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馬爾庫塞和哈貝馬斯認為,隨著作為生產力的科學技術成為意識形態,生產力在發達資本主義已經喪失了解放的潛能。而從馬克思的生產力二重性觀點來看,生產力在資本主義條件下被劈分為“勞動生產力”和“資本生產力”。“資本生產力”是奴役性的,不具有解放的潛能,馬爾庫塞和哈貝馬斯所說的蛻變了的生產力應是這種“資本生產力”而非“勞動生產力”,“勞動生產力”永遠是革命性的。
關鍵詞:生產力;勞動生產力;資本生產力;科學技術;意識形態
中圖分類號:B0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605(2006)02-0003-04
作者簡介:范志軍(1975- ),男,河南潢川人,東南大學哲學與科學系講師、哲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西方哲學和馬克思主義哲學。
一、生產力已經蛻變?
19世紀末葉以來發達資本主義的一個顯著變化,就是整個生產過程正加速“理性化”,其中,科學技術發揮著關鍵的作用。可以說,理性化就是科學化、技術化,就是“冷酷無情地應用先進技術和科學”(馬爾庫塞語)。
在這種理性化進程中,有兩個最為突出的現象:一個是科學技術成為第一位的生產力,成為推動社會發展的主要動力,“成了一種獨立的剩余價值來源”,相應地,直接生產者的勞動力則顯得“愈來愈不重要了”(哈貝馬斯語);再一個是科學技術亦成為政治統治的有力手段,成為一種新型的意識形態。在馬爾庫塞看來,在技術的理性化構造中起作用的不是解放而是統治,“統治不僅通過技術而且作為技術而使自身永久化并不斷擴大”。并且,技術還為“不斷擴大的同化所有文化領域的政治權力提供了很大的理性”[1],技術的理性已變成了政治統治的理性,由此,技術的社會亦不是自由的而是受奴役的社會,“連續不停的技術進步的動態,已經充滿了政治內容,技術的邏各斯已經成為繼續奴役的邏各斯。技術的解放力量——物的工具化——變成自由的枷鎖:人的工具化”[2]。哈貝馬斯也明確指出,在晚期資本主義社會,政治不再是“以實現實踐的目的為導向,而是以解決技術問題為導向”,“權威國家的明顯的統治讓位于技術管理的壓力”,統治的問題被轉化為了技術的問題,科學技術成為這種政治統治的合法性基礎,由此形成了一種“技術統治論”的新型意識形態。哈貝馬斯進一步認為,隨著作為生產力的科學技術成為意識形態,生產力本身的性質也變化了,“生產力似乎并不像馬克思所認為的那樣,在一切情況下都是解放的潛力,并且都能引起解放運動,至少從生產力的連續提高取決于科技的進步——科技的進步甚至具有使統治合法化——的功能以來,不再是解放的潛力,也不能引起解放運動了”[3]。生產力的相對提高,“不再是理所當然地表現為一種巨大的和具有解放性后果的潛力;現存的統治制度的合法性在這種巨大的、解放性的潛力面前,將不堪一擊”[4]。
根據上面馬爾庫塞和哈貝馬斯的分析,我們似乎看到,在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科學技術既是生產力也是意識形態:科學技術一方面作為社會理性化的力量,推動著生產力的不斷發展;另一方面作為意識形態,也為資產階級統治的合法性提供了辯護。于是,科學技術—生產力的持續發展,就不會如馬克思所說的那樣破壞資產階級的統治,反而維護了這個統治,成為為這個統治辯護的意識形態。由此得出的結論是:生產力發生了蛻變,不再是批判資本主義的基礎,也不再具有解放的潛能。這就是按照馬爾庫塞和哈貝馬斯的邏輯而必然得出的結論。很顯然,這個結論是與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原理直接相悖的。眾所周知,生產力概念是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核心概念。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生產關系的批判和“人類解放”目標的確立,都是立足于解放性的生產力之上的。如果說生產力蛻變了,已經不再是解放性的力量,這無異于釜底抽薪,從根本上動搖了歷史唯物主義的理論基礎,這對于馬克思主義來說是非常嚴重的。
但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人們除了花大量精力去介紹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批判理論和哈貝馬斯的交往行為理論之外,卻鮮有把他們的上述與馬克思主義完全相悖的結論當做一個問題來看待的。至于對這個結論進行馬克思主義的評判,則更是無從談起。
二、生產力的二重性
在筆者看來,馬爾庫塞和哈貝馬斯之所以從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也是意識形態中得出有悖于馬克思主義的生產力蛻變的結論,是由于他們沒有掌握和領會馬克思的生產力二重性觀點。眾所周知,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的商品生產勞動是二重性的:勞動就它是勞動力在特殊目的形式上的耗費而言,是具體的有用勞動;就它是勞動力在生理意義上的耗費而言,是抽象的一般勞動,其凝結是商品價值。勞動的二重性在資本生產的過程中體現為資本生產的二重性,體現為資本生產過程就是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的統一。勞動過程是物質生產過程,是“人和自然之間的過程,是人以自身的活動來引起、調整和控制人和自然之間的物質變換的過程”。從其構成來看,它是勞動者通過有目的的活動,使用勞動資料作用于勞動對象的過程。這個過程是人類本質力量的對象化過程,目的是生產出產品以滿足需要。資本價值增殖過程不是從勞動者觀點看來,而是“從資本家的觀點看來”的過程。在資本家看來,勞動過程就是資本家把生產資料加到勞動力上,消費他所購買的勞動力“商品”的過程,就是“資本家購買的各種物之間的過程,是歸他所有的各種物之間的過程”[5]。因此,價值增殖過程就不是對象化的而是“各種物之間”的異化、物化的生產過程,目的也不是生產出有用物以滿足需要,而是生產出更多剩余價值以獲利。
馬克思正是根據其生產二重性理論對生產力進行了區分,認為在資本主義社會,生產力亦是二重性的。就其本身來看,生產力是人類改造自然的力量,也是人的本質的對象化力量,它是與對象化的物質生產過程聯系在一起的,生產力“始終是有用的具體的勞動的生產力,它事實上只決定有目的的生產活動在一定時間內的效率”[6]。但是,正如物質生產過程在資本主義條件下也是異化的價值增殖過程一樣,“勞動生產力”在資本主義條件下也表現為是“資本的生產力”:“工人作為社會工人所發揮的生產力,是資本的生產力”,“勞動的社會生產力好像是資本天然具有的生產力,是資本內在的生產力”[7]。
之所以會發生這種情形,是因為資本主義生產過程不僅是勞動支配生產資料生產使用價值的對象化的物質勞動過程,而且也是勞動隸屬于資本以實現資本自行增殖的異化的生產過程。資本本來是死的,非生產性的,可是資本家卻“換來這樣一種生產力”,這種生產力不僅使資本得以保存和增殖,而且還使自己由勞動生產力“變成了資本的生產力和再生產力,一種屬于資本本身的力”[8]。資本本身是不會增殖的,它只有通過支配勞動生產力才能增殖,勞動生產力的發展就是“資本的價值增加或資本的價值增殖的必要條件”。但是另一方面,勞動生產力一旦為資本所占有,它的任何提高就“都是資本的生產力的提高,而且,從現在的觀點來看,這種提高只有表現為資本的生產力,才是勞動的生產力”[9]。勞動本來是生產性的,可是它現在卻只有在隸屬于資本的條件下,“只有在被資本吸收時才是生產的。正如商品的一般交換價值固定在貨幣上一樣,勞動的生產性也會變成資本的生產力”[10]。
資本是死的,也是空的,可它卻如吸血鬼一樣,通過占有、掠奪勞動生產力而使自己復活、充實,也具備了生產力。但是,“資本的一切生產力是勞動生產力的倒置,換位”;資本獲得生產力的過程,即是把“勞動本身的力量變成對工人來說是異己的力量的必要過程”,勞動的生產力成了“他人的權力”,工人勞動的生產力“作為資本的力量,作為他人的權力而同他相對立”[11]。
以往人們在談到馬克思生產理論時,往往只提到對象化的物質生產,異化的資本價值增殖過程則很少有人提到;同樣,在人們談到馬克思的生產力概念時,主要指的也是具體的物質性的勞動生產力,至于異化意義上的“資本生產力”則很少有人提及。這表明,人們還不是十分熟悉馬克思對生產力的二重區分,還沒有認識到在馬克思那里其實有兩種生產力:除了勞動者以勞動資料為中介作用于勞動對象的改造自然的力量,亦即作為貫穿于人類一切社會形式的永恒內容和動力的勞動生產力之外,在資本主義生產條件下,物質生產的內容還取得了顛倒的形式,對象化生產被顛倒為異化的生產,“勞動生產力”被資本掠奪并據為己有,異化為“資本的生產力”,成了它自行增殖、獲取更多剩余價值的力量,也成為反過來統治勞動的否定性力量。
但這并不是說統治了勞動的否定性的“資本生產力”將完全取代“勞動生產力”。“資本生產力”只不過是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勞動生產力”異化的表現形式而已,只有依附于“勞動生產力”、吮吸“勞動生產力”,它才可能“存活”;離開了“勞動生產力”,它也就不存在了。這就是說,二者實際上是同一生產力,只是在資本主義條件下,這同一生產力具有了“勞動生產力”和“資本生產力”這樣的二重性。正是由于對馬克思生產力二重性觀點的忽視和無知,才使得法蘭克福學派在面對晚期資本主義出現的新變化時,不能對之做出馬克思主義的解釋而得出了錯誤的結論。
三、解放還是奴役?
不可否認,發達資本主義從19世紀末以來發生了顯著的變化,馬爾庫塞和哈貝馬斯關于科學技術是第一位的生產力,亦是意識形態,生產力已蛻變的“診斷”,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實際,并非無稽之談。但是,他們只說對了一半。他們雖然看到了科學技術是一種生產力,但并不清楚科學技術是何種生產力。依據馬克思的生產力二重性觀點,在資本主義社會,科學技術作為生產力也是二重性的,它既可以是勞動生產力,也可以是資本生產力。科學技術作為勞動生產力,是使對象化的物質生產活動理性化的力量;作為資本生產力,則是使異化的生產即價值增殖過程理性化的力量。“在這里,像在其他各處一樣,必須把社會生產過程的發展所造成的較大的生產率同這個過程的資本主義剝削所造成的較大的生產率區別開來”[12]。但是馬爾庫塞和哈貝馬斯卻沒有進行這種明確區分。他們所說的作為科學技術的生產力,實際上只是資本生產力,也就是掌握在資本手中,用來加速獲取更多剩余價值的異化生產力,就是資本把科學技術并入自己的增殖過程中而形成的生產力。但他們卻看不到這一點,硬是把勞動生產力和資本生產力混淆在一起,將其實是作為資本生產力的科學技術當成了勞動生產力。基于此,他們得出錯誤的結論也就不足為怪了。
哈貝馬斯強調說科學技術是“第一位”的生產力。他在這樣說時,其實并不清楚科學技術作為“第一位”的生產力亦是有不同含義的。從馬克思生產力二重性理論來看,勞動過程是勞動者使用生產資料生產出產品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勞動者以其勞動力發揮主體作用,而生產資料作為機器體系起到工具的作用。科學技術作為理性化的力量,主要體現在作為生產資料的機器體系中,它和生產資料與勞動力結合在一起,服從于滿足需要的產品的生產這個目的。無論勞動過程如何高度理性化,無論科學技術作為“第一位”的生產力在生產中起到多大的作用,勞動者始終是這一過程的主體,是整個生產過程的調控者,而生產資料、科學技術都只是作為手段、工具隸屬于這個主體,受這個主體控制的;即使面對日漸龐大的機器體系,以至于“單個工人”似乎是從屬于這樣的機器體系的,但按照馬克思的說法,“總體工人”同樣能夠起到控制整個生產過程的主體的作用。[13]而就資本的價值增殖過程而言,情形就被顛倒過來了。在這個過程中,“不是工人使用勞動條件,相反地,而是勞動條件使用工人”,人完全被物支配了,本是客體、手段的生產資料、機器體系卻反客為主,反過來成了“主體”。隨著理性化的加速,“智力變成資本支配勞動的權力”,科學技術加入到這個支配者行列中來,“同機器體系一道構成‘主人’的權力”,工人則在這個“主人”面前成了奴隸,臣服于它的權力。[14]作為“第一位”的生產力,科學技術亦成為控制工人的首要的最大力量,被資本利用來增加更多的剩余價值。
從馬克思的生產、生產力二重性出發,我們看到,科學技術呈現出雙重意義:積極的和消極的意義。科學技術在馬克思那里本來是中性的,但是,隨著生產過程在資本主義條件下被劈分為對象化的物質生產過程和異化的價值增殖過程,生產力被劃分為勞動生產力和資本生產力,成為推動生產發展的理性化力量的科學技術也具有了二重性質:從對象化的物質生產過程來看,它是提高勞動生產率,生產更多物質財富以滿足人類生存需要的力量,是肯定性的、積極的生產力,第一位的生產力,人類本質力量藉此而不斷增長;從異化的價值增殖過程來看,作為“第一位生產力”的科學技術卻被轉化為資本增殖的力量,成為盡可能多地吮吸剩余勞動的否定性力量和壓榨工人的消極力量,它增長的是資本統治的力量,在這個意義上,科學技術便不再是中性的而是在“助紂為虐”了。
科學技術喪失了中立性,還因為它的確成了意識形態。把科學技術作為理性化力量并入生產過程,從而提高勞動生產率以吮吸盡可能多的剩余勞動,這一直是資本生產的動力,發達資本主義更是將此發揮到極致。資本的原則就是推進生產的全面理性化,“首先不管人的手怎樣,把每一個生產過程本身分解成各個構成要素”,把“社會生產過程的五光十色的、似無聯系的和已經固定化的形態,分解成為自然科學的日益按計劃的和為取得預期有用效果而系統分類的應用”[15]。資本通過這種技術的理性化,極大地提高了生產力,穩定了資本的統治,從而為它實施對勞動的控制奠定了合法性基礎。資本還把通過科學技術理性化而實現的對勞動的統治,進一步擴大到整個社會領域,使資本對整個社會的統治成為地道的理性化、技術化的統治。憑借它為社會量裁的這件理性化、技術化的“外衣”,資本又能夠很好地掩蓋它對整個社會實施統治的事實。由此,資本通過這種理性化的統治,使科學技術成為“技術統治論”的意識形態。然而,只有當科學技術是資本的生產力,是資本的理性化形式時,它才成為維護資本統治的意識形態。而從勞動者的觀點看來,科學技術并不是意識形態,作為生產力,它永遠是勞動生產力,是增加財富的力量,是積極的、肯定人自身的力量。因此,當說科學技術是意識形態時,我們必須分清這是在何種意義上說的。顯然,馬爾庫塞和哈貝馬斯沒能進行這種區分。
由于認為科學技術作為第一位的生產力已蛻變為意識形態,所以,哈貝馬斯得出了生產力不再是革命性的、已喪失了解放的潛能的結論。哈貝馬斯的這個結論是欠準確的。生產力作為勞動的生產力,永遠是革命性的力量,這一點是不會因資本主義的發展而改變的。正如“勞動過程的一般性質并不因為工人是為資本家勞動而不是為自己勞動就發生變化”[16]一樣,生產力就它作為人的對象化的本質力量、改造自然的力量而言,它的革命性質也不會因為作為第一位生產力的科學技術成為意識形態而發生改變。勞動的生產力是貫穿一切社會形態的、永遠發展流動的革命性力量。因此,如果哈貝馬斯所說的喪失了解放的潛力、成了意識形態、成了統治和奴役力量的生產力是指勞動的生產力,那他肯定是錯誤的,是對馬克思的極大誤解。但如果他說的是資本的生產力,是資本從勞動那里掠奪來的,為它所有、掌握在它手中的生產力,那他倒并未說錯。資本是死的,“它像吸血鬼一樣,只有吮吸活勞動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勞動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17]。資本通過吮吸、劫掠活勞動并使之成為其自身的力量,這種被異化了的生產力的確喪失了解放的潛能,成為幫助資本控制工人、扼殺工人的統治和奴役的力量。
當前,在發達資本主義國家,資本通過把科學技術并入生產過程,正極大地提高著生產力水平。然而,正如勞動過程和價值增殖過程是同一個生產過程一樣,勞動生產力和資本生產力也是同一個生產力,資本的生產力的提高即意味著勞動生產力的提高。而資本擁有的巨大力量一旦重新完全掌握在勞動者手中,這種力量必將反過來成為人類解放的巨大力量。
參考文獻:
[1][2]馬爾庫塞:《單向度的人》,重慶出版社1988年版,第134-135、135頁。
[3][4]哈貝馬斯:《作為“意識形態”的技術與科學》,學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72、68-69頁。
[5][6][7][8][12][13][14][15][16][17]《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210、59、370、231、463、556、464、533、209、260頁。
[9][10][11]《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306、268、267、268頁。
責任編輯:王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