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一天,你醒來,發現旁邊的人都變成了青蛙,對著你呱呱叫,你會做什么?博愛的人回答“去查一下養青蛙該喂些什么”,貪吃的人回答“去學怎么做菜”,自戀的人則回答“趕快去照鏡子,估計自己變得比青蛙還丑,變蛤蟆了”,只有文學青年這么回答“去查一下這個故事與卡夫卡有什么聯系”。1912年秋天,偉大的捷克小說家卡夫卡寫出了他最杰出的短篇小說《變形記》,小說就是這樣開頭的:“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這個開頭跟我們開篇的問題正好相反,我們說的是別人變成了怪物,而小說中是自己變成了怪物,不過效果相同,無論如何,你都陷入了一個陌生而驚恐的處境。
《變形記》是卡夫卡最有名的短篇小說之一,在我國的許多文學史教材里,都把它列為表現主義的代表作,并且說它“反映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異化現象”。但在納博科夫的《文學講稿》中,解析的套路大相徑庭。他的分析是從考證格里高爾變成的“甲蟲”到底是什么昆蟲開始的。他說:“很顯然,他屬于一種‘多足蟲’(節肢動物),蜘蛛、百足蟲和甲殼蟲都屬于此類。如果小說開頭提到的‘許多條腿’指的是多于六條腿,那么從動物學的角度來說格里高爾就不是昆蟲了。但我想一個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有六條腿在空中亂蹬,一定會覺得‘六’這個數字足可以用‘許多’來形容了。因此,我們可以假定格里高爾有六條腿,他是一只昆蟲。”這樣的分析有趣極了,但也許有人會覺得無聊,這與揭示小說主題有何關系?它是否僅僅是納博科夫為了表現趣味隨意為之的呢?在之后的分析中,納博科夫又排除了這只甲殼蟲是蟑螂或者屎殼郎的可能性。最終,他確定這只甲殼蟲乃是一只有三對足、長約三英尺的、擁有強有力硬顎的大甲蟲。他還發現了另外一個關鍵的細節:甲蟲格里高爾背上的硬殼下藏有一對翅膀,但是他自己卻從來沒有發現這翅膀能夠載著它跌跌撞撞地飛上好幾英尺。如果格里高爾發現了自己的這個天賦,它是否就能飛出窗外,獲得自由?是否就可以不被異化了呢?納博科夫對讀者說:“我的這一極好的發現足以值得你們珍視一輩子。”
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1899—1977)在俄羅斯出生的美國小說家、詩人、文學批評家、翻譯家,1973年因其成就被美國授予國家文學金獎。他是全球最著名的作家,也是上世紀最杰出的小說家之一,其創作影響了整個后現代小說的發展進程。納博科夫一生著作頗豐,其中最著名的包括《洛麗塔》、《微火》、《阿達》和《說吧,記憶》。他曾執教于威爾斯利、斯坦福、康奈爾和哈佛等名校,講授文學。這里要介紹的《文學講稿》就是以他在康奈爾等大學的文學課講稿為基礎而整理成書的。在這本書里,他分析的都是經典小說,重點講述了奧斯丁的《曼斯菲爾德莊園》、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卡夫卡的《變形記》和喬伊斯的《尤里西斯》等作品。納博科夫本人作為知名作家,對其他作家的評價是極為苛刻的,他曾經說:“許多為人所認可的作家對我來說根本不存在,他們的名字被刻在空空洞洞的墳墓之上,他們的書本是木乃伊。”在他眼里,被奉為大師的康拉德、布萊希特、福克納、加謬等人絕無任何意義,而閱讀勞倫斯的小說和龐德的詩歌,在他看來也是一場災難。只有《文學講稿》中被提及的作家才是他欣賞的對象。而事實上,要得到納博科夫的認可委實不易。
法國著名文學評論家蒂博代把文學評論分成三種類型:一種是自發的批評,一種是職業的批評,還有一種是大師的批評。自發的批評是普通讀者的批評,在18、19世紀的法國,它以口頭形式存在于貴族沙龍中,自從報紙流行后,它又以書評等形式存在于書報雜志上;而職業的批評,則是文學評論家的批評,它強調評論的學術性,重視的是歷史,是評判,是歸檔,是解釋,即要把文學作品納入到文學傳統中去解釋;最后一種是大師的批評,評論別人的人本身也是大作家(詩人、小說家、劇作家等),這種批評是一種“熱情的、甘苦自知的、富于形象的、流露著天性的批評”。許多大師對于職業的批評都是很看不起的,認為它們太“學究”,喪失了文學本身的生命力,例如戈蒂耶曾經把那些職業評論家稱為“文學太監”,龔古爾兄弟說他們“專為死人唱贊歌”,德·李爾則把他們比作“未枯先落的樹葉”脫離了“藝術和文學的所有枝條”。作為大師的納博科夫也不例外,在訪談錄中,他說:“批評的目的是就批評家對看過或沒有看過的一本書發表一些看法。它提供給讀者,包括書的作者,一些有關批評家的智力或誠實或這兩方面都在內的情況,在這個意義上,批評是有指導作用的。”
所謂“大師的批評”說的是評論者從一個同行的角度去評論其他作家,由于是同行,他就能看到許多外行看不到的門道。納博科夫在分析奧斯丁的《曼斯菲爾德莊園》時,就向讀者指出了許多不易察覺的細節,這些細節看似不起眼,實際上卻關系到人物的出場、情節的設置和故事的走向。普通讀者只流連于故事的情節中,而小說家卻可以看到設計情節背后的良苦用心,他深入到了文學的內部。納博科夫寫這些文學講稿的時候正值新批評理論在西方文論界盛行,而新批評所強調的正是從文本的語言、意象、結構、文體和風格等本身特點進行分析。在這本書里,我們可以看出納博科夫的評論與新批評頗為相近。
其實,納博科夫一直就是一個非常重視細節的人,這不僅體現在他的小說中,也體現在他的閱讀以及教學中。他在課堂上要求學生做的作業往往類似于這般:描述愛瑪·包法利的發型,分析薩姆沙(也即格里高爾)家中房間的布局,或者畫出《尤里西斯》中布盧姆在都柏林散步的路線圖,等等。在《文學講稿》的開篇文章《優秀的讀者與優秀的作家》中,他也說道:“我們在閱讀的時候,應當注意和欣賞細節。如果書里明朗的細節都一一品味理解之后再作出某種朦朧暗淡的概括倒也無可非議。但是,誰要是帶著先入為主的思想來看書,那么第一步就錯了,而且只會走得越來越偏,再也無法看懂這部書了。”
納博科夫如此重視細節,與他所從事的另一項精密工作不無關系,他除了是一位偉大的小說家之外,也是一名出色的昆蟲學家(所以他在《變形記》中分析甲殼蟲得心應手)。在昆蟲學界,他是世界上最有名的鱗翅昆蟲學家之一。布賴恩·博伊德在其文《納博科夫的蝴蝶》中說:“縱觀文學史,沒有一個具有納博科夫聲譽的作家(甚至連歌德也比不上)對自然界曾經產生過如此強烈的探索熱情,在科學研究領域作出過如此卓越的貢獻。”納博科夫在上個世紀40年代曾經負責哈佛大學比較動物學鱗翅目昆蟲研究項目,其間所寫的論文贏得了同行的尊敬。從20世紀80年代末起,科學家們開始重新考察他的昆蟲研究論著,不斷重估它的價值。納博科夫自己更是這樣說:“與在顯微鏡下發現蝴蝶身上的新器官或在伊朗、秘魯的山坡上發現一種尚未被描述過的新種類所帶來的狂喜相比,藝術靈感帶來的喜悅和獎勵就什么也算不上了。如果蘇聯沒有發生革命的話,我會完全獻身于研究飛蛾與蝴蝶的昆蟲學,而根本不會寫什么小說。”納博科夫最終成了小說家,但他也從未放棄昆蟲學研究,住在瑞士的時候,他還是經常去瑞士的高山上捕捉蝴蝶、觀察蝴蝶。在寫小說與捕蝴蝶之間,他找到了一個結合點,他說:“在我看來,從一個長遠的眼光來看,衡量一部小說的質量如何,最終要看它能不能兼備詩道的精微與科學的直覺。”
蝴蝶是一種很會偽裝的昆蟲,如果它要扮成一片葉子,不僅葉子的所有脈絡都能得到美妙的表現,就連邊上被小蟲咬破的斑紋也被模仿得淋漓盡致。藝術是由模仿誕生的,小說本質上是一種虛構,它們的美麗不亞于多彩的蝴蝶,要領略這美麗,就需要一雙會觀察的眼睛。現在,讓我們跟隨捕蝶作家納博科夫,拿起放大鏡,感受這神奇的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