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門樓子和珠市口
前門樓子就是正陽門。從前門樓子到珠市口,坐公共汽車是兩站地,加起來不足兩公里。這段路,就是前門大街。
我小時候住在前門大街的廊房二條,跟這兒,熟。
當然,再熟也熟不過人家專門研究前門大街的專家,他們引經據典地說,元大都建立后,由內城通往郊外的大道是前門大街的前身。那時,每逢春秋佳節,達官貴人們出城到法源寺、天寧寺、白云觀一帶游玩,促成了前門外的初步繁榮。明初改建京城,建成了正陽門等9個城門,前門大街逐漸成為熱鬧的街道。到明朝中葉,前門大街兩側出現了鮮魚口、豬(珠)市口、珠寶市、煤市街、糧食店等集市和街道,漸漸成為商業街。明嘉靖以后,為了解決各省進京應試舉子的住宿問題,大街兩廂又建立了各地會館,舉人或準舉人們常來消費,促成前門大街的進一步繁榮。清初,皇權為維護自己尊嚴,只準許戲院、茶園、妓院開設在城外,加上東城的燈市也挪到前門大街,使得這一帶熱鬧非凡。成豐和同治時期,這里又相繼開設了一些酒樓飯館;食客和購物的顧客交織,令此地商味更濃。民國后,正陽門東側修建了前門火車站,每天吞吐著大量旅客,前門大街也就更擁擠了。
專家說的前門大街連專家也沒見過,那是知識。我熟悉的前門大街除了眼巴前能看到的,剩下的就都在腦子里了,這是知道。
我知道,上世紀六十年代,包括之前,前門樓子的門洞允許人車通行。往北走,可以穿過箭樓、天安門、端門、午門、進到故宮;往南呢,可以到珠市口、天橋、永定門、直奔南苑。
我還知道,一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前門樓子的前面都有一條河,屬于護衛內城的護城河。河水不深,很清亮,能看見小魚小蝦;河上有座石橋,北面正對著前門樓子,南面正對著五牌樓,是從正陽門出來到前門大街的必經之路。后來,河被蓋上了,橋拆了,五牌樓也沒了蹤影。拆橋的年代基本上就是拆城墻的同時,我們院里有人去工地當過臨時工,每天給一塊二,拆下來的城磚可以往家搬。那幾年,附近居民院里的煤球池子或雞窩,差不多都是用城磚壘的,擱現在都得價值連城,等后來政府部門號召市民捐獻城磚的時候,那些城磚已所剩無幾,而那座石橋和五牌樓的碎片,就更不知去向了。
石橋和五牌樓是不是前門大街的標志呢?我覺得是。現在,重建的五牌樓又立起來了,有點不倫不類,也還算是五牌樓,可那座石橋,想重建也建不起來了,實在是可惜!
當然,沒有了石橋和五牌樓,前門大街還是前門大街,從我能記事兒的上世紀六十年代早期起,直到現在,這條街上依然聚集著眾多新老字號:“全聚德”、“都一處”、“老正興”、“月盛齋”、“一條龍”。事實上,前門大街的老字號,多數都不在大街面上,所以,說前門大街有多少多少老字號,實際上指的是前門大街地區。不過單從前門大街兩側的建筑風格來說,倒也能對拆遷改建前門大街的爭議提供一些借鑒,您在前門一帶轉轉就知道了:這條號稱是北京最古老的商業大街,其實有不少是中西合璧的建筑,像大北照相館、“月盛齋”和“謙祥益”,簡直的就是洋樓;而“全聚德”和“慶春堂”藥店,又都是典型的中式建筑;至于守在前門樓子東邊的前門火車站,那就是純粹的歐式建筑風格了。
說這些,是想說,前門大街歷盡滄桑,是在變化中發展的。改建這條大街,也是情理之中的必然,只是別把老祖宗留下的東西改沒了。這里,值得汲取的教訓不僅是填埋了前門樓子前面的那條河、拆了那座石橋,從上世紀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最給前門大街剎風景的,要數那些鋁合金的門臉了。那樣的鋪面,怎么看怎么別扭。
廣和劇場和鮮魚口
五牌樓東邊,往南,斜插進去是肉市街胡同,那里面有“全聚德”的后門,還藏著曾經大名鼎鼎的廣和樓。
廣和樓建于明朝末年,少說也有360年的歷史了,是北京現存最古老的一家戲園子。廣和樓的前身是明末查氏家族的別墅,為看戲方便,別墅里建了戲臺,透著腐敗。到了康熙年間,廣和樓對外營業,改稱廣和查樓。清末民初是廣和樓的黃金時代,富連成科班長年在此演出,梅蘭芳、周信芳、馬連良、譚富英、雷喜福等名角都曾在此登臺獻藝。日軍占領北平后,廣和樓日漸蕭條。解放后重建,正式改名廣和劇場,演戲,也放電影。
上面的文字抄來的,也算是我對廣和劇場的歷史知識補習。而我對這里的記憶就是看電影,可到了文革,一個血腥場面讓我對廣和劇場產生了刻骨銘心的恐懼,至今難忘。
那是文革開始的第一年,前門大街的各條胡同里都在抄家、打人、破“四舊”,偏偏這時候,廣和劇場前面“慶春堂”藥店的前老板不識相,那天上午,他膽大包天地來店里討要公私合營后他應得的股金,被當街的紅衛兵三下五除二地押進廣和劇場,在臺上架了桌子批斗,還把他老婆從家里拉來陪著挨打。那年頭打人不犯法,紅衛兵用木頭棒子和帶鐵頭的皮帶,當場就把那資本家老板和他老婆打得沒了氣。這都是我親眼所見。據說,那藥店老板姓王,以制售狗皮膏藥著稱。
廣和劇場在上世紀80年代轉型成為綜合性文體活動場所,因為地基松動,被列為危樓,已經停業好幾年了。其實,即使廣和劇場不是危樓,現在的年輕人恐怕也不會來這兒消費了,這兒的地界太窄了,穿胡同,不好找。現在的人,誰愿意為看場電影費這么大事?
還有鮮魚口,就是肉市街南口的那條胡同,也破得沒樣兒了。
鮮魚口的西頭與大柵欄東口相望,中間隔著前門大街。史書上說,早先這里是水叉子,連著通州,跟京杭大運河的水脈相通,是一個販賣鮮魚水產的地方,所以叫做鮮魚口。為這,我曾特意到鮮魚口東邊的幾條胡同里轉悠過,有三里河、水道子等地名,還有條胡同叫河泊場,估計原先是泊船碼頭,證明鮮魚口的確曾經有水。
有水的地方都曾經是興旺之地,可見過鮮魚口有水的人,都早已作古多年,也就沒人知道鮮魚口最興旺的時候是什么樣了。現在,之所以還有老北京們記住這里,大概是因為在“華清池”泡過澡、在“天興居”喝過炒肝、要不就在“便宜坊”解過饞,或者是自己或自己的家里人戴過“馬聚源”的帽子。
“華清池”是北京最老的澡堂子之一,門口有座牌坊,氣派。
“天興居”的炒肝絕對正宗,距今已有一百多年歷史。
“便宜坊”和“馬聚源”應該是大買賣。“便宜坊”就不用說了,“馬聚源”呢?老話說:腳踩“內聯升”,頭頂“馬聚源”,說的就是舊時有錢人的奢華生活,相當于現代人穿著“阿迪達斯”或“范思哲”什么的。只可惜,前門大街的許多老字號只是老字號,品牌效益并不高,馬聚源也沒讓老前門的后人青睞。
鮮魚口里面還有家大眾戲院,文革前,這里是演評劇的地方。不了解老戲,只記得有出戲是講階級斗爭的,名叫《奪印》,還有出戲是表現越南人抗擊美國侵略的,名叫《阮文追》,主演都是馬泰。上世紀八十年代,和馬先生一起到天津辦事,還跟他提起過大眾戲院,他一支接一支地抽著他喜歡抽的“北京”牌香煙,回憶起不少在鮮魚口大眾戲院演戲時的趣聞軼事,看得出,老先生對這里很有感情。
有人說,鮮魚口的名聲比對面的大柵欄要早。可這里好像早就沒了大柵欄里的人氣兒。臟兮兮的街面,到處潑灑著污水,許多店鋪都沒有了,神態可疑的小販卻隨處可見。說實在的,這地方要再不改建,對不起人民,也對不起人民的祖宗。
西河沿和勸業場

西河沿比胡同寬,應該是街。西河沿的得名估計和我前面說過的那條內護城河有關,因為在前門樓子和石橋的西邊,又緊挨著河沿,所以叫西河沿。
西河沿有三個地方值得一提,一是西河沿菜市場,我小時候跟著奶奶從廊房二條到這里買菜,始終認為這里能生產好吃的;再就是西河沿的銀行大樓,是我父親參加工作的地方。這兒原先是舊時的鹽業銀行,始建于1925年前后,占地約800平方米,是鋼筋混凝土結構。整個建筑風格端莊,體現了歐美銀行常見的宏大氣勢,是近代中國建筑師在北京設計的較大規模的建筑之一,解放后曾是北京市人民銀行的所在地,現為北京市工商銀行的營業大樓。
前面說的這兩個地方明顯帶有我個人感情色彩,不該多說,真正要介紹的,是讓西河沿出名的勸業場。
勸業場是干什么的?興許,許多年輕點的北京人都不知道了。
勸業場的北門在西河沿街的南邊,南門在廊房頭條的北邊。南北相通,穿過去就是廊房頭條。
和前門一帶許多老字號相比,勸業場還算年輕。說是在清朝末年,在“實業救國”的激情鼓舞下,一些有識的商界和實業界人士以“勸人勉力,振興實業,提倡國貨”為宗旨,在前門外建了“勸工陳列所”,人稱“勸業場”,專營國產的商品。勸業場集商貿、餐飲和娛樂為一體,曾有電影院、劇場、舞廳和臺球廳,使人不出大樓都可以享受到購物、游樂、餐飲的樂趣,這在當時頗有些新意。然而,幾次火災讓勸業場一天天蕭條起來,到了日偽時期只能維持著。1949年之后,勸業場一度關門,后來又開業。文革后改為新新服裝店,火過一陣,經營也不理想,終于關門。
小時候,我曾在勸業場四樓的小劇場里看過一場文藝表演,其中有個節目是大頭娃娃拔蘿卜,記憶猶新。那時勸業場里劇場影院已不對外營業了,能在那里看演出,至今還有點得意,不免有些淺薄。
勸業場是歐式建筑,如今那建筑依舊,卻成了旅館。
“八大祥”和“謙祥益”
早年間,京城里的“祥”字號就是綢緞布料的品牌。具體是哪“八大祥”呢?有說是“謙祥益”、“元祥”、“萬蚨祥”,“阜祥”、“瑞生祥”、“泉祥”、“瑞林祥”、“春和祥”的,也有說是“瑞蚨祥”、“瑞林祥”、“瑞生祥”、“瑞成祥”、“謙祥益”、“益和祥”、“東升祥”、“麗豐祥”的,不管怎么說,都沒少了“謙祥益”。
“謙祥益”在前門大街路西、珠寶市的北口。
“謙祥益”創建于清朝道光年間,前身是“恒祥”布店,店址在山東周村,老板叫孟毓溪。后來,他兒子接手,對原來的伙計董連元委以重任,并將“恒祥”染坊更名為“謙祥益”,還在北京開設了“謙祥益”綢布店。由于經營有方,北京“謙祥益”生意極火,先后在北京建立多家分號,并以北京謙祥益為總店,在全國開設分號,形成一個龐大的謙祥益系統,成為全國規模最大的絲綢布匹店。解放后公私合營時,謙祥益總店由廊坊頭條搬至“益和祥”,就是現在這地方。
以前,“祥”字號里多為山東人,“謙祥益”更不例外。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我母親曾在“謙祥益”供職,周圍的同事就多是鄉音不改的山東人,母親有時還請他們來家吃飯。他們說話時都是和顏悅色,絕不是相聲里學山東人說話的樣子。他們為人忠厚、生活節儉,從骨子里透出老字號的規矩,擱現在,這大概就是企業文化吧!
母親的那些山東籍同事早已告老還鄉,多數已不在人世了。我后來從他們身上悟到:“謙祥益”乃至“八大祥”之所以曾經輝煌多年,與“祥”字號的企業文化有關。

“祥”字號的“謙祥益”是目前國內規模最大、品種最全的絲綢專營店,也是“八大祥”里最具有生命力的老字號之一。鑒于我國絲綢文化對世界的影響和北京特有的地理位置,也考慮“謙祥益”地處前門繁華鬧市、靠近天安門廣場,又具有經營絲綢的百年經驗,1978年,原商業部、紡織工業部將其更名為“北京絲綢商店”。2000年,考慮到歷史和中國文化因素,經過股份制改造后的“北京絲綢商店”再次恢復為“謙祥益”。
2006年,為改造前門大街,“謙祥益”也被列入拆遷重建之列。消息傳出,“謙祥益”綢布店里人頭攢動,不少京城百姓紛紛前來扯塊布料,以此告別這家百年綢布店。
廊房二條和門框胡同
聽說廊房二條也被劃進前門地區危改范圍,不少人從四面八方趕來品嘗“爆肚馮”、“鹵煮陳”、“馬記月盛齋”的手藝,一時間,等吃的食客在店門外排出幾十米的長隊,還有人感嘆:要拆遷了,廊房二條的百年傳統小吃不知再到什么地方去品嘗了。
錯了。在廊房二條賣小吃的字號,也許在別的地方有百年歷史,可開在這條胡同里,最長的也不過二十年。
這話不敢瞎說。我小時候住在這條胡同的90號院。院門口往東,就是有人誤以為是開了上百年的那些小吃的店鋪。其實呢,文革之前,賣小吃的地方和對面的鋪面都是古玩鋪,那里面做買賣的都是老頭。那時候,每天都有外國人來這里買古玩,我們小孩每天都坐在古玩鋪的門口看外國人,挺好玩的。
廊房二條的古玩鋪從文革一開始就沒了。和古玩鋪挨著的那些鄰街住戶大概也沒有想到,后來的古玩鋪和他們自己的家都會變成賣吃食的鋪面。這是改革帶來的變化。
改革開放初期,前門大街和大柵欄一帶買賣興隆,連帶著和廊房頭條、二條還有大柵欄相連的珠寶市也火得不亦樂乎,那時候外地游客都還喜歡逛前門大街和大柵欄,誰來了不得吃飯呢?所以連廊房頭條、二條以及前門大街和大柵欄周圍所有的門臉房都成了黃金寶地,有人拿兩室一廳的樓房換這里的一間十幾米的門臉房,外帶著還要貼上不少錢。還有人干脆就用高價買這里的鋪面房,大有賭博的勁頭。也難說,那時候在前門大街賣面條都能賣出萬元戶,誰瞅著不眼紅?
我不知道那幾家傳統小吃是怎么搬進廊房二條的,但敢肯定地說,他們都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末前后來這里開買賣的。后來,受交通環境的影響,也加上假冒偽劣商品的報應,前門大街和大柵欄一帶的買賣人氣驟減,倒是這幾家賣特色小吃的買賣越來越紅火起來。
廊房二條的小吃因何成名,顯然是店家精耕細作、用料講究、誠實經商的結果,他們是不是百年老店另當別論,至少在廊房二條,他們的買賣沒有多少年。
事實上,前門大街和大柵欄一帶賣小吃的傳統地界是門框胡同。那是一條南北走向的窄巷子,橫腰穿過廊房頭條、二條、三條,直到大柵欄。上世紀七十年代之前,門框胡同的小吃一家挨著一家,涮肉、爆肚、豆腐腦、褡褳火燒、京味包子……幾乎是應有盡有。我就納悶了,門框胡同的那些個小吃后來都跑哪兒去了?就算是挪到了廊房二條,也不能就這么幾家啊?
也別說,門框胡同的特色小吃還保留著幾家。瑞賓樓還在,可褡褳火燒好像不是從前的味兒了
需要說明的是:廊房二條過去有“玉器大街”之稱,在全北京都有名。胡同西頭是富德潤玉器店,相傳是明朝大將常遇春的后代開的。除了玉器店,這條胡同還有五家錦盒鋪。那時都是前店后廠,后面的廊房三條就是玉器作坊的集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