較為突出的問題之一#65377;可以說，目前學術界對它的探討還較為表面，且不很重視，致使人們對鄉土作家#65380;作品的理解，對有關鄉土文學的論爭無法深入展開，某種程度上制約著20世紀中國鄉土文學研究走向深化#65377;或許更為嚴重的后果是，由于對鄉土文學概念的表面化認識，使得這一概念立足不穩，其名稱的“合法性”不斷受到沖擊，出現過想從根本上“消滅”它的“取消論”，也出現過用鄉村小說#65380;農民小說#65380;鄉鎮小說#65380;農村題材小說等來替代它的“替代論”#65377;因此，尋找鄉土文學賴以立足生根的“靈魂”，挖掘鄉土文學的內在蘊涵，實為必要#65377;

研究鄉土文學概念的人倒是很多#65377;有的說它“泛指古今中外一切以故鄉農村生活為題材，著力于風土人情的描繪，有濃郁的地方色彩的文學作品#65377;”①有的說它指“描寫鄉鎮人情風俗，富于地方色彩，包括地方語言特色的文學#65377;”②(2276頁)有的說它是“那些描寫自己的家鄉，有著濃郁的鄉土氣息，具有鮮明地方色彩的文學”#65377;③有的把“所有出現農民形象，帶著鄉村鄉土題材內容的地方風格特色的小說作品”，都稱之為“鄉土小說”#65377;④(2-3頁)有時則從“題材上”的“地域鄉土”，“地域文化色彩”兩方面對“鄉土小說”進行“閾定”#65377;⑤(17-18頁)等等，不勝枚舉#65377;這些有關鄉土文學的定義看似紛繁，實則大同小異，它們多集中在兩個方面，即“地域鄉土”與“鄉土色彩”#65377;“地域鄉土”意指地域上與都市相對的鄉村或鄉鎮，“鄉土色彩”指這一鄉村或鄉鎮表現在自然景觀#65380;人情風俗#65380;語言心理等方面的特色#65377;有的研究者拿這兩方面與國外“鄉土文學”的概念相對照，發現中西基本一致#65377;如研究者們常常援引的《不列顛百科全書》，其中對“鄉土文學”(Local colour)的解釋是:“一種文學體裁的名稱，源于對一個地區及其居民的特征和特點的描述#65377;……它著重描繪某一地區的特色，介紹其獨特的方言土話#65380;社會風尚#65380;民間傳說及自然景觀#65377;”⑥(157頁)于是人們對鄉土文學概念的流行看法，更加確信無疑#65377;

問題是，這樣的探討解決問題了嗎?“地域鄉土”與“鄉土色彩”觸及到鄉土文學的“靈魂”沒有?對鄉土文學概念的認識有沒有深入的可能與必要?

在我看來，目前的探討還不能讓人滿意，“地域鄉土”與“鄉土色彩”只是“鄉土文學”表面上的東西，它抹去了“鄉土文學”深層的文化蘊涵，只把“鄉土文學”當作某種表象的存在#65377;認識需要深化，學術需要推進#65377;我們得下一番去粗存精#65380;去偽存真#65380;由表及里的功夫，去探索鄉土文學深層的蘊涵#65377;

也有不少文章掀開“地域鄉土”#65380;“鄉土色彩”這樣的表面掩蓋，試圖深入到鄉土文學的內在蘊含#65377;有談到鄉土文學“先進的世界觀”問題的⑦，有談到鄉土文學的理性精神⑧#65380;人文精神⑨#65380;民間意識⑩#65380;時代性的[11]，等等#65377;這些探討自有其價值，但仍然不能讓人滿意，因為他們所探討的并非鄉土文學的靈魂問題，因為任何類型的文學都可能有世界觀#65380;理性精神#65380;人文精神#65380;時代性#65380;民間意識等問題#65377;我們所要探究的是鄉土文學賴以立足生根的靈魂問題，而這樣的探究所能達到的深度，是其它任何形式的對鄉土文學的研究所不能替代的#65377;

二

那么，鄉土文學的“靈魂”在哪里呢?

我們并不企望找到一個終極性的答案，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65377;但我們可以盡自己認識能力所達到的深度，去尋找一個相對的制高點#65377;我們認為，鄉土文學的靈魂，在鄉土意識#65377;

鄉土意識又是什么呢?

這得從頭說起#65377;“鄉土意識”這一概念由羅強烈首次提出，有人認為是木弓首先提出，恐不屬實#65377;在羅強烈《鄉土意識:現當代文學中的一個主題原型》一文中，“鄉土意識”一詞被作為現當代文學(而非專指鄉土文學)的一個主題原型提出，其基本涵義包括“理想的感情”與“批判的感情”這樣的情感立場#65377;[12]繼羅強烈之后著重探討“鄉土意識”這一概念的，是木弓#65377;他在《“鄉土意識”與小說創作》一文中，撇開小說作品中地域#65380;題材的限制，認為在“傳統”與“現代”的對立關系中，只要在精神上#65380;文化上表達出對傳統#65380;對農業文明的價值肯定，就算具有“鄉土意識”#65377;[13]羅強烈#65380;木弓之后，“鄉土意識”的名稱便散見于各種論文#65380;論著之中了#65377;

前人對有關“鄉土意識”的探討是本文研究的出發點#65380;立足點#65377;自覺繼承前人一切有益的研究成果，這是理所當然的學術態度，但認識需要深入，研究不能停止#65377;我們這里把“鄉土意識”這一名稱借用過來，重新將它“照亮”，賦予它嶄新的內涵，探討它之于“鄉土文學”概念的根本性意義，從而將鄉土文學的理解推向縱深#65377;在我們看來，作為鄉土文學“靈魂”的“鄉土意識”，其蘊含非常豐富，可以從三個不同的層次來理解#65377;這樣的理解不是架空的猜想，而具有具體的鄉土文學現象的事實基礎#65377;

1，故鄉情結#65377;

魯迅對鄉土文學曾有一個著名的論述，歷來被視作鄉土文學概念研究的基石#65377;魯迅說:“蹇先艾敘述過貴州，裴文中關心著榆關，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為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土文學，從北京這方面說，則是僑寓文學的作者#65377;”[14]蹇先艾的“貴州”，裴文中的“榆關”，顯示出鄉土文學“地域鄉土”與“地方色彩”的特點#65377;而“用主觀或客觀”寫出來的“胸臆”，所表達的“僑寓”意味，實質上更為內在，它實質就是一種故鄉情結#65377;今天一些粗心的研究者緊抓前者，卻看輕了后者，忽略了對前人成果的合理繼承與有效開發#65377;

一個人總有個出生地，總有自己的成長環境#65377;都市環境多變，都市作為故鄉，給人的記憶往往飄浮不定#65377;鄉村#65380;小鎮穩定性強，山水風物少有現代化的摧毀，親戚家人血脈相連#65380;聚族而居，村民們的語言#65380;習慣#65380;心理具有大致的范式#65377;鄉村#65380;小鎮作為故鄉，給人的記憶深刻#65380;穩定#65380;明晰#65377;人的生活是離不開記憶的，記憶越強，對當下生活的沖擊就越大#65377;離開故鄉農村#65380;小鎮，身居現代都市的蹇先艾等人，能不思故鄉?“月是故鄉明”，蹇先艾等人拿起筆，沉下心，建立起故鄉的想像，那種“僑寓”意味，那抹不掉的對故鄉的愛恨情仇，難免流于筆端了#65377;魯迅能讀出蹇先艾等人胸臆中的“僑寓”，識破其中隱現的鄉愁與其中細密的故鄉情結，實為高明#65377;

這種平凡而普遍的故鄉情結，構成了鄉土文學“鄉土意識”最樸素的含義#65377;

2，民族意識#65377;

早在新文學開始之時，先驅們就意識到鄉土文學所蘊含的民族意識#65377;五四時期的周作人曾倡導“鄉土藝術”，明確提出將文學的“國民性，地方性與個性”統一起來#65377;這兒的“國民性”就體現著一種民族意識#65377;抗戰時期的淪陷區，日偽實施嚴酷的文化高壓政策，禁絕一切激發民族意識對立的作品#65377;淪陷區作家在“難言”的境遇中發揮智慧:倡導鄉土文學，展開論爭#65377;為什么他們要打出“鄉土文學”的旗號呢?華北淪陷區的評論家楚天闊解釋說:鄉土文學“至少含有‘民族’#65380;‘國民’#65380;‘現實’#65380;‘時代’這些意義在內#65377;”[15]在那時，鄉土文學是作家們表達民族意志#65380;表達民族歸屬信念最合適的方式#65377;鄉土文學包含民族意識，顯而易見#65377;

民族意識是鄉土意識的應有之義;故鄉情結拓展#65380;延伸，成為民族意識#65377;地域上，故鄉的村落#65380;小鎮擴展到一個鄉，一個鄉擴展到一個縣，一個縣擴展到一個省，一個省擴展到一個國，家與國便連為一體#65377;“四海一家親”，我們彼此之間都是老鄉，都是同胞#65377;這樣，故鄉情結空間擴展，成為國家意識#65377;時間性上，由血緣紐帶建立起來的人情鏈，以家鄉為中軸，將我們國人共同文化傳統的過去#65380;現在與未來打通#65377;故鄉是我們出生#65380;成長的地方，那兒有我們的父母，父母有他們的父母，爺爺奶奶又有他們的父母……一直追溯向前，源頭最終歸于炎黃二帝#65377;我們都是炎黃子孫，我們浸潤著同樣的文化傳統，并且繼往開來#65377;這樣，故鄉情結便縱向的延伸為民族傳統的歷史意識#65377;讀余光中的《鄉愁》，橫向的國家意識與縱向的歷史意識疊合起來的民族意識，格外顯明#65377;

3，精神家園意識#65377;

對于鄉土文學的精神家園意識問題，有研究者涉及[16]#65377;但這里將它作為鄉土意識的一個層面來考察，其視角自有不同，其意義也自有不同#65377;在這里，精神家園意識是故鄉情結#65380;民族意識的進一步提升和形而上抽象，是鄉土意識最隱秘#65380;最精妙的意蘊層次#65377;精神家園意識的有無與強弱，關系著鄉土文學藝術力量的成敗優劣#65377;

一代才女蕭紅，離開日寇鐵蹄下的東北家鄉，四處流浪，體驗著人生的辛酸與靈魂的漂泊，寫下了《生死場》#65380;《呼蘭河傳》#65380;《小城三月》等鄉土精品#65377;這些作品寫回憶中的故鄉，寫祖父，寫后花園……濃濃的故鄉情結溢出字表#65377;其間也表現之于民族活力窒息的沉痛，之于兇殘日寇的滿腔仇恨，民族意識深沉有力#65377;然而，如果滿足于把握作品流露的故鄉情結與民族意識，不反求作家自身，探討作家靈魂的顫栗與生命之流的綿延與沖動，放棄對作家深層次的精神家園意識的追問，還不算真正讀懂作品#65377;我們要問，蕭紅為什么會如此深沉地陷入對故鄉的回憶?

回憶總是起因于現實的困厄#65377;蕭紅一生坎坷，命運多舛，本身就是一部小說#65377;她背井離鄉，婚姻不幸，舉目無親，31歲就在香港早逝#65377;孤獨#65380;寂寞#65380;焦慮#65380;痛苦#65380;空虛#65380;漂泊感#65380;不定感#65380;無助感#65380;壓抑感……深刻的情緒體悟與她常相伴隨#65377;“我”的老家在哪里?“我”將走向何處?有沒有“我”最終的歸宿?這樣漂泊的人生有沒有它的根?這樣的生命具有什么樣的意義?……這些超越了具體而帶有終極性的對自我靈魂的拷問，不斷生發出來#65377;西方人投入宗教，投入上帝的懷抱而解決人生的最終歸屬問題#65377;蕭紅是中國人，我們中國人對上帝之類信不起來，我們只是時時回顧故鄉，“精神返鄉”#65377;故鄉是祥和#65380;溫暖#65380;安康#65380;寧靜#65380;光明#65380;美滿#65380;關愛#65380;純真#65380;青春……#65377;在故鄉的幻像中，我們找到了靈魂的棲息地，找到了漂泊人生中尚存的“根”#65377;這樣，故鄉就給了我們類似于宗教的靈魂拯救與終極關懷#65377;蕭紅鄉土小說所表現的精神家園意識，就這樣觸動了潛藏于國人心靈深處的集體無意識——“我們的鄉土，我們的家”，仿佛所有國人的靈魂都在這里的“精神鄉土”中一起顫動#65377;蕭紅鄉土小說之所以具有強大的藝術感染力，關鍵原因便在于此#65377;

通過以上對鄉土文學“靈魂”的縱深探討，我們覺得把鄉土文學看作“地域鄉土”加“鄉土色彩”，確實顯得有些表面化#65380;簡單化#65377;如果重新界說“鄉土文學”，我們可以說，它是指描寫故鄉農村(包括鄉鎮)生活，具有濃郁的地方色彩，表現了強烈的鄉土意識(包括故鄉情結#65380;民族意識以及精神家園意識)的文學作品#65377;這似乎能顯示目前我們可以達到的一個認識高度#653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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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李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