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年來,唐宋社會變遷一直是隋唐史、宋史和經濟史同仁們討論的熱門話題。其實,元代及明前期又出現了與中唐兩宋中原王朝異質的東西,又發生過不大不小的社會變動。
元代及明前期社會變動表現之一是:南北經濟政治的反差與中央與地方關系的新格局。
東晉開始,中國經濟中心南移。元朝北方的社會經濟發展水平相對于前朝,相對于南方,顯著落后了。國家財賦不得不進一步仰賴東南,每年需要上百萬石稻米海運北上。與經濟上北方依賴南方形成反對應的是,元朝國都自漠北和林南移到上都和大都,政治中心一直在北方。政治上北方支配南方,而經濟命脈卻遠在江南。于是,在南北關系上,便呈現經濟上北依賴南,政治上北支配南的新配置和新格局。元代在中央與地方關系方面,則有兩個新動向:分封制的死灰復燃,創立行省分寄式中央集權。
元代及明前期社會變動表現之二是:推行紙鈔,官營工商業和海外貿易等海洋擴張。
元朝是世界上第一個在全國范圍統一強制流通紙鈔的國家,馬可波羅稱之為“點金術”。在16世紀荷蘭人白銀尚未大量流入中國以前,紙鈔流通應是解決鑄錢原料缺乏難題的積極嘗試。紙幣對元代財政經濟猶如一把“雙刃劍”。紙鈔在全國范圍內的推行,與元代本身的商品經濟發展水平和流通需要并不完全適應,恐怕在相當程度上屬于國家解決“錢荒”而強制性實施的權宜行為。由于缺乏現代銀行制度,加上元朝其它弊病的混合作用,推行紙鈔又容易帶來財政方面的動蕩。蒙元時期的官營手工業,分為中央部院、宮廷官署、地方官府、投下官府等四大系列,以規模大,役使工匠多,機構重迭繁雜,管理效益低下而著稱。官營商業主要是以斡脫商和部分回回官員亦官亦商等特殊形式出現。官營工商業對民間手工業和商品經濟的正常發展肯定有妨礙牽制等消極作用。
元代的海外貿易在沿襲南宋體制的同時,又增加兩個特別的因素:一是滿足宮廷奢侈消費的買珠寶,另一是斡脫商經營。由于添入這兩個新的刺激性因素,海外貿易獲得政府的全力推進和保護。
元朝還有兩件事值得充分關注:大規模江南漕糧海運,大規模的海外征伐,二者均是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日本京都大學杉山正明教授認為,海外征伐和鼓勵海外貿易的政策,給蒙元帝國已有的游牧國家與農耕國家混合體帶來了海洋國家性質。忽必烈為首的元朝統治者曾經醞釀和部分實施過海洋帝國的美夢。[1]蒙元王朝及其統治的中國曾破天荒地從運輸、軍事和貿易三領域大踏步地向海洋擴張發展。這對后來明鄭和下西洋不無影響。
元代及明前期社會變動表現之三是:全民服役與君臣關系主奴化。
唐后期和宋代,勞役已不多見,差役卻迅速發展。元代實行職業戶計制度——百姓按照職業被分為諸色戶計,必須依據自己的職業戶計為官府提供各種不同勞役。這無疑意味著百姓對官府的人身依附關系(或君民關系)再度惡化。元代全民當差服役,直接影響到明朝。明前期的民、軍、匠、灶四大戶計以及按職業承擔的勞役,直接來自元朝。
春秋以降,君臣關系不斷進化演變。隨著科舉制發展,穩定的士大夫階層逐漸形成。尤其是理學問世后,士大夫強調道統先于君統。宋代一些皇帝曾標榜:“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還有了不殺文臣士大夫的不成文規定,士大夫地位有所提高。元世祖忽必烈等將草原主奴從屬習俗帶入君臣關系,內外大臣統統被當作黃金家族的奴仆,想打就打,想殺就殺。忽必烈曾詔諭:“凡有官守不勤于職者,勿問漢人、回回,皆論誅之。”王文統、盧世榮、桑哥、郭佑、楊居寬等正副宰相,一個個難逃誅殺厄運。元順帝又步其后塵,殺戮一品大臣500余人。明初朱元璋《大誥》直言不諱:“寰中士大夫不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誅其身而沒其家。”《元史》卷十《世祖紀七》;《庚申外史》任崇岳箋證本,卷下,第156頁,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年;《御制大誥三編》《蘇州人才第十三》。可見,在誅殺大臣方面元世祖、元順帝與朱元璋是異曲同工,一脈相承。
元代及明前期社會變動表現之四是:突破羈縻傳統,改行較直接治理邊疆的政策。
唐宋治理邊疆,實行的是羈縻政策。羈縻州只是名義上的府州區劃,一般不呈報戶籍,不承擔貢賦。蒙古統治者將漢地和其它少數民族居住地都當作被征服地區,而與中原王朝將邊疆地區視作蠻夷之地的傳統觀念截然不同。基于這一新理念,元廷因俗設“土官”而治,強制實行檢括戶籍,設立驛站,比較固定的繳稅和貢獻,強制征調土官土軍等。正如忽必烈對播州安撫司的詔諭:“閱實戶口,乃有司當知之事,諸郡皆然,非獨爾播。”[2](卷63)吐蕃地區比較特殊,實行“政教合一”宣政院統轄的制度,但閱戶繳稅的原則依然如故。他們不去多理會唐宋羈縻州政策,而是獨辟軍、政、財等較直接管轄的路子。
元代及明前期社會變動表現之五是:文化的多元復合建構與儒學邊緣化。
元朝迎來了又一個文化多元的時代。異域文化,門類較多,內容豐富,與漢地文化的撞擊、融合更為頻繁。忽必烈等元朝統治者在主動吸收漢法和兼容多元文化的同時,又恪守蒙古本位。忽必烈曾經有用八思巴蒙古字統一全國文字的夢想。最終目標是不放棄蒙古母語,以與吐蕃人聯手創制蒙古新字的方式,統一全國文字,長期保持其文化本位。此夢想沒有完全實現,但八思巴蒙古字學獨尊于文壇數十年,甚至影響到漢族儒士。當時“愿充虜吏,皆習蒙古書,南人率學其字”,似乎已成風氣。元朝較早保護儒學,還推動程朱理學升為官學。但在蒙古統治者心目中,儒學始終不是第一位的文化。南宋遺民鄭思肖云:“韃法,一官,二吏,三僧,四道,五醫,六工,七獵,八民,九儒,十丐。”[3]大體可以反映儒學與儒士被邊緣化的尷尬境遇。
上述五方面的變動,對元代及明前期社會整體結構和社會發展軌跡,均發生了比較深重的影響,從而使元代及明前期社會面貌出現了某種異化,出現了一些與中唐兩宋略有不同的東西。
由于五種變動,中國社會在沿襲唐宋社會基本形態的同時沒有直線前進,而是發生了局部的變態發展。這場變態發展,類似秦漢之后魏晉南北朝的變化,只是動蕩小些,時間短些。尤其是勞役,直到明嘉靖一條鞭法后,才逐步弱化,才恢復至唐宋軌道。我們承認元代的經濟狀況和君主、臣民關系發生了局部的倒退,但經濟倒退只表現在北方,江南則呈現持續發展和繁榮。而且,在分寄式中央集權、直接治理邊疆、海運和海外貿易等方面,元代又有新的發展與進步。因此,筆者認為,用“倒退”和“馬鞍型底部”描述元代及明前期的社會變動,不夠全面。言其為“變態發展”,似乎比較恰當。錢穆先生曾經說,“元代的中國社會實在走上一變型。”[4](P87)其看法與筆者相似。所不同的是,筆者進而認為此種“變型”一直延續到明前期。
關于古代社會發展,通常有西周、戰國、魏晉封建說。唐宋變遷說也被普遍認可。然而,對元代及明前期的社會變動,人們卻一直未予充分重視。如前所述,唐宋變遷之后應該有一個元代及明前期不大不小的社會變動。如果是這樣,古代中國可以分為三大發展階段:夏商西周,戰國秦漢隋唐,宋元明清。后兩階段內各插入一段局部變動:魏晉南北朝和元代明前期。退一步講,即使元代及明前期社會變動不能和魏晉南北朝相提并論,至少應該打破王朝界限,把元代及明前期連接在一起,認真做一番長時段的考察。因為上述五大變動的作用影響并不局限于元代,多數直接遺留至明前期甚至以后。
元代及明前期社會何以“走上一變型”?為什么會發生上述變動?這個問題說來復雜,概括起來,答案可歸結為元王朝“內蒙外漢”的二元獨特政策和第二次“南北朝”影響中國社會發展兩方面。
參考文獻:
[1][日]杉山正明游牧民から見た世界史[M]東京:日本日經ビジネス人文庫,2003
[2]脫脫元史[Z]北京:中華書局,1976
[3]鄭思肖大義略敘[A]鄭思肖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4]錢穆國史新論[M]臺北:臺灣東大圖書公司,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