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 徐復觀和余英時對清代漢學具有明顯不同的解釋方向:徐復觀認為,清代漢學逃避對現實人生的責任,以“漢學”為名,攻擊宋學,失去了儒學的根本生命,而且對近現代學術貽害甚烈,因而發憤研究兩漢思想史,重塑漢代學術的精神面目。余英時則認為,清代漢學由“尊德性”轉進到“道問學”,代表了儒學智識主義的新階段。他遵循其師錢穆晚年的學術方向,試圖在儒學與現代科學之間找出通道,進獻新解。徐復觀和余英時對中國學術思想史的個案研究,在歷史的平臺上能見出高下;而從當代儒學的發展來看,皆表現出一種中國文化的自覺,具有深切的現實感受,展示出儒學自律演進的內在生命機制。他們以儒學開進中人文精神與客觀認知精神的不同方向,提示了當代新儒學在內部張力下多向度發展的可能性。
一
徐復觀與余英時對“清代漢學”及漢代學術的解釋,是20世紀50年代以后中國學術思想史研究的兩大重鎮,也代表了中國思想傳統現代闡釋的兩個不同的方向。然而他們為學的深層動機,皆隱含現代儒學的發展,涉及儒學“自律演進”的問題。思想的資源蘊藏在歷史之中,只有達到歷史文化的自覺,才可能打造出儒者主體;儒者之心的高下深淺,又在對現實的關懷中得到檢別。1977年,由杜維明主辦的“中國十八世紀學術研討會”在美國召開,年逾古稀的徐復觀和38歲的余英時應邀參加,徐氏回憶道:
我提的論文,是《清代漢學衡論》,對所謂“乾嘉學派”,作了總的批評。在我宣讀論文前,已宣讀了六篇,其中有三篇是專談戴震的。在其他的論文中,也多關涉到戴震。我發現這次討論會,無形中是以戴震思想為中心,大家對他有過高的評價。戴氏是反宋明理學的急先鋒,胡適是他的后繼者,寫有《戴東原的哲學》。梁任公也傾心于戴氏。戴氏思想在美國漢學中影響之大,主要是通過梁胡兩公的著作議論而來。而戴氏思想的橫決,更由此而引起深刻的慨嘆?!?/p>
在這次討論中,我非常感謝余英時先生,因為他的飽學及俊俏的口才與筆調,在美國的中國學人中,已居于第一人第二人的地位。我的話,雖完全不是針對他的論文而發,但我與他的意見是顯然不同。他不僅未曾稍為介意,并且他在討論會結束時向我說,“徐先生的態度,我早已知道,也看過你的文章;但此次聽徐先生的講話,和看文章時的感受不同。許多美國朋友,受到徐先生的話的感動?!庇纱丝梢娝R量之宏《徐復觀雜文——憶往事》,臺北,時報文化公司,徐復觀(1903—1982)與余英時(1930—)年輩不同,在會上,似乎并沒有形成面對面激烈的爭論,更由于多重的學術因緣的聯絡,他們互相保持著一定程度的尊重。但是,學術觀點的相左是明顯的,起心動念之間,不能排除相對的回應。1965年,徐復觀發憤要寫一部《兩漢思想史》,即有感于“清代漢學”之“涂傳”徐復觀:《兩漢思想史#8226;自序》,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年。,1972年出版第一卷,1975年出版第二卷,1979年出版第三卷,摒藝學諸事,傾十數年之力,志在顯發兩漢學術的精神面貌。1977年這次會議,在他晚年的學術生命中意義是重大的,會后不但詳記其事,尚有一詩云:“滿局棋輸氣未降,偶攜微抱渡重洋。物開眼底成新界,禮失天涯討舊章。慷慨難忘先圣烈,低徊真嘆后賢盲。人心頗信同今古,一笑聲中是道場。”內心深處的感嘆溢于言表,并特在后賢下注云:“指梁、胡二先生。”其實,從會議上對戴震的討論來看,“盲”者又豈止梁、胡?余英時是新亞書院文史系第一屆畢業生,師事錢穆,繼錢氏《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之蹤,著成《論戴震與章學誠——清代中期學術思想史研究》,于1976年出版,他在次年提交“中國十八世紀學術研討會”的論文,也應該是“剛出爐的面包”——最新得意之作,要為“清代漢學”乃至中國學術進一解,結果在會上遭遇了徐復觀。
二
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一書,認為宋明理學代表的是“尊德性”,而清儒表現的是“道問學”——儒學進程中一個嶄新的階段,前后的發展,有一個必然的“內在理路”,并認定后者的意義不比前者的小。因為儒學的現代課題主要是如何建立一種客觀認知的精神,非如此便無法抵得住西方文化的沖擊。他認為,儒學如何突破人文的領域進入自然的世界是一個極為艱難的課題,其中直接牽涉到價值系統的基本改變,而清代儒學的發展顯示了這種轉變的可能性?!扒宕甲C學,從思想史的觀點說,尚有更深一層的涵義,即儒學由‘尊德性’的層次轉入‘道問學’的層次。這一轉變,我們可以稱它作‘儒家智識主義’(ConfucianIntectualism)的興起”。
余英時所標舉的“內在理路”,從基本意義上來說隱含儒學的自律發展。然而,以筆者的眼光來看,余英時對于清代學術思想史的解釋,存在不少枉曲矛盾之處,其中最顯著之點,就是在自己的觀念中將儒學割裂為兩個層次:尊德性與道問學。余氏曾引朱熹為說,但朱熹并沒有將二者分成兩個“層次”或兩個“階段”?!白鸬滦远绬枌W”語出《中庸》,朱熹注解時,前后句皆極簡略,獨在“尊德性而道問學”句下詳注云:“尊者,恭敬奉持之意。德性者,吾所受于天之正理。道,由也。溫,猶〖FJF〗遲溫之‘溫’,謂故學之矣,復時習之也。敦,加厚也。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極乎道體之大也。道問學,所以致知而盡乎道體之細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不以一毫私意自蔽,不以一毫私意自累,涵泳乎其所已知,敦篤乎其所已能,此皆存心之屬也。析理則不使有毫厘之差。處事則不使有過不及之謬,理義則日知其所未知,節文則日謹其所未謹,此皆致知之屬也。蓋非存心無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以不致知。故此五句(小句)大小相資,首尾相應,圣賢所示入德之方莫詳于此,學者宜盡心焉?!保ā吨杏拐戮洹罚┐恕白鸬滦远绬枌W”一句(五小句),朱熹特標為“入德之方”,將尊德性解釋為“存心”、“道體之大”,涵攝《大學》中的“正心誠意”;將“道問學”解釋為“致知”、“道體之細”,涵攝《大學》中的“格物致知”。后世儒學,無論對此解釋肯定與否,皆映照于此一體系的光影里。如果對照朱熹和鄭玄的注解,則會發現漢、宋之間的差異。鄭氏注云:“德性,謂性至誠者;問學,學誠者也;道,猶由也;廣大,猶博厚也;溫,讀如〖FJF〗遲溫之溫,謂故學之孰矣,后時習之謂之溫?!糉JF〗遲,音尋?!保ā妒涀⑹?8226;禮記正義》卷五三)鄭氏的解釋基本上將文義限定在經驗層面,尊重有德性的人,向至誠者學習,學得熟了,還要習之。朱注明顯地提高了層次:首先,“德性”并不是具體的人,而是普遍意義的“天之正理”;其二,德性與問學分指道體之大和道體之細,隱然拎出一“道體”以統合之;其三,不但是經驗的學習,而是所有的人可以沿著這個方向進入人生。
對于余英時解釋中如此大的漏洞,徐復觀并沒有從學理上反駁,而是正面立論:清代漢學的精神怎樣?他認為,清代學術從精神方向來說分作三個階段:清初學術、清代漢學、十九世紀的清代學術。中間的“清代漢學”是一個異數,他認為,清代漢學對民族、政治社會的責任的逃避,與傳統的學術精神劃疆立界。他們對科舉的虛偽知識、陳腐內容有一種深刻的厭惡,就他們擺脫傳統的以學術擔負現實政治、社會、人生責任的這方面來說,可以說他們的經學最近于純知識的活動。但不能與古希臘“為知識而知識”的學統相附會。因為“為知識而知識”的精神,是內無畏怖,外無希求,而只順著知性的自身,及知識的自律性發展下去的。清代漢學家,內畏怖統治者的淫威,外希慕統治階層的榮利,使他們的知識活動,受到很大的限制和牽引,因此無法與西方的主知主義相附會。
不過,對照他們各自的解釋方向,還是能夠發現論爭的潛在焦點。即清代漢學的價值如何?漢代學術對于中國學術傳統的現代闡釋具有何種意義?余英時的動機與努力,徐復觀是充分肯定的,但對于他的結論,幾乎處處反對。余氏試圖開出儒學的新機運,肯定它與現代世界文化對話的能力,這在徐復觀,同樣是如此,在追求儒學“自律演進”的層面上他們是一致的。
三
徐復觀討論“清代漢學”總是映帶“漢代學術”。由清代漢學名與實的探討,縱深顯示漢代學術的真正精神,由漢代學術精神,帶出漢代學術與宋明理學的聯絡,并進一步顯發中國文化思想傳統的大體。他認定:
第一,漢代學術思想的特性,是由董仲舒塑造的。在此之前,漢初學術基本延伸先秦思想的余緒,沿百家爭鳴的路子向下走,漢武帝出,從根本上效法并加強秦朝的專制政體,董仲舒以天人合一為中心的“儒術”是應機而變的結果。徐氏說:
先秦儒家思想的轉折,漢代思想的特性,是由董仲舒所塑造的。他一方面是在思想上、觀念上,肯定此一體制的合理性同時,又想給此一體制以新的內容,新的思想。第一,他維護專制之主的至尊無上的地位;但由至尊無上的地位所發出的喜怒哀樂,成為最高政治權力的“權源”。他大概也感到儒道兩家,想由個人的人格修養來端正或解消這種權源之地,幾乎是不可能的,于是只好把它納入到天的哲學中去,加上形而上的客觀法式,希望由此把權源納入正軌。第二,作為大一統專制統治的重大工具,刑法,……近代對統治者權力的限制,求之于憲法;而董氏則只有求之于天,這是形成他的天的哲學的真實背景。
徐復觀進一步解釋,董仲舒要求“以君從天”,“屈君而從天”,轉到實際上是從孔子的《春秋》之教。孔子由獲麟受命而作《春秋》,所以《春秋》即可代天立教。因此董氏所說的天,實際上只是氣而不是人格神。這樣,一方面,天具有客觀力量的外形,使人作無反省的信服,遮蔽了理性,在此方向上,董氏所認定的心的作用,在道德與知識兩端皆缺乏主宰的意義;另一方面,在此客觀外形之下,又隱含了個人價值觀的因素,將自我的要求,不知不覺地投射到“天”上去,人的力量通過“天”來發揮。徐復觀認為:“先秦經學,實至仲舒而一大歪曲;儒家思想,亦至仲舒而一大轉折;許多中國思維之方式,常在合理中混入不合理的因素,以致自律性的演進,停滯不前,仲舒實是一關鍵性人物”
。他在這里所說的先秦儒學向兩漢儒學的演進曲折,是從儒家思想的人文精神而言的,孟子的“仁義理知根于心”,已經明確將人類的命運歸結到人的心上。相對于自然,相對于“神”,人才是主宰。而董仲舒將世界最高的主宰歸之于“天”,與先秦儒學的宗旨是不相合的。但從另一個方面來看,在董仲舒的“天”里,確實貫注的是“人”的精神,他的起心動念,卻純粹在于活的具體的人生:“董仲舒思想的中心是在政治,是要以陰陽之說,把西漢所繼承的法家尚刑的政治,轉變為儒家尚德的思想。董仲舒為了約束大一統的皇帝,張大災異之說,使皇帝的一舉一動皆受到天的干預,而一點也不敢亂來”。所以,從先秦儒學向漢代儒學的演進,中間仍然存在著內在的線索,這個線索正是儒學最基本的生命力的表現。
第二,雖然董仲舒奠定了漢代學術的特性,但他卻并不代表漢代學術的最高精神,用現代的眼光來看,真正代表漢代學術最高精神的是司馬遷。他認為司馬遷思想重要特性,是表現在理智清明之上,淡化了董仲舒“天人合一”思想神秘的色彩,司馬遷之“究天人之際”,其中的天在人類理性之外,指的是劃分天與人的交界線,這里,徐氏分疏也許過于絕對。
第三,西漢末年,思想界對由術數所講的天人性命之學發生懷疑,漸漸要回到五經的本來面目,向下開東漢注重五經文字本身了解的訓詁學,并出現了一批理智清明的思想家。揚雄,是兩漢思想史演變的大關鍵。揚雄投下整個生命追求知識,以一個知識人的態度談學問,主要目標在于批判博士系統中的固陋貪鄙之習,破除繳繞汗漫的語言魔術。他推崇孔子、五經,實在出自他在時代的沖激中,體驗出孔子與五經對于人類生存所發生的維護的巨大作用。揚雄的主智,批評自戰國以來裹結在儒學之上的迷信的說法,乃是想汰去夾雜,去偽存真,從根本上表現出儒者的自我意識,探索儒者主體性的生存方式,表現出儒學的自律發展。在揚雄的知識方向上,圣人并不是理想的彼岸,經書也不是僵硬的文本,作為儒者,通過學習圣人,通過鉆研經典,通過自己的著述活動,有所創造,進入到圣人的領域。因此,他是以知識為外形,以道德為內里,將自我的生命匯入時代思想潮流,促進現實人生乃至宇宙大生命生生不已的創造。徐復觀說他雖然有知識的追求,但仍處于哲學的領域,不能對中國古代科學有所推動,正是這樣的邏輯。
徐復觀梳理兩漢思想史,有一個基本的判斷,那就是:“漢代經學,是對當時的現實政治負責的”。他批判“清代漢學”,批判東漢的王充,皆在此一大判斷之下。遠離時代,甚至有意逃避時代的責任,缺乏擔當意識,在他來看,這就與圣賢之學絕緣。有些人認為,徐復觀如此的思路是以他個人的人生體驗為尺度的,認為徐復觀早年從政,涉世較深,因此特別重視學術與政治的關系。這樣的看法未必沒有一定的根據,但如果僅將徐氏的判斷看成一種“個人”經驗,和形氣之私混同起來,那就錯誤了。在徐復觀的基本判斷之后,還有兩個縱深的問題,即從歷史主義出發,漢代思想究竟是怎樣的?在歷史主義與價值觀念的重合之處,儒學的生命在哪里?
四
徐復觀致力于兩漢學術思想史的研究,就切近的學術因緣來講,則直接關系到錢穆。余英時師事錢氏,徐復觀、余英時漢學之爭的意義及來龍去脈,從徐復觀與錢穆的關涉講起才容易明白。
徐復觀回歸學術界,思想啟于熊十力,行動則發軔于創辦《學原》月刊與《民主評論》半月刊,錢穆是前后兩個刊物的主要撰稿人。徐復觀心向學術之初,曾虛心向錢穆請教,錢氏年輩既略長,在學界聲望又早著,倒也不吝嗇,常常發表指導性意見。徐復觀接受了錢穆的意見,尤其“從日文進窺西方”、“幾個重要點鉆研”數語,頗合徐復觀治學啟動的軌跡。但是,后來二人之間頗有齟齬。從錢穆的一方面來說,他不滿徐復觀有三,一是不滿徐復觀的關心政治,認為政論時事與學術研究要分離清楚;二是不滿徐復觀性情充溢的文風,批評其“文辭間頗少和易寬坦之氣。激宕縱送,此固文章之能事,然論事則害事,論學則害學”
;三是不滿于熊十力學派包括徐復觀在內強調道統的治學路向,稱之為“宋儒教主氣”
。徐復觀對錢穆的批評則是從錢氏的學術轉向開始的,錢穆從大陸到港臺后,對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的關系作了重新的思考,提出了自己的“科學”論,認為儒學的出路在于通科學,他論西方文化說:
(1)科學可以全盤接受,(2)政治社會人文界措施可以部分接受,耶教恐最難接受?!袊幕瑢嵤墙茖W而遠宗教,……弟意正欲再下此方面工夫,為科學與儒學會通辟一路
。為此,他做了相當的學術努力,著一系列經典“新義”、“新解”,《中庸新義》釋“誠”:“若就宇宙一切事象而論其意義,而真實無妄即為一切事象最大之意義。若論價值,則真實無妄亦即一切事象最高之價值。換言之,凡屬存在皆是‘天’,即是‘誠’,即是真實無妄”。釋“君子尊德性而道問學”:“德性即指天之所以與人,故尊德性即是尊天,同時亦是尊人。而人之德性,即有待于學問而始明,故曰:‘尊德性而道問學’”。他以天道為主來釋《中庸》,就是要從“誠”里導出自然界的真實,由此而通科學。對徐復觀從“人”來出發,云“天命只是一顆不容已之心,由一個人慎獨的獨所轉出來”,深表異議,認為這是受到西方哲學家的唯心論影響所致。
1958年,牟宗三、徐復觀、張君勱、唐君毅等發表《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之前,力請錢穆也一同署名,但錢氏堅決地拒絕了,其中原因,頗有曲折,遂成學術史上一新案。余英時著《錢穆與新儒家》一文,力主不能將錢穆列為新儒家,從學術趨向與對儒學傳統的理解分歧作了長篇的論述,但除了純粹的學術之外,錢穆與第二代新儒家的關系也值得研究,余英時一再強調錢穆與第一代新儒家熊十力的關系是“論學之友”,而“錢先生與第二代新儒家之間在思想上的關系其實比第一代——熊十力——是更疏遠了,而不是更接近了”余英時:《錢穆與新儒家》,《中國文化》第六期。。其實,學人的關系皆是在具體的生活之中,也建立在具體的人格之上,離開了具體的情境,一切分析與推測皆失去了堅實的基礎。從錢穆與徐復觀的關系來看,20世紀50年代起初數年的密切決不亞于錢氏與熊十力的交誼,錢、徐初為師友之間,后來徐氏為學術問題對錢氏毫不客氣的批評,終于產生裂痕,這其中似乎有一種平衡的打破。徐復觀對錢穆的批評內容是學術,而錢賓四對徐氏的批評多涉及意氣態度,這不能排除有心理失衡的因素。
錢穆本對清代學術深有研究,只是學術方向前后有變。寫于20世紀30年代的《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對其中經世思想一系多有發明表彰,認為清初學術繼東林遺緒,不忘種姓,精光四射;指出亭林學術本懸二的:一曰明道,一曰救世。尤可注意的是,他認為“乾嘉學術一趨訓詁考訂,以古書為消遙神明之林囿矣。于此而趨風氣,趁時局,則治漢學者必以詆宋學為門面,而戴東原氏為其魁杰。起而糾謬繩偏,則有章實齋,顧曰:‘六經皆史,皆先王之政典。’然為之君者既不許其以天下治亂為己任,亦適至于游幕教讀而止,烏足以上媲王介甫、程叔子之萬一耶”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8226;自序》,商務印書館,1997年。!繼而認為“嘉道之際,在上之壓力已衰,而在下之衰運亦見。漢學家正統如阮百元、焦里堂、凌次仲皆途窮將變之候也。起而變之者,始于議政事,繼以論風俗,終于思人才,極于正學術,則龔定庵、曾滌生、陳蘭甫其選也”
。這里他對清代學術的評估,高下分明,如果對照錢氏20世紀50年代到港臺后寫作《中庸新義》的學術路向,可以發現其中的轉變。余英時關于清代學術的研究,繼承的正是港臺時期錢氏的“科學”路向,然而,無形中推翻了乃師40年前的論斷。
五
綜合上述,徐復觀與余英時關于清代漢學的一段論爭,背后潛藏著豐富的歷史材料和思想內容。他們皆以“漢學”為抓手,試圖在中國思想傳統的現代闡釋中,開發資源,開出儒學的新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表現出儒學內在生命力的釋放,提示當代新儒學的多向度發展。
第一,徐復觀立足于“漢代學術”,著重開發儒學的人文精神、現實精神、批判精神,始終不離開“一顆不容自已之心”?!靶摹被谏?,而通向理性,兼容漢宋,且觀照現代文化,但他的解釋非常注意歷史的邊界。余英時解釋“清代漢學”,著重開發儒學的知識精神。然而,離開歷史真實的立足點,離開清代學者真切的精神狀態,來解釋清代儒學發展的“內在理路”,從歷史的維度來說,是不通的。
第二,儒學的生命力,發端于儒者對中國歷史文化的自覺。儒者之心,在幾微處似乎僅為一點靈明,而發揮于人事,則充塞于天地之間。儒者從哪里來,須在“儒學”中作育,在事業中打造。思想史的材料,不是與“我”無關、與“人”無關的所謂“客觀材料”,其中有活的靈根。從思想史靈根深處流淌出來的汁液,會滋養一切接觸到它的人。大批潛入中國學術思想史中開掘的學人,只要認定儒學根本的資源性價值,追求其內在生命,皆是現代“儒者”。錢穆、徐復觀、余英時,皆以志業精神從事中國傳統文化的重建,皆有理性精神的照亮,不管他們自己是否承認“當代新儒家”的稱號,他們皆為近百年來儒學發展的推動者。
第三,儒學本來就是一個多向度發展的系統,其內在的生命力,亦表現為不同向度之間的張力。周公孔子,各有所成;仲尼死后,儒分為八;漢儒林立,各自名家。唐宋之后,程朱陸王,更是形成了一系列異彩紛呈的學案。在經典闡釋中,學者們面對自己的時代,面對著多方的提問,為儒學的發展匯入新的資源。徐復觀與余英時,面對現代西方文化的挑戰,皆發現了中國思想史中“漢學”這一富有解釋力的“礦藏”,但開采的時候,所使用的工具與匯入的資源因素有所不同。簡單地視為“朱陸之辨”的復起固然不確,然而,人文精神的重建及客觀認知精神的重建,的確是他們學術開進的兩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