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200)年初,我在《中國經濟史研究》第一期上發表的拙文中,首次提出了“同質社會假說,但未及展開論述。在我看來,自先秦至明清,長達三、四千年的我國古代社會,可以按其經濟形態劃分為四種先后相續的同質社會。這就是(一)以“井、“邑即村社共同體為基礎的先秦族群社會;(二)以“編戶齊民即小農經濟為基礎的漢唐吏民社會;(三)工商業文明在農業社會母胎內全面成長的宋明租佃社會;(四)插在漢唐和宋明之間的遼金元(西夏亦應包括在內)社會則帶有程度不等的游牧文明色彩,又是一種自成體系的同質社會;(五)而清朝則是宋明社會和遼金元社會的大幅度綜合,這個綜合的重大成果就是以漢族為主體的內地農耕文明與周邊部族的游牧文明互滲互融、相交相合,從而奠定了今天擁有960萬平方公里、6個民族的現代中國版圖。
這幾種同質社會以一個否定一個的方式傳承下來,其間既有區別(性質相異)、又有聯系(新舊雜陳),還有轉折、交叉和融合。從先秦族群社會向漢唐吏民社會的轉折發生在戰國時期,而春秋時段已見端倪,主要是井田制瓦解、小農階層的出現和宗法分封制向郡縣制的轉化;從漢唐吏民社會向宋明租佃社會的轉折發生在晚唐五代時段,而中唐已見端倪,主要是均田制瓦解、租佃關系發展、工商業文明的快速成長和原始工業化進程的啟動。
公元10至13世紀,契丹、黨項、女真等周邊游牧部族迫于氣候(第三寒冷期)等原因逐步深入黃河流域,內地農耕文明的經濟重心隨之南移到長江中下游,更加靠近東南沿海出海港口,海外貿易日趨繁榮。宋代特別是南宋的兩浙、福建、廣南等地,在海外貿易的拉動之下,一個充滿活力的開放型市場得以崛起并初步成形,于是漢唐時期“頭枕三河、面向西北的立國態勢一變而為“頭枕東南、面向海洋,漢唐大陸型帝國至此向兩宋海陸型帝國轉型。這是我國古代社會的發展路向及其內在特質的真正帶有路標性意義的重大轉折。這個轉折的實質性內涵是從自然經濟轉向商品經濟,從單一種植經濟過渡到多種經營,從基本上自給自足到專業分工有所發展,從主要生產使用價值轉為生產交換價值,從習俗取向變為市場取向,從封閉經濟轉向開放經濟。中國社會已然處于近代化的前夜,或者說早在北宋中葉以降,近代工商業文明的曙光已經依稀可見。這比歐洲至少要早三、四百年。
遺憾的是,宋代、明中葉、清中葉在高度發達的農業文明基礎上一再啟動的都市化、商業化和原始工業化進程,卻未能結出現代化的正果,其最為直接的原因當然可以歸之于戰爭的干擾。12世紀初女真鐵騎頻頻南下,飲馬黃河;13世紀由蒙金戰爭拉開幃幕,中原和江南屢遭蹂躪。其后雖在元朝統治下復歸統一,但領主分封制、匠局制(實即工農制)和“驅口、“人市等前封建制因素死灰復燃。這些落后因素在明初社會打下深深的烙印,一直要到明中葉城市化、商業化和原始工業化進程才重新啟動。然而明末清初又經歷了長達半個多世紀的戰爭,其時戰火尚在燃燒,又伴之以圈地狂潮,城市社會經濟再次受到重大打擊,北宋以來一再啟動的原始工業化進程也屢遭打擊而奄奄一息。18世紀的康乾盛世雖然持續了百余年的和平,但人口從一億狂增至四億,社會經濟陷入了黃宗智所說的“內卷化(Involution)陷阱。
然而最根本的原因還是要到制度環境中去尋找。海內外學者經數十年之比較研究,發現近代化諸因素的成長不僅需要一個和平穩定的國際、國內環境,而且需要一個開放的市場經濟體制來孕育和容納;更需要一個趨向民主化的憲政秩序加以支撐和呵護。當代新制度經濟學已經證明,制度是經濟發展的內生變量。僅就明清而言,大一統的專制集權政體出現了日趨嚴重的政治衰退傾向(如皇帝不理朝政,宦官操縱朱批,朝內朋黨相爭,文字獄愈演愈烈等);國家不知保護民眾產權反而大肆摧殘工商業活動(如礦監稅使);不知發展海外貿易的重要性反而一再“禁海、“遷界;看不到市民階層的發展前景,反而將其中的佼佼者通過科舉制度納入到舊式官僚體制中去。于是原本是原始工業化進程之推進主體的工商業階層反而被異化為封建官吏,各級城市作為統治階級的政治堡壘而失去了獨立運行的生命機制。至于作為官方意識形態的宋明理學,在實現其“倫理學轉向后愈加精致卻又愈加內斂,一面用“存天理、滅人欲來愚弄百姓,一面用“君權神授、“朝綱獨攬來取媚君主。筆者曾將這些弊端稱之為“制度性缺陷。而此時西方已經啟蒙運動、工業革命而蓄勢待發,1840年后的中國便不可避免地陷入落后挨打的泥潭而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