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費尚軍(1975—),男,湖南湘陰人,南昌大學人文學院教師、博士,研究方向為倫理學。
摘要:亞當·斯密從人性的基點出發,探求人類社會財富的累進動力和社會秩序與文明的和諧機制,在對私利追求的價值肯定中,斯密揭示了現代市場社會中社會公正的向度和多維的價值內涵。文章試圖通過對私利與公正、正義與美德、公正與報償以及公正旁觀者可能向度的思考,來解讀其公正觀的內涵,揭示其對于現代市場經濟條件下市場主體公正氣質及其社會公正的表達與實現的啟示性意義。
關鍵詞:亞當·斯密;公正觀;經濟倫理
中圖分類號:F091.3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494(2006)04-0067-03
亞當·斯密詮釋了現代商業社會中經濟行為主體動機與社會秩序的生成方式,揭示了普遍性社會分工和市場交換條件下,具有現代性特質的經濟行為主體,在追求自身利益的同時實現社會利益的方式與途徑。如果說,斯密一方面強調在從傳統社會向現代社會轉化過程中,激活人們的欲望動機與創造潛力,那么,另一方面則顯示出他對現代商業社會中人們的存在方式與利益實現方式的重新解讀,即由于對私利追求與公正的聯結,從而使經濟行為主體具有不同于傳統社會經濟條件下的公正氣質和倫理精神。
一、私利與公正
斯密在闡釋供求法則的同時,揭示了市場主體追逐私利的道德法則,從而強調市場交易主體在關注自身利益的同時,把對自利追求的確認與經濟行為主體特有的精神氣質相聯結,其闡釋邏輯體現在,首先在價值判斷上肯定了人們對于私利的追求。斯密認為,“毫無疑問,每個人生來首先和主要關心自己;而且,因為他比任何其他人都更適合關心自己,所以他如果這樣做的話是恰當和正確的。”斯密的這一價值顯示,體現的是一種倫理文化對社會世俗生活以及生活中“欲望著”的經濟主體的激勵,強調了商業社會中市場主體的物質需要和新的精神需求。作為道德哲學家,斯密的價值設計首先肯定人的自然沖動和需要,而其實踐智慧又在于通過正義制度和文化設計使人們的沖動合乎道德的原則,在揭示人的存在的合理性的同時,解決“如何獲得”這一理想與現實的難題。因此,斯密“對于智力思維的歷史貢獻并不在于他締造了資本主義社會,而在于他對追逐個人利益的個體使社會受益的程度終將大于使其自身受益的程度這一過程作出了理論性的解釋”。在其理論視域中,構成現代市場主體特質的,不在于人們是否追求利己的利益,而在于“如何利己”的實現方式的分殊。
其次,斯密解決這種“如何獲得”的分殊,在于把私利的追求與行為主體的精神氣質相聯系,而賦予商業社會中經濟行為主體獨特的精神氣質上。誠然,他強調交易主體天性自利而確實必然寧愛自己而不愛別人,然而“看不見的手”的引導,既作為市場存在的客觀法則,同時在他看來也是存在于人性中的同情原則,因而“無論人們會認為某人怎樣自私,這個人的天賦中總是明顯地存在著這樣一些本性,……這種本性就是憐憫或同情”。因此,經濟行為主體的精神氣質表現,就在于這種基于“在場”式的情感體驗所獲得的主觀意愿的表達,同時,也體現在經濟主體在市場交換實踐中,基于普遍性的交換關系所內化的公正態度和契約精神,因為在斯密理論敘述的情感邏輯中,對私利的追求必須訴諸于合理與合法的正義實現形式。在他看來,追求財富的欲望和動機在使人們全力以赴的同時,卻并不允許相互傷害,作為現代性特質的經濟行為主體,“他們不允許作出不光明正大的行為。”
再次,私利的追求在公正形式中也聯結著社會的公利。在斯密的理解中,追求私利絕不意味著與社會公利的兩分,而是基于市場經濟主體平等自由權利的互惠機制來實現社會利益。一方面,斯密在道義上接納現實的自利經濟行為的同時,“看不見的手”作為一種道德情感的力量,確保著行為主體手段的正當性,防范著自利理性的謬誤和失敗。因而“個人決不應當把自己看得比其他任何人更為重要,以致為了私利而傷害或損害他人”,這是一條神圣的規則。普遍交互的社會經濟關系使所有社會成員處在一種需要互惠的狀況之中,而基于同情的道德原則在認同自利的同時,并不否定利他或以損人為前提;另一方面,“看不見的手”作為一種客觀存在的倫理關系,以體現自由與公正合法的理念和精神,使自利的主體在普遍的交換關系中演化為促進社會利益的環節。
二、正義與美德
在普遍的市場交換中,斯密既強調了出自正當動機的行為和基于同情原則的行為傾向,同時認為社會秩序的實現還需要有一種美德,這種美德就是正義。因此,斯密私利實現公利的前提,既孕生于客觀存在的交互關系,也需要對基于損人利己方式的懲罰和矯正。可以說其經濟思想中隱含著正義的社會結構前提,行為主體在其感召與內化中激勵自身,在約束中追求自身利益。斯密進而闡釋了正義與美德的關系,他首先強調了正義與其他美德的區別。斯密認為,“正義猶如支撐整個大廈的主要支柱。”因而市場中的經濟主體在遵循正義要求的行為中,會受到比按照友誼、仁慈或慷慨等要求的行動更為嚴格的約束,正是這種融合于制度框架中的約束力量,使行為主體體驗到必須以協同的方式來認同和遵循有關正義的法規,而這種強制力卻是與以移情的方式去遵循有關其它社會美德的格言有所不同的。因此,斯密強調的懲戒機制所具有的正義特征具有制度的內涵。正義具有自己的限度和界域,在自由平等的社會成員中,正義的實踐中存在著一種合宜性,正是在這種正義所界定的合宜性界域中來獲得它本身所應得到的全部贊同。因而斯密給定正義的價值定位是,它并非真正的和現實的善行,與美德式的格言不同,它幾乎不值得感激。因此“在極大多數情況下,正義只是一種消極的美德,它僅僅阻止我們去傷害周圍的鄰人”。這樣,在他看來,正義只是一種底線的制度規則,作為一種“人為之德”,它具有的強制力與其提供的清晰的權利與義務關系界定,在維系社會存在中起著基礎性的作用。基于這—認識,斯密才強調正義是社會存在的基石。
誠然,斯密也強調市場社會中正義應化為主體的美德。應該說,正義通過制度供給的秩序生產方式為人們提供了道德資源,在其激勵中也能夠凝練為社會成員的心理定勢和良知。斯密認為,作為市場主體需要基于同情的仁慈和慷慨,因為缺失這種道德情感,就“只能像生活在廣漠的沙漠中那樣生活在一個無人關心或問候的社會之中”。因此,他強調正義作為基石進而提升行為主體的美德。由于任何損人利己和使自己的幸福超過別人的偏愛,都不能獲得正義的價值支持與贊同,所以斯密強調以利己而不損人的方式實現自己的利益。這樣,“對自己幸福的關心,要求我們具有謹慎的美德;對別人幸福的關心,要求我們具有正義和仁慈的美德。前一種美德約束我們以免受到傷害;后一種美德敦促我們促進他人的幸福。”正是在這兩種不同的努力中,斯密強調了市場主體的三種美德,即謹慎、正義和仁慈;也正是對他人幸福的關心,促使這些美德付諸實施并為行為提供指導。斯密認為,在生活實踐中對謹慎、正義和仁慈的美德的仿效和遵循,將引致行為主體對于“公正的旁觀者”所提出的道德準則的尊重,進而形成責任感;反之,體驗到的不僅是對于自身幸福疏忽的羞愧,更在于對他人幸福漠視的羞恥。因此,在斯密看來,正義與基于天性的道德存在是心靈和諧與社會秩序的有效保障,而這一天性是在市場社會中得到訓練和發展的。正是這種實踐,培育了市場主體特有的公正氣質和行為傾向。
三、公正與報償
市場社會公正的實現,不僅要有基于正義的懲罰機制,同時也需要相應的道德報償激勵機制。在斯密看來,對于自由市場社會的經濟主體而言,雖然“僅僅缺乏仁慈似乎不應該受到懲罰,但是他們作出很大努力來實踐那種美德顯然應該得到最大的報答”,因此,在其理論闡釋中,社會成員在遵循正義法則的同時,隱含著社會結構安排的結果,應該在人們的主觀意識中凝練“德福一致”的信念,也正是這種報償的制度化背景和內化的主觀態度,激勵著人們的善行。
斯密首先強調了人們所應具有的報償意識和主觀態度。他認為,處于復雜社會關系中的行為主體,當出自正當動機而呈現仁慈傾向的行為,這種善行需要得到某種報答。而“報答,就是為了所得的好處而給予報答、償還,報之以德。懲罰也是一種報答和償還,雖然它是以不同的方式進行的”。斯密強調了成為報償對象的前提條件,這就是當獲得“公正的旁觀者’的充分同情,得到每一個沒有利害關系的旁觀者的充分理解和贊成的時候,才顯得合宜并為別人所贊同。這意味著通過存在于人類天性的同情的作用機制,在獲得人們的道德共識的基礎上,才能成為報答或懲罰的合宜對象。斯密強調了在社會生活中樹立這種報償信念的重要性。他認為,“如果我們考慮一下通常決定這個世界蕓蕓眾生處境順逆的那些一般準則,我們就會發現:盡管世界萬物看來雜亂無章,但是,即使在這樣一個世界上,每一種美德也必然會得到適當的報答,得到最能鼓勵它、促進它的那種補償;而且結果也確實如此”。同時,斯密指出了在普遍性市場交換條件下懲罰機制的必要性,強調要在人們心中培植起那種惡有惡報的意識,以及害怕違反正義就會受到懲罰的心理。正是這種對于行為的合宜而又恰當懲罰所具有的報償意識,在喚起人們保持對社會整體利益考慮的同時,在更為慷慨和全面的人性的驅使下,抵消軟弱和有偏見的人性所產生的沖動,為社會秩序提供道德擔保。
應該說,在世俗的社會生活中,倫理精神的合理性和現實效力在于對獲得報償的假設與承諾,斯密也強調了獲得報償的必然性和實現機制。在他看來,德性是一種獲得性的品質,美德的踐行要求獲得報償。在現實社會中人們所期望和預期的內容,表現為“什么是鼓勵勤勞、節儉、謹慎的最恰當的報答呢?在每項事業中獲得成功。……財富和人們的尊敬是對這些美德的恰如其份的補償,而這種補償它們是不大可能得不到的。什么報答最能促使人們做到誠實、公正和仁慈呢?我們周圍那些人的信任、尊重和敬愛”。誠然,這種報答也將促使人們去踐行美德的要求。因此,在斯密的倫理價值設計中,美德的踐行既有現實利益的獲得,也有來自社會的贊許和精神上的滿足,甚至有來自來世的許諾。正因為如此,報償的實現,一方面依賴于市場社會中的主體性條件,即人們所具有的報償意識和“公正的旁觀者”對內心的監督和仲裁,同時,也依賴于客觀存在的社會倫理關系所具有的制度前提,正是這種客觀的制度背景保證著自由平等的交換與報償的實現。當然,斯密認為報償的實現,“公正的神還是需要的”,其具有最高效力的裁決既為懲罰邪惡者提供了末路,也為報答正義者提供了天堂。
四、公正旁觀者的向度
在斯密看來,正義與美德的踐行既需要公正旁觀者的贊同,同時也需要接受其監督和仲裁,因而理解公正旁觀者的含蘊成為詮釋其公正觀的重要內容。從對私利追求的價值確認,到強調正義懲罰與報償機制對型構社會經濟秩序的重要作用,應該說,斯密的“公正的旁觀者”體現了這樣的向度。
第一,它顯現為市場社會經濟主體公正的精神氣質和倫理精神。斯密認為,正是普遍的社會交往為人們的行為和品質提供了鏡鑒。處在社會聯結中的成員,“必須成為自己品質和行為的公正的旁觀者。我們必須努力用別人的眼光來看待自己的品質和行為。”因而這種合宜性的權衡,既是斯密邏輯中基于自利而實現社會公利的重要前提,同時也是對市場主體精神氣質的詮釋。正是這種主觀的公正態度要求在追逐自身利益的同時,訴諸于良心這一“看不見的手”的監督,也只有請教內心這一仲裁者,我們才能辨明自身的真正利益,并與他人的利益作出合宜的比較。當具有這種公正態度和立場,我們就能夠對這兩種相對立的利益作出公正的比較,從而借助于公正的旁觀者的眼力才能糾正自愛之心的天然曲解,揭示不義行為的丑惡,彰顯德性行為的合宜性和倫理價值。可以說,在斯密的解釋邏輯中,這種類似于改善自己境遇而又不惡化他人境遇的洛克式條款,內化為理性、道義和良心的內心的“公正的旁觀者”。體現的是市場主體特有的公正的行為傾向和倫理精神。
第二,它體現一種市場交換的客觀社會關系,并融合于社會結構之中而訴求市場制度的倫理品性。斯密認為,要使市場社會有序運轉,需要正義的規則,“正如在通常不放棄相互傷害的人中間,不可能發生社會交往那樣,只有較好地遵守正義法則,社會才能存在。”盡管“公正的旁觀者”所規勸的個體美德,在相當程度上可以期待人們自發自覺地遵守,而作為社會根基的正義則需要在明確的界定中嚴格恪守。為此,作為評介經濟行為的基準,“公正的旁觀者”也就具有制度準則的內涵,持別是正義之法對行為約束與秩序型構的重要作用,因而在一定意義上,正義之祛也是一個“公正的旁觀者”。在公正旁觀者監督和仲裁下追求個體利益的過程,也就是在正義的制度框架內,通過契約的方式在自由競爭與平等交換的市場環境中合理合法的表達過程,亦即“每一個人,在他不違反正義的法律時,都應聽其完全自由,讓他采用自己的方法,追求自己的利益”。這樣,道德情感的激發和發揮作用,既以正義的制度安排和社會環境為前提,同時在敬畏和認同中內化為主體的公正意識和行動傾向。社會公正的實現,既在于以正義的制度背景為自利主體實現利益提供的前提,也在于在正義制度框架的感召和內化中所孕生的公正倫理精神。因而斯密看到的是在充滿利益競爭的市場社會中,交換和互動所必須訴求的公正的社會結構安排的約束力,它所形成的約束權威,使人們給予它們最神圣的尊重和一絲不茍的敬重與遵循,也正是在這種一致遵循中,建立和維系社會的和諧與秩序。
第三,它是具有超越之維的道德約束而體現為神圣戒律的裁決。作為自然神論者的斯密,如啟蒙時期的其他思想家一樣,認為經驗世界為人們信仰上帝的存在提供了足夠的理由,然而在斯密的解釋中,道德的一般規律也被“恰當”地看作是上帝的法則。因而斯密的“公正的旁觀者”作為對行為主體的監督和仲裁者,就是具有超越之維的道德約束而體現為神圣戒律的裁決。這種約束力首先表現在對公正與正義準則的尊重,從維系社會有序性的重要性出發,斯密認為它們也被公正地看作造物主的法則,當然也正是這種尊重,構成了有節操的正直的人和卑劣者之間最本質的區別。這樣,起初出于本性的觀念的道德準則,在理論的詮釋中化為造物主的指令和戒律,判斷行為功過的那些一般準則被看成某個無所不能的神的規則。同時,作為行為的仲裁者,這個“公正的神”也在觀察我們的行為,因而神圣戒律的裁決又體現在對行為的報償上。因為“雖然我們可以避免別人注意或者逃脫世人的懲罰,但我們總是避不開造物主的眼睛”。基于這一懲罰機制的考慮,必然使內心公正旁觀者的規勸具有了新的神圣的意義。斯密認為,如果作出不正當行為就會受到超越之維的神的懲罰,這也是能夠限制最不受約束的激情的一種動因。因此,在他看來,正是具有超越性的約束力的存在,訓導著人們的“是非之心”,作為社會成員行為的最高仲裁者,監督著人們的意識、感情和欲望而引導人們的善行。
應該說,斯密力圖從人性的基點出發,來探求人類社會財富的累進動力和社會秩序與文明的和諧機制,其所闡發的在市場交換關系中公正的表達與實現方式,對當下市場秩序的型構而言仍具有重要的啟示性意義。而對其公正觀的解讀,在于辨明健全的市場主體所應具有的倫理精神,以及相應的社會安排所應具有的價值結構及其所產生的秩序效力。
責任編輯 任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