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開始讀書以來,能留印象于心底、能激起我感動的不在少數。托翁的《安娜·卡列尼娜》算是其中之一,也是我最喜歡讀的一部。或許在21世紀的今天,再次討論這部寫于19世紀的小說,多少令人覺得有些落伍,有些沉悶。而且,時至今日,越來越多的人不能明白為什么安娜在擁有了一位體面的丈夫、一份殷實的生活、令人望而生羨的社會地位之后還會感到空虛寂寞?在一個“拜物”的世界里,這難道不是無數人的夢想么?而仔細想想,我們每個人又何嘗不是在“羨慕他人的生活”狀況下度過的呢?我們既渴望享樂,又想活得深刻;既要一輩子活色生香,又要幾世的深邃豐滿。生命之輕于生命之重能否兼得,或許是我們永遠解不開的謎團。
或許這就是這部作品的偉大之處,每一個時代的人們都能從中吸取養料,都能對其提出問題。除了展示生活,托爾斯泰留給了我們哪些比對社會生活的展示更加珍貴的東西?安娜的悲劇在今天能給我們一些什么樣的啟示?帶著這些疑問,讓我們再次走進《安娜·卡列尼娜》。
《安娜·卡列尼娜》的故事在中國可謂是家喻戶曉。女主人公是一位19世紀俄國上流社會的貴婦人。她年輕、優雅、高貴,是一位眾口一致的美麗女子。然而,和其他女人不同的是,“有一股被壓抑的生氣在她的臉上流露,仿佛有一種過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全身。”在去調解哥哥的家庭矛盾時,安娜邂逅了青年軍官渥倫斯基。在這位英俊瀟灑的軍官熱情的追求下,她對愛情的渴望被從心底喚起,并且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她甘愿拋棄家庭、拋棄上流社會給予她的地位以及由此帶來的財富,甚至拋棄宗教信仰去追求她從沒享受過的真愛。但是,她的行為深為上流社會所不容。
因為背叛婚姻、欺騙丈夫逢場作戲本是上流社會交往的普遍習俗。但是,安娜追求的愛情卻并非逢場作戲,而是“靈與肉”相結合的愛情。所以,這份愛無疑成為了對當時社會的最大嘲諷。因為安娜這種純真至美的追求違反了上流社會的戀愛規則。其他人的偷情在安娜的真愛面前顯得越發虛榮與輕浮,她的行為使上流社會的體面夫人們相形見絀。于是,流言四起,安娜在上流社會沒有了容身之處,或許可以說,上流社會對安娜的排斥將安娜推向了懸崖。
此時,愛情便成為了安娜活下去唯一的理由。她用來之不易的愛情祭奠自己毫無幸福可言的生活,但當她用盡自己的全部力量企圖緊緊抓住愛情不放時,卻發現那曾經轟轟烈烈的愛情就像是砂礫一樣從指縫間溜走。她和渥倫斯基的生活也充滿了猜疑、爭吵和遺憾。就連唯一使她生活下去的希望也像風一樣飄散時,安娜選擇了結束自己毫無光明的生活。最后安娜身著一襲黑天鵝絨長裙,在火車站的鐵軌前,讓呼嘯而過的火車為自己無望的愛情和生命劃上了句號。安娜獨自承擔了這段為社會道德和宗教信仰及世俗所不容的婚外情的悲慘結果。渥倫斯基成了眾矢之的,成為了安娜悲劇的罪魁禍首。但是,平靜的想一想,我們就不能武斷地說此人對安娜的愛戀僅僅是逢場作戲,否則就不能解釋為什么在安娜臥軌后,他近乎精神崩潰的行為和痛苦的內心獨白——“作為一種工具我還有些用處。但是作為一個人——我是一個廢物。”如果說我們要對渥倫斯基宣判的話,只能說他是一個淺薄、自負和愛慕虛榮的人。他對安娜的愛情就是一種滿足他虛榮心的表現。與其說是他造成了安娜的悲劇,還不如說是他加速了安娜的悲劇。因為;自從安娜嫁給了那住年長她20歲、并且以虛偽為食糧的卡列寧時,悲劇就已經開始了。只能說;隨著愛情的遠去,安娜喪失了對于生活的全部渴望,這種絕望的力量使她最終選擇了跳下“懸崖”。
人們常說,托爾斯泰的作品中充滿了強烈的宗教氣息,讀他的作品就像是在聽一位教主布道,像是用宗教中所有莢好的情感來凈化人的心靈。此話并非溢美之詞。
《安娜·卡列尼娜》的開卷語是這樣的:“伸冤在我,我必報應”。這樣一句話,不僅將作品帶入了濃.厚的宗教情緒當中,同時還告誡人們要忍讓,因為上帝自會予以應有的懲罰。而在這部小說中,我以為它的潛臺詞也許是:無論你的婚姻如何難以忍受,這是主的安排,不要伸冤,因為那樣是會有報應的。
家庭作為社會結構中最為基礎的組織細胞,它的變化直接反映了社會的宏觀變化。也正是在這變動的背景中,《安娜·卡列尼娜》這部作品表現出了托翁對人類靈魂的墮落與復活的一種宗教式的狂熱,以及與此同時對當時社會的黑暗現實的批判姿態。
他一方面批判舊道德和舊秩序,而另一方面對取而代之的新秩序充滿疑慮;他深感舊秩序對人性的壓制和束縛,但又無法認同新秩序張揚的個性膨脹。因此,托爾斯泰的矛盾態度時時徘徊在作品中,使我們在領略安娜迷人的風采時,還看到擺脫不了作者譴責與同情相交織的矛盾立場。
安娜是一個篤信上帝的虔誠教徒,她的口中經常出現這樣的話:“來吧,上帝是慈悲的。”“去吧,上帝保佑你。”“謝謝上帝。”東正教教義認為身體和靈魂、生命與精神完全處于分離狀態,原罪使身體成為靈魂的敵人,與肉體有關的一切都是罪惡的。這種對宗教的執著情感昭示著安娜情欲的覺醒是不正確的。很顯然,她不誼“伸冤”而應該聽憑主的意愿。所以,宗教情感和對感情的追求變成兩股巨大的力量在安娜信念中不停的掙扎撕扯,互不相讓。有時生命和情感的力量壓倒了宗教的信仰;有時靈魂的懺悔又使宗教情感戰勝生命和肉體的欲望。安娜一邊不顧一切地與渥倫斯基戀愛,甚至可以放棄兒子的撫養權;另一邊又始終以“罪人”自居,在生第二個孩子生命垂危時,她真誠地向卡列寧懺悔說:“有你的饒恕,我死也瞑目。”其實,作者一直試圖告訴我們,宗教情感無法抵制現實生活的撞擊。當安娜身體恢復,重新開始新生活的時候,那種對卡列寧的厭惡之情又不可遏制地向她襲來。安娜自始至終都帶有一種深深的“罪惡感”,用一顆籠罩著傳統觀念的陰影的心去面對生活,在靈魂和肉體的對抗中痛不欲生。于是,她選擇在“上帝呀,饒恕我的一切吧!”這句懺悔中,結束自己的生命。 安娜對“合法”但“無情”婚姻的背叛違反了作者心中傳統家庭的藍本和婚戀模式,所以他口誅筆伐安娜的墮落;而當他將創作的軌道從宗教道德滑向社會狀況時,卻發現上流社會的男男女女之間所謂的愛情,只不過是逢場作戲的偷情與茍合,而安娜追求的卻是靈與肉相一致的真愛。對愛與美的向往是人類永恒不變的追求,是生命現象的有力表現方式,這自然無可非議。同時,婚姻作為一種社會契約,具有合理與合法性。愛情的自由和婚姻家庭的非自由是人類社會進入文明時期以來一直無法解決的矛盾。不幸的是,安娜面對的正是沒有愛情的婚姻,沒有溫情的契約。作為母親,她思念兒子;作為妻子,她愧對丈夫;作為女人,她又渴望愛情。所以,在托爾斯泰心中,安娜既是無罪的,是一朵生命之花;她又是有罪的,因此她由于欲望而“伸冤”的行為必須遭到應得的“報應”。在社會道德和個人感情發生沖突時,該如何選擇?這或許也是作者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