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銀世界三斗墨,黑水彎頭一勺霜。
北家嚴寒天乃大,方圓藏露見微茫。
晚明吳瀾先撰《賞心樂事五則》內一節談到了雪,他說:“天工翦水,宇宙飄花,品之,有四美焉:落地無聲,靜也;沾衣不染,潔也;高下平鋪,勻也;洞窗輝映,明也。宜長松修竹,老梅片月,怪石峻曾,深林窈窕,寒江遠浦,斷岸小橋,古剎層巒,疏籬幽徑,老叟披蓑垂釣,騷人跨蹇靈詩,小酌清淡,高樓長嘯,船頭茶灶飄煙,座上黛眉把盞,老僧對座,韻士閑評,披鶴氅,縱步園林,御貂裘登臨山水,如此景況,何必峨嵋千尺。”這完全是近古南方文人的“筆墨”,但也寫出了雪景的某些特色。
在歷史上,唐王維,宋李成、范寬以至馬遠、馬麟等,都有雪景的佳構。看了元黃公望的《九峰雪霽圖》,幾乎無人不叫絕。雪給了畫家以夢一般的美感,畫家因而運用其靈動的畫筆,表現出大自然具有無窮變化的幻境。
畫家于志學,他出生于我國東北,長大于北國,他是雪鄉的主人,作為一個冰雪畫家,他是得天獨厚。但是,這還僅僅是客觀條件,還必須具有畫家自己的決心與要求。1980年他在“筆記”中寫道:“我要在大自然中,陶冶我的思想,鍛煉我的技巧,豐富我的幻覺,純正我的感情。”他的所謂“大自然”,指的當然是冰天雪地的“白銀世界”。然而作為藝術家,既有感于客觀實際的美,他一方固然是“醉”,另一方面,他又會感到美中有不足。前者的“醉”,使他有熱情去師法造化,才能從生活中汲取自己需要的藝術養料;感到美中有不足,作為藝術家,他才有要求去補足,去創造。黃賓虹曾說過:“天地之間陰陽剛柔,生長萬物,均有不齊常待人力補充之。”從藝術的需要而言,畫中的山水,應當比現實中的山水更美;于志學就為了這個緣故,要求自己的作品更能打動讀者的心弦。他刻苦地努力了二十多年,他把時間與精力全部傾注在如何用墨,如何用筆,又如何用水,以至如何更好地置陳布上。在廣闊的藝術世界里,于志學——這位雪的畫家,在親身的經歷中,確然受了冰雪生活的種種啟迪,他在《創作札記》中記下了一段話,我讀了也深受感動,我不能不把它抄錄下來:
“那時雖然才8月份,在大興安嶺的北坡,已是一個銀白的世界了。我隨著老獵戶在沒膝的雪野里觀察著,漫游著。一站就是幾個小時,手腳凍得又麻又疼,身體幾乎凍僵。陽光下的雪,銀亮生輝,金光閃爍,雪霧籠罩著林海,如夢如幻在這零下四十多度的高寒地帶,還有河水在悄悄流淌,真是一個令人不可思議的奇景。那碧綠的冬青,像彩球懸掛在玉樹銀枝上,似斷似連的綠色樹塔如柔軟的紗巾,隨著寒風飄動,吸引著金黃的小鹿覓食玩耍。北國的冬天,并不是死氣沉沉的,到處充滿著生機。壯觀的風景感奮著我,在兩個多月內就畫了幾百張速寫……有一天,走著走著,我看見雪山下有一條狹長的閃光黑帶系在山腳下,我感到很新鮮,便問老獵戶,老獵戶笑著說,那不就是貝爾茨河嘛?我望著那黑漆似的黑水,像得到了神靈的啟示,這回我可以用濃墨畫河水了,我的畫可以上墨了,我激動得叫喊起來”。
于志學為什么畫白山畫水,在這里,他也給我們回答了一些問題。在藝術實踐中,這十年來,他碰到了不少問題,作為一個畫家,不能不使他聯系到專業上的許多技法問題。有的可以向“老祖宗”討教,有的“老祖宗”沒有接觸到,必須自己去摸索。例如他曾經說:“畫往黑處畫難,由黑變白更難。以白代黑,黑里藏白,白里透黑,則難之又難。”在近代的山水畫家中,黃賓虹的晚年變法,其結果成為“黑賓虹”,使所畫“黑密厚重”,其實,他有許多作品,都在于白處用得妙。于志學畫冰雪山水,則成為“白志學”,但看他的所畫,不少地方的成功在于用墨上,所以我說他的冰雪山水為“白銀世界三斗墨”。畫起來,“黑中藏白”“白里透黑”,于志學深以為落筆時“難之又難”。一個畫家認識到難處,總有一天會突破這個難關,凡事最怕不認識其難。
中國畫在黑白表現方面,確有其豐富的傳統,至今還值得借鑒。在畫上的黑白,往往與虛實、輕重、疏密有關。黑是重,亦是密,即實;白是輕,亦即疏,即虛。這容易理解,但落實到畫面,也就有了千變萬化,決不能以此劃等號。有時倒是黑是虛,白是實;有時于密處透白,白得如光眩目;有時于疏處或白處見黑,即所謂“亮墨”;有時在黑白對比中,畫面上的白處顯得分量重,黑處倒反顯得分量輕,凡此等等,相互交錯,關系互變,便使所畫妙趣橫生,神韻連綿。于志學《美哉冬雪》、《密林深處》以及《雪原初醒》等,除了他的“特技”之處,就是在黑白處理上得到了成功,所以評論家寫詩稱贊他是“白山黑水涌奇才”。
一個畫家,能夠有一點創造就很難得,當然,畫家的立志還可以高。在雪景的繪畫處理上,傳統的表現,通常染天涂地來烘托雪意,即以雪的環境因素來顯示雪的景色。現在于志學所畫,即以雪的本身形體來描繪,直接給予讀者以雪的可視感,就是說,雪被具體化,雪在畫面直接被藝術所塑造,并引起了讀者的美感和共鳴,這便是突破了傳統的表現。于志學在技法上的長期嘗試、多年努力,終于有所成效。如今我們讀了他的繪畫作品,怎么不感到欣欣然!可以相信,白銀世界既然具有無比的美麗與可愛,一個有為的畫家耕耘在這個世界里,他的繪畫藝術必將日新月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