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如何來給唐宋之際的歷史變化定位?“唐宋變革”與歷史分期有什么關系?或者說,為什么要從中國歷史分期中去考察“唐宋變革”呢?
日本京都學者內藤湖南在學習西學(蘭學)的過程中,把西方近代的變革套用在唐宋時期的變化上。他的唐宋變革論一開始就是與中國歷史分期聯系在一起的。內藤湖南把從開天辟地到后漢中期定義為“上古”(后漢后期到西晉,中國文化暫時停止向外擴張);從五胡十六國到唐中期是“中世”(唐后期到五代,外部力量在中國達到頂點時期);進而把宋元作為“近世”前期,明清作為“近世”后期。“內藤在這種時代區分法中,精巧地整理了繁難的史實,建立了自己的體系,發揮了稀有才能。”[1](卷1,P126)
我認為對于中國歷史發展階段的劃分,應該確立一個基本史實,即中國歷史是一個多民族組成的現代中國版圖內的中國的歷史,不只是漢族中國的歷史。這樣一個中國有兩個特征:第一,華夏文化是中國歷史發展的主體,同時,周邊地區還有一個相對落后的以游牧民族為主的廣袤地區。由此派生出來的第二個特點就是,中國長期都是一個“夷夏共同體”。這個夷夏共同體,大多數情況下通過朝貢體制、冊封制度以及羈縻府州制、土司制等等把夷和夏粘合在一個“一國兩制”乃至“一國多制”的中華帝國之內,最突出的表征就是唐太宗既當天子又是“天可汗”。要言之,中華帝國以華夏文明為主體,同時控制著周邊相對落后的廣袤地區。這些地區屬于今天中國版圖之內,其地區政權,比如五胡政權、契丹、黨項、蒙古和滿洲政權等在歷史上與中原王朝的復雜關系影響了華夏文明的發展,夷夏關系是影響中國歷史發展進程的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
于是,研究中國歷史的階段劃分要充分考慮兩個方面的要素:一是以禮樂文明為主要特征的華夏文化形成、定型以及近代轉型的階段性發展,這是一個文明自身的歷史走向,不具有必然指向以地中海為模式的現代性為最終歸宿的目的性特征。二是中原王朝與周邊地區(特別是北方游牧民族政權)之間關系的起伏和變化,這也可以說是夷夏關系的變化。承認中華帝國內部,華夏文明與蠻夷文化的相互沖突與融合也對中國歷史進程的強大影響。假如我們的歷史分期不考慮華夏文化自身發展的階段性,中國歷史發展就沒有了主線;同樣,假如我們忽視了周邊民族對中原王朝的沖擊,中國歷史的許多時期(如北朝、元朝、清朝)就無法加以合理的介紹,我們單純按照華夏文化發展所作的歷史分期就會失真、失實。這兩個方面在唐宋之際都構成了分界線。比如,從中原王朝與周邊少數民族關系來說,唐宋之際就有很大變化:唐朝以前,統一的大帝國都由漢族建立,比如漢朝和唐朝(盡管唐皇室有少數族血統);唐朝以后,統一的皇朝都是少數民族建立的,比如元朝和清朝。其實宋朝和明朝都不是很統一的朝代。唐朝以前重文化而不重種族(陳寅恪有此說),唐朝以后即使是像元朝、清朝或者遼金同化于中原文化,但是,種族的差異還是被強調(如朱元璋有驅逐韃虜的口號)。
為了集中主旨,這里主要談第一個方面的要素。就中國文化發展的歷史階段而論,先秦時期應該可以構成一個獨立的發展階段,晚清以來開始的近現代史也基本是史學界沒有疑義的共識。于是從秦漢以降,迄于明清,是一個完整的歷史階段。上古是中華文明的早期形態,秦漢到明清是中華帝國時期,可以稱前近代時期。我們說唐宋之際的變化只是前近代時期這個完整歷史階段之內的變化,完全無法套用歐洲中世紀到近世的革命性轉變。我曾經在一次筆談上提出用上古、中古、近古等中性的概念來標識中國歷史的分期。(見《歷史研究》2000年第4期關于社會形態問題筆談)現在我仍然堅持這個主張,原因是這些用詞是中性概念,具有世界可比性,但是其具體內涵要加以客觀確認,而不是簡單地按照西方的分期法來加以套用。上古、中古、近古是一套時間概念,一般的社會歷史總是從古代發展到近代,而古代又可能依據其不同的內容劃分為若干階段,因此,上古、中古、近古概念本身是沒有社會性質內涵的。這些概念用于不同的社會形態分析,就會有不同的性質界定。
我把唐宋變革看成是中古前期向中古后期(或稱近古)的變化(先秦是上古時期)。我雖然也采取了上古與中古的提法,但是,與內藤湖南的看法并不相同。我只是把上古、中古作為一個時間概念,沒有社會性質的內涵。我把漢唐時代定位為中古,與內藤湖南把漢代作為上古不同。我觀察到中古的變化內涵乃是,士族門閥形成并走向解體,中國傳統文化從思想經典形態逐漸演變成社會行為規范。
我認為從士族及其文化的形成和解體是唐宋變革的關鍵所在,從東漢到唐代末年,士族的形成、發展與中華禮教文化的發展密切相關。
以儒家“六經”為主干內容的禮教文化是中華文化的核心內容和核心價值觀。這個文化有一個吸納百家、有容乃大的發展過程,它的階段性發展歷程,塑造了中國歷史時期的不同面貌。在先秦,儒家文化只是思想家的思想,并不是實踐形態的倫理。漢唐時代儒家倫理經歷了一個逐漸從經典文本到士族的禮儀名教、再到社會規范的發展過程,“家法”也從儒學世家的傳統學問,到士族門閥的禮教,進而融化到士庶之家的家規家訓之中的發展過程。第一階段,儒家經典禮教是國家提倡的學問,這相當于漢代以前的社會;第二階段,儒家禮樂文化是士族門閥的行為準則,這相當于東漢末年到唐朝前期;第三階段,禮儀文化向社會普及,成為士庶之家效法的規范,佛教的中國化在其中起到了積極的推動作用,這相當于南北朝到唐代末年。禮儀文化完成了從國家——門閥(貴族)——士庶(全社會)的發展和普及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佛教的中國化發揮了重要影響。于是,以儒家經典為主要根據的禮教,成為家法族規的核心價值,并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特征。
士族在唐代發生了變化,九品中正的取士制度從北朝末期就讓位于考試選拔制度,進而更出現了科舉制度。由此引來“士大夫”的概念在唐朝發生微妙的變化。唐太宗定義士大夫仍然是著眼于官爵和禮儀名教,但實際上,對于山東士族來說,禮法門風的意味已經超過了官爵。唐太宗認為門閥與禮儀名教有必然的聯系。他企圖把官爵與門閥、禮儀掛鉤,也就是說,把官爵與士大夫直接掛鉤。把門第與士大夫脫鉤是新做法,但把禮法文化的承擔者與士大夫掛鉤是南北朝的老規矩,把官爵與士大夫掛鉤則是舊瓶裝新酒的亦新亦老的規矩。士大夫或者士人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只是指門閥士族,并不指官員,南朝中書舍人王宏應該屬于文官,但并不是士大夫。可見士族與官爵不構成必然聯系,只是那個時候的士族都有官爵,才構成了二者的相關性。唐太宗強調官爵對于士族的意義,一方面是北朝門閥的老規矩。另一方面則是針對南北朝的舊士族失去官爵之后的情況而發的。所以是舊瓶(北朝士族門閥重官爵)裝新酒(新王朝無門閥可依的顯貴)。于是,士大夫概念的內涵就在逐漸演變,到宋代就是泛指士人做官者,其獨特的門閥內涵已經完全消失了。
以上關于士大夫概念內涵變化的考察,是基于中國歷史文化特征的形成與發展實際所進行的分析,不是用簡單的貴族制崩潰和平民社會興起所能概括的。后者不僅有比附西方社會之嫌,而且把歷史的復雜內容過于簡單化了。過去雖然人們也都談中古士族的變化,但是,只是從士族被庶族所取代來討論,而我則認為要從士族所承擔的中華文化形成和發展中去討論。這是根本的區別所在。
總之,唐宋變革是中國文化發展中的一次階段性變化。具體說來,以儒家倫理為中心的禮法名教,在先秦時期只是百家中的一家。漢代通過獨尊儒術,把經學變成了官方意識形態。東漢末年,世代讀經、世代做官的名士世家,逐漸成為士族。魏晉南北朝時期,世家大族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家法和門風,號稱士大夫。他們把儒家經典內化為自己的家法門風。他們是禮法文化的承擔者和實踐者,正是通過他們才使儒家倫理成為社會大眾的行為規范。只是到了唐宋之際,士族開始與官爵脫鉤,禮法文化也為更多的社會階層所接受。“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門閥士族不再獨占文化上的優勢,實際上是士族把文化傳遞給了社會其他階層,所有文人官僚都可以成為士大夫了。可以這樣說,漢唐時代,是儒家倫理通過士族的化身變成社會的實踐的倫理的時期;唐宋以后,是這種實踐的社會倫理推廣到整個社會的各個領域的時期。前者是從社會到思想的時期,后者是從思想到社會的時期。這就是唐宋變革的分水嶺所在。
參考文獻:
[1][日]宇都宮清吉《東洋中世史的領域》[A]《日本學者研究中國史論著選譯》[Z]北京:中華書局,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