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質文化”概念辨析

內容提要流行的“廣義的文化”和“狹義的文化”概念，是兩個不相容的概念，不具有合取的關系。如果同時采用這兩個概念，必定導致“物質文化既存在又不存在”的邏輯矛盾?！皬V義的文化”中的“物質文化”概念，包含著“這個東西既是物質，又是文化”的內涵；“精神文化”概念也包含著“這個東西既是精神，又是文化”的內涵。這就必然得出“文化既是物質，又是精神”的結論。這個結論是與“狹義的文化”概念相矛盾的，因為“狹義的文化”是否認“物質文化”概念的。如果把“物質文化”為“物質的文化”，這是不可取的；如果把“物質文化”釋義為“以物質為載體的文化”，這是可取的。

有人統計，文化的定義之多，竟達400多種。這個數字是否真實，沒有必要加以再考證。因為文化定義之多，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至于準確地說，到底有多少個文化定義？這并不是最重要的。而且，隨著時間的推延，文化的定義還會不斷增多。盡管定義之多，造成了人們對文化理解的不一致性和不確定性，以致難以達到共識，但是，這本身又是一種文化現象，是不可避免的。人們研究文化的視角不同，學科背景也都不一樣，因此造成了文化研究的不同內容和重點，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自近代以來，出現了這么多的文化定義，能不能說其中必定有些定義是錯誤的，或者說，我們能否建構一個被所有的人都接受的定義？顯然，這至少在目前是難以做到的。文化定義的多樣性同文化的多樣性是一致的，各種文化定義都有它的合理性和特定的價值。我們的起碼要求是，關于文化的概念應該是科學的。在各種文化著作中，“物質文化”的概念相當流行，而且人們對它理解往往是非科學的，影響了對文化的研究。因此，正確理解“物質文化”概念，堅持科學的文化觀，對開展文化研究和汲取各種文化定義中的合理因素，是有重要意義的。

兩種文化觀的沖突

目前存在著兩種文化觀，即廣義的文化觀和狹義的文化觀。面對這兩種文化觀，我們應該采取何種態度，或能否同時采用這兩種文化觀？這是文化研究都必須解決的首要問題。目前，“廣義的文化”概念，已被很多人所接受，“物質文化”是“廣義的文化”觀中的一個重要范疇，因此，廣義文化觀的科學性同“物質文化”概念的科學性是緊密地聯系在一起的。

人們都把文化分為廣義的和狹義的兩種。廣義的文化，包括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狹義的文化只包括精神產品，即觀念形態。《中國大百科全書》的看法不僅是有代表性的，而且也是有權威性的。《全書》的社會學卷關于文化的定義是：“廣義的文化是指人類創造的一切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的總和。狹義的文化專指語言、文學、藝術及一切意識形態在內的精神產品?！薄度珪氛軐W卷的定義也把文化分為廣義的和狹義的兩種，但它不僅指出文化是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而且還特別強調了文化是物質的和精神的生產能力。哲學卷的定義說：“廣義的文化總括人類的物質生產和精神生產的能力、物質的和精神的全部產品。狹義的文化指精神生產能力和精神產品，包括一切社會意識形式，有時又專指教育、科學、文學、藝術、衛生、體育等方面的知識和設施，以與世界觀、政治思想、道德等意識形態相區別”。這兩個定義具體內涵的區別是，前一個是從社會學的角度給文化下定義的，后一個是從哲學的角度給文化下定義的。但是，它們都把文化劃分為廣義的和狹義的兩種，在這一點上是相同的?！掇o?！穼ξ幕尼屃x，總體上與上述的解釋沒有太大的區別，但它進一步從三個層次，提出了文化三種含義。第一層次的文化概念，與《全書》哲學卷的釋義是完全一致的；第二層次的文化是“泛指一般知識，包括語文知識”；第三層次的文化，是“中國封建王朝所施的文治和教化的總稱?！边@個定義的優點，是從歷史的發展指出了文化概念的演變，說明了文化不是固定不變的抽象物，而是發展變化著的社會現象。

根據上述的文化定義，我們可以看到，這里存在三個層次的文化概念。第一層次的文化，是廣義的文化概念，其中包括物質產品和能力，或物質財富；精神產品和能力，或精神財富。第二層次的文化，是狹義的文化，即作為觀念形態的文化。第三層次的文化，是專指教育、科學、文藝等知識和設施；這種文化概念在日常生活的講話中是經常出現的，而在學術研究中一般把它作為文化的一部分，這里不加以討論。至于說到“文治和教化”，這不是文化的內涵，而是文化的功能。應該指出，各種辭書對文化的這些概括，是對中外文化研究的總結，反映了人們對文化研究的積極成果。而且這些文化概念長期存在，并為不同的人所接受，說明這些文化概念有一定的合理性和時代性，具有一定的歷史意義。當然，上述的文字是辭書對文化的釋義，對現存各種不同文化概念的轉述，不一定代表辭書作者自身的立場。

我國有不少學者堅持“廣義的文化”立場，并從這種立場出發，對文化做了各種不同的劃分。其中一種劃分是：“可以把文化分為物質文化、制度文化和精神文化三部分。這三部分既有其相對的獨立性，又互相依存、互相制約，構成了有機聯系的整體結構，一個與自然相區別的文化世界，一個意義與價值的世界?！逼渌膭澐蛛m然在劃分的子項方面有所區別，但對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承認，則都是相同的。所以，堅持廣義文化觀，必然同時承認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共存。這種文化的劃分與文化的含義，存在著明顯的邏輯矛盾。文化世界與“意義與價值”世界不是同一的，自然界及其資源對人來說都是有意義與價值的，太陽、地球、地球外圍的大氣層、空氣等自然物，對人該有多大的意義與價值，人們都是充分理解的。如果沒有它們，人就不能生存。我們不至于將這些自然物也看作文化，而包括到文化世界中去吧。如果文化是“與自然相區別”的世界，這個自然又是指哪個自然？是“人化的自然”，還是“自在的自然”？在馬克思看來，被固定為與人分離的自然界，對人說來也是無。馬克思所說的這個自然界，就是“自在的自然”。顯然，與文化相區別的自然，不應該是“自在的自然”，既“無”，而應該是“有”。這個自然，就是“人化的自然”。因為同“無”相比較，不存在是否不區別的問題。如果文化是與“人化的自然”相區別，那么，這個文化世界也就不是物質的自然世界，而是精神世界了。所以“物質文化”概念的科學性，顯然是值得懷疑的，因而廣義文化觀的科學性也是值得懷疑的。

有一種誤解認為，廣義文化觀比狹義文化觀更全面，因為在“廣義的文化”中包含“狹義的文化”，因而兩者是包含與被包含的關系。這種認識的思維是這樣的：在“廣義的文化”中包含有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而“狹義的文化”僅指精神文化，所以，“廣義的文化”包含“狹義的文化”，而且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是可以共存的。其實，這個思路是不正確的，因為這兩種文化概念并非是相容的關系。

將“廣義的文化”分為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以及其他文化，這是對“廣義的文化”的劃分?！皬V義的文化”是劃分的母項，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等是劃分的子項。因此，當采取廣義文化觀的時候，精神文化確實是包含于“廣義的文化”之中的，是文化的一部分，它小于文化概念的全部外延。但是，當采取狹義文化觀的時候，精神文化的外延就是文化的全部外延，而不是文化的一部分。也就是說，“廣義的文化”中的精神文化與“狹義的文化”中的精神文化，不是同一概念，在外延上是不相等的。作為文化概念的外延，“廣義的文化”與“狹義的文化”都是周延的，它們都窮盡了文化的全部外延，不存在包含或交叉的關系。如果把“廣義的文化”中的精神文化等同于“狹義的文化”中的精神文化，把“狹義的文化”看作是“廣義的文化”的一部分，把兩個不同的“精神文化”概念等同起來了，這就犯了混淆概念的邏輯錯誤。

不同的人各自采取兩種文化觀中的任何一種，則不會出現邏輯錯誤。但是，人們如果同時采用了這兩種不同的文化觀，必然要出現邏輯矛盾。從“廣義的文化”立場來看，文化包括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可以得到“物質文化是存在的”的結論。從“狹義的文化”立場來看，文化都是指精神文化，并不存在物質文化，由此可以得出“物質文化是不存在的”的結論。因此，如果一個人同時采取了這兩種立場，必然出現“物質文化是文化”和“物質文化不是文化”，或“物質文化是存在的”和“物質文化是不存在的”邏輯矛盾。為了不出現這種邏輯矛盾，在同一場合，人們只能采取一種立場。要么采取“廣義的文化”概念，要么采取“狹義的文化”概念，而不能同時采用這兩種概念。所以，“廣義的文化”與“狹義的文化”是兩種彼此排斥的文化觀，對它們不能采取“兩可”的態度，否則就要違背邏輯基本規律。不少學者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他們在介紹了文化的種種概念以后，都不得不做出特別的聲明：本書（或本文）采取廣義（或狹義）的文化概念，因為他們已經意識到了這兩種文化概念彼此排斥的關系。馮天瑜、楊華在《中國文化發展軌跡》中說“本書所采用的‘文化’概念其本質意蘊是‘人類化’、‘自然的人化’，它是人的價值觀念在社會實踐中對象化的過程與結果?！彼麄冊谶@里所說的是“廣義的文化”，包括“技術體系和價值體系兩大部類”，“就是習語所說的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钡谖幕拍畹娜∠蛏?，作者仍然還是將觀念層面的文化作為研究的重點?！坝^念層面的文化，記錄著人類歷代的文化創造和文化傳播的內容，是不停流逝的廣義文化的摹本，尤為本書所詳究?！边@是否可以說，在整個廣義文化中的各個部分，無論是在物質文化中，還是在精神文化中，就概念間的關系而言，都包含著觀念層面的文化，即精神文化？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么，這種“包含”就蘊涵著邏輯矛盾。劃分的基本規則之一，是劃分的子項要相互排斥?？墒?，在物質文化這個子項中卻包含著精神文化這個子項，這不是排斥的關系，而是真包含關系。把文化劃分為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而在物質文化中又包含著精神文化，這難道是正確的劃分嗎？所以，對從事文化研究的人來說，文化概念的取向，是不可回避而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即使從廣義文化概念出發，最終還是回到狹義文化概念上來。在做文化研究的時候，這一點是值得我們深思的。

“物質文化”概念中的邏輯矛盾

什么是物質文化？有一種解釋說：“反映人與自然的物質轉換關系的物質文化，是由‘物化的知識力量’所構成，包括人類對自然加工時創制的各種器具，是可觸知的具有物質實體的文化事物，即人們的物質生產活動方式和產品的總和?！边@個解釋的核心是：物質文化是“可觸知的具有物質實體”。這就是說，物質文化是可以憑人們的感覺而感知的物質實在。這就肯定了物質文化不是精神的東西，因為精神的東西是不能用感覺感知的。

現在我們從另一個角度來研究物質文化的問題。

根據現代語言哲學中的摹狀詞理論，“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等等，都是摹狀詞，而不是專名。這些概念如同“金山”、“黃金”、“飛馬”、“白馬”等概念一樣，到底是真實存在的，還是虛構的，必須經過邏輯分析后才能確定。羅素對“金山”這個摹狀詞經過分析后，如果認為“金山是不存在的”，那么必然導致“金山是存在的”結論。這顯然是違背矛盾律的。羅素說：“假定我說‘金山不存在’，再假定你問‘不存在的是什么？’如果我說‘是金山’，那么就仿佛我把某種存在歸給了金山?！本褪钦f，當人們認為“金山是不存在的”時候，這時在他心目中就已經有了一個“金山”，因而在這種假定下，“金山是存在的”。這就出現了邏輯矛盾，即金山既存在又不存在。這個邏輯矛盾，一般被稱為語言學悖論。根據摹狀詞理論，“金山”這一概念，不是專指某個對象的存在，而是描述對象的特征。就是說，它不是指某座山，而是描述山的特征，即把金的特性歸諸山?！敖鹕健钡木唧w含義是：有一個對象，它既是山，同時又是金，即“金山”是由金堆砌起來的山。從我們的生活實踐中可以知道，“金山”是不存在的，它是一種虛構或想象中的存在，因而不是真實的存在。“黃金”這一概念說明，有一個對象，它既是金，同時又是黃色的，即“黃金”是指黃色的金。從我們的生活實踐中可以知道，這個概念是可取的，因為它所反映的對象是真實存在著的。“飛馬”的具體含義是：有一個對象，它既是馬，同時又是會飛的，即“飛馬”是會飛的馬。在我們的現實生活中，這種馬是不存在的?！鞍遵R”的具體含義是：有一個對象，它既是馬，同時又是白色的，即“白馬”是白色的馬。盡管我國古代自公孫龍以來，長期存在著“白馬非馬”的理論爭論，但在現實生活中，確實有“白馬”的實際存在，這是無可置疑的。

作為摹狀詞，“物質文化”就是把物質的特性歸諸文化。這一概念的含義是指：有一個對象，它既是文化，同時又是物質，即是說，“物質文化”是具有物質屬性的文化。從對“物質文化”概念的這種分析，我們可以得到如下幾點推論：

第一，物質與文化是兩個不同的概念，首先必須肯定物質不是文化，文化也不是物質，這才出現將物質的屬性歸諸文化的問題。既然物質與文化是兩個不同的概念，我們就不應該將它們混淆起來。

第二，物質文化與文化也是兩個不同的概念，物質文化是種概念，文化是屬概念，因此，物質文化具有文化的共同屬性，物質文化與其他文化的差別，就是物質文化所具有的種差，即物質屬性。這是別的文化，如精神文化、制度文化等所不具有的。作為屬概念，文化不具有物質屬性；除物質文化以外的其他文化也不具有物質屬性。

第三，物質文化是同時具有物質屬性和文化屬性的文化，這就說明，物質屬性與文化屬性是兩種不同的屬性。物質屬性不是文化屬性，因而在物質文化中包含著非文化的內容。

第四，物質文化具有文化屬性，所以它是文化；物質文化又具有非文化屬性，即物質屬性，所以它又不是文化。物質文化既是文化，又不是文化。這是違背同一律的。

現在的問題是，物質屬性是指什么？根據列寧對物質概念的定義，物質的惟一“特性”是它的客觀實在性。這就說明，“物質文化”是第一性的文化，即具有客觀實在性的文化。與此相對的，“精神文化”的具體含義是指：有一個對象，它既是精神，同時又是文化，即是說，“精神文化”是具有精神屬性的文化。相對于物質來說，精神屬性即是指第二性，所以，“精神文化”是第二性的文化。站在“廣義的文化”觀的立場上，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這兩種屬性是都可以承認的，即一部分文化具有物質屬性，即第一性，另一部分文化具有精神屬性，即第二性。但是，站在“狹義的文化”觀上，文化具有物質屬性的觀點是不能接受的，而確認一切文化都只能具有精神屬性。就是說，在狹義文化觀看來，只存在第二性的文化，不存在第一性的文化，第一性的文化不是文化。這也表現了兩種文化觀的沖突。

到底哪一種立場是對的呢？只有搞清楚“文化是什么”的問題，才能判斷“物質文化”與“精神文化”的是非。于是，爭論的焦點就集中到了“文化是什么”的問題上了。

很多學者堅持“文化即人化”的觀點。肖〖FJF〗?父說：“依我之見，‘文化’一詞可以用最簡單的兩個字來加以界定，這就是‘人化’。凡人化了的東西，就是文化。按人的需要和理想所改變的所創造的東西，就是文化?！毙ぁ糉JF〗?父：《文化問題漫談》，《海南大學學報》1991年第4期。有學者進一步把“文化”理解為兩個方面，即“人化”和“化人”。“人化”是指按人的方式改造整個世界，使任何事物都帶上人文的性質；“化人”是指，反過來，再用這些改造世界的人文成果來提高人、裝備人、造就人，使人的發展更全面、更自由。把文化看作是人的對象化的產物，深刻地揭示了文化的本質。所謂“化人”，實際上就是《辭?！丰屃x中的第三個層次的文化概念，即“文治和教化”。這是從功能方面對文化的解釋，可以看作是對文化的功能定義，也可以看作是文化的功能。根據“文化即人化”這種文化概念，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都是人的對象化。中外學者都曾指出，文化是超自然的存在。根據這種觀點，“自在自然”肯定不能屬于文化領域。只有“自然的人化”，即“人化自然”中所包含的人化方面，，非自然、超自然的方面，才算文化。根據這種解釋，凡是對象化的產物，都是超自然的存在，都應看作是文化。不僅如此，“人化”不單是指結果和產物，同時包括過程，因此，人化的過程也應包括在文化概念之內。這些論述，在學理上是深刻的，必將進一步推進文化的研究。當然，也有不少方面還有待于進一步地深化和準確化。

如果我們把文化理解為“自然的人化”，那么，在作為“人化”的文化中，是否包括“人化自然”？因為，“人化自然”也是一個摹狀詞，它的意思是：存在一個對象，它既是人化的，同時又是自然的。所以，人化的東西中，仍然包含著非人化的東西，即包含著自然的東西。所以，“人化自然”不都是超自然的東西，其中所包含的“自然”的東西，是非文化的東西。如果把文化看作超自然的東西，它就不應該包含有自然的東西。在“物質文化”中，“物質”是什么？它是人化的產物嗎？是超自然的存在嗎？如果把物質看作是第一性的東西，它就具有先在性；如果文化是人化的產物，那它就是派生的東西，不具有先在性，不應該把物質包含到文化中去。例如，在器物文化、建筑文化、飲食文化等文化跡象中，都包含有“第一性”的物質資料，都是人化中的自然，它們是否也屬于人化范疇？如果它也屬于人化的范疇，那么，我們就不能不認為，整個人化的自然界都是文化。這樣一來，不僅地球是文化，而且太空也是文化，因為它們都在不同的程度上被人化了。如果這種主張是正確的話，那還有什么是非文化的存在呢？如果還有的話，它只能是“自在自然”，即“無”。

為什么把器物文化、建筑文化、飲食文化等文化跡象，都歸入“物質文化”的范疇呢？一個可能的原因，就因為這些文化都是以一定的物質資料為載體的。這些作為文化載體的質料，是不是文化？這個問題是值得做進一步探討的。

以文物為例。文物是遺存在社會上或埋藏在地下的人類文化遺產。同樣，“文物”這一概念也是一個摹狀詞，它的含義是：存在一個對象，它既是“文”，同時又是“物”。這里的“文”，是負載物；這里的“物”，是負載者，即載體?！拔摹笔羌纳凇拔铩敝系?。“文”包括：文物的形式，這種形式所體現的滿足人們需要的手段，制作的工藝和方法，以及工藝和方法所體現的知識、技術等，這些方面都是人創造的，應該屬于人化的內涵。“物”是指質料，它既包含著人化方面的內涵，也有不屬于人化的內涵。例如，構成這些文物的物質原子、分子，就不能說它們也是人化的產物。石器、陶器、銅器、鐵器等都是以特定材料為質料的文物，就這些質料的成分是物質原子、分子來說，不屬于人化內涵；但是，這些材料的冶煉和制作，依賴于一定的科學技術，因而它們體現了一定時代的人化內涵。古代的石器，其質料是自然界提供的，不是人化的產物。人們對它的加工，也只是改變它的形式。陶、銅、鐵則有所不同，質料本身是經過加工的，這個“加工”的工藝和技術，是體現人化的；組成陶、銅、鐵的分子、原子等自然物，則不能說它們也是人化的結果。今天，人們運用現代科學技術原理和方法合成各種新材料，應該說，這些新材料是人化的產物，合成這些材料的技術和工藝，自然屬于人化范疇。但是，參與合成的材料本身，它所包含的自然物質分子、原子，并非是人化的內容。這個道理是非常易懂的，因為這些自然物質分子、原子都不是超自然的東西，它本身屬于自然界的一部分。而且，“合成”的過程本身是化學反應過程，是在人為條件下的自然過程，而不是單純的人化過程。

因此，從由文物負載的內容來說，文物包含文化，或更準確地說，文物負載著文化；從文物的載體本身成分來說，文物不是文化，而是文化的負載者。是不是文化的載體也算做文化？如果載體也是文化，那就不再有文化與載體的區分了。因此，所謂物質文化，也就是以物質形式為載體的文化。就負載物方面說，它是文化；就負載者方面說，它不是文化。由此所得到的結論是：物質文化是文化又不是文化。這個結論是違反矛盾律的，這就是“物質文化”概念中的邏輯矛盾。但是，如果說存在一種以物質為載體的文化，這就把這種邏輯矛盾消除了。所以，物質文化，實際上就是以物質為載體的文化，它不是物質，而是精神。

我們可以比較一下馬克思對商品的分析。商品具有兩重性，即價值和使用價值。使用價值是價值的載體，它是商品的自然屬性，包含著物質的原子、分子；價值是使用價值的負栽物，它是商品的社會屬性，反映人與人的關系，不包含任何一個物質的原子、分子。如果按照“物質文化”概念使用的方法，物質載體相當于使用價值，文化相當于價值，把物質也包括到文化中去，就等于把使用價值包括到價值中去。與“物質文化”相當，我們應該制造一個“‘使用價值’的價值”這樣一個概念，表明使用價值也是價值，如同物質也是文化一樣。這樣一來，商品的價值就成為“‘非使用價值’的價值”。于是，兩種都成為屬概念“價值”的種概念，“因為他們兩者都有‘價值’這一共同的詞”，而最終歸入到了資產階級庸俗政治經濟學的立場上去了。

“物質文化”這個概念也不一定是不可取的，問題是對這個概念做如何理解。如前所述，文化研究的文獻中，普遍存在著器物文化、建筑文化、飲食文化等文化跡象的說法（我以“跡象”中的“跡”字，表現文化的運動狀態，以“象”表現文化的存在狀態。所以，不稱“文化現象”，而稱“文化跡象”）。如果把“物質文化”作為對這些文化跡象的概括，也未償不可。在這種情況下，我們可以說：“物質文化”是以物質為載體的文化的簡稱，在物質文化中，物質載體不是文化，物質載體的負載物是文化，這就不再出現邏輯矛盾，它是合乎邏輯的。

“物質文化”概念中的抽象不及

也許有人說，上面的分析只限于形式邏輯的方法，而單純的形式邏輯方法是不夠的，必須同時運用辯證邏輯。這個評論當然是很正確的，而就辯證邏輯的立場來看，“物質文化”概念的提出，是抽象不及的結果。

馬克思指出：“分析經濟形式，既不能用顯微鏡，也不能用化學試劑。二者必須用抽象力來代替?！瘪R克思從對商品價值的抽象開始，研究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運動規律，為我們樹立了運用抽象方法研究事物的典范。在從事文化研究的時候，我們也應該運用馬克思的這種方法。馬克思認為，研究方法是從表象具體到思維抽象的方法，敘述方法是從思維抽象到思維具體的方法。這兩種方法的方向是相反的，前者是從具體到抽象，后者是從抽象到具體。研究必須充分占有材料，分析它的各種發展形式，探求這些形式的內在聯系。只有在這項工作完成以后，現實的運動才能適當地敘述出來。因此，抽象既是研究的結果，同時又是敘述的開端，是研究轉化為敘述的關節點。

但是，要得到正確的、真理性的結論，任何研究都必須運用科學的抽象方法。列寧說：“當思維從具體的東西上升到抽象的時候，它不是離開——如果它是正確的（……）——真理，而是接近真理。物質的抽象，自然規律的抽象，價值的抽象等等，一句話，一切科學（正確的、鄭重的、不是荒唐的）的抽象，都更深刻、更正確、更完全地反映著自然。”在抽象的過程中，容易出現兩種錯誤。一是抽象“不及”，即抽象不足，還有待于最進一步的抽象，才能達到正確的結論；二是抽象“過之”，即抽象過了頭，必須回到臨近的具體?！拔镔|文化”這個概念，沒有把物質從文化中進一步抽象出來，犯了抽象不及的錯誤。

孫凱飛不同意“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區分，認為“‘精神文化’、‘物質文化’的分法，實際上是不現實的”。為什么？因為“實際上，文化中所內涵的思想意識與文化的物質載體是無法截然分開的?！睆奈幕默F實存在形式來看，“無法截然分開的”觀點是正確的，文化內涵與物質載體總是統一在一起的，你用力學的、物理的、化學的方法是不能將它們分開的，如同商品的使用價值與價值、具體勞動與抽象勞動在現實的經濟生活中是不能截然分開的一樣。但是，我們在做研究工作的時候，完全可以把它們在思維中分開，這就是抽象的方法。具體勞動與抽象勞動是同一勞動的兩重性，使用價值與價值也是同一商品的兩重性，同樣在現實的經濟生活中是“無法截然分開的”，但是馬克思在研究過程中把它們分開了，認為具體勞動創造商品的使用價值，抽象勞動創造商品的價值。使用價值是物的有用性，是商品的物理性質；價值則是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是商品的社會屬性。所以，馬克思認為在商品的價值中，不包括使用價值中的任何一個物質原子。但是，由于思維的抽象不及，不少人無力把使用價值和價值分別地從商品中抽象出來，并將它們區別開來，因而產生了商品拜物教。馬克思指出：“商品形式和它借以得到表現的勞動產品的價值關系，同勞動產品的物理性質以及由此產生的物的關系完全無關。這只是人們自己的一定的社會關系，但它在人們面前采取了物與物的關系的虛幻形式?！野堰@叫做拜物教。”

商品拜物教的出現，是抽象力不足的表現?！拔镔|文化”也是一種拜物教，它同樣是由抽象力不足所致。

文化與它的物質載體之間的關系，如同價值與它的載體，即使用價值的關系，負載物不能把載體包括到自身中去，而應該把載體從自身中進一步抽象出來。文化與它的載體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不能把載體包括到文化中。因而文化不具有物質性，不包括任何一個物質的原子、分子。

其實，與“物質文化”相對的“精神文化”概念是否科學，也是值得進一步反思的問題。如果把“物質文化”理解為以物質為載體的文化，那么，我們也應該把“精神文化”理解為以精神為載體的文化?？墒牵癖旧硎切枰d體的，它只能是負載物，而不能成為負載者。如果沒有物質的載體，精神又能存在于何處？馬克思恩格斯指出：“‘精神’從一開始就很倒霉，受到物質的‘糾纏’，物質在這里表現為振動著的空氣層、聲音，簡言之，即語言?！彼裕熬裎幕蓖瑯有枰镔|的載體，如果“以物質為載體的文化”是物質文化，那么“精神文化”最終也被歸入“物質文化”的范疇。因此，“精神文化”這個概念同樣是不可取的，“物質文化”概念所產生的一切邏輯矛盾，在“精神文化”概念這里也同樣要出現。

還有學者把文化劃分為物質文化、非物質文化和象征文化?！拔镔|型文化是整個文化中最為基礎的部分，它類等于馬克思主義哲學所講的‘社會存在’?！倍镔|型文化又“必須借助于文化精神才能獲得自己的靈魂、生命”，“沒有文化精神的灌輸，沒有人類精神和意志，整個物質文化的領地就將不存在。”我們通常所說的“社會存在”，是相對于社會意識而言的。一切社會的存在是人化的產物，其中負載著文化的內容。但是，當我們把社會存在看作第一性的，把社會意識看作第二性的時候，已經把依附于其中的文化（觀念形態）從中抽象出去了，并由此斷定：社會存在獨立于社會意識而存在。如果把物質文化類等于社會存在，它的存在依賴于文化精神，沒有了人類精神和意志，社會存在就將不復存在，那么，這到底是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還是社會意識決定社會存在？物質文化和精神文化的劃分，犧牲了社會存在決定社會意識的基本觀點，這個代價實在太大了。

結語

上面的敘述，都是在說，“文化不是什么”，而還沒有從正面說明“文化是什么”?！拔幕鞘裁础边@個問題，是一個極其復雜的問題，也不是本文所想回答的任務。但是，從上面的辨析中，我們可以得到一些關于文化的重要結論。

（1）我不贊同流行的“物質文化”概念，因為它把物質歸入了文化。文化是非物質的東西。因為文化具有滲透性和依附性，它可以滲入一切物質的東西（器物、行為、制度、語言、文字等）中，從而使它們都具有文化的內容，成為文化的載體。

（2）我也不同意流行的“精神文化”概念，從而把精神作為文化的載體。因為精神本身需要物質載體，因而它不可能充當文化的載體，而只有物質才能作為文化的載體。由此推知，一切文化都是需要物質載體的，所謂行為文化、制度文化等等，如果沒有物質載體，也都是不可能存在的。

（3）否定流行的“物質文化”、“精神文化”等概念，并不否定各種具體的物質形態中所包含的文化內容。例如，各種生活器具、建筑、文物、文化遺址，以及制度、行為等，它們都是“文化跡象”，是可感覺而又超感覺的東西。作為現實存在的物質載體，是可感覺的；作為負載物的文化，則是超感覺的。

（4）最終的結論是，文化是觀念形態，它是非物質的，超感覺的。所以，一切文化都需要物質的承擔者。而且一切人化的世界都是文化的載體、承擔者，雖然它本身不屬于文化范疇，但都內涵著文化內容。認為文化是人類社會所創造的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總和，這種說法是不正確的；這些總和都是可感覺又超感覺的東西，只有其中所包含的超感覺的東西，才是文化。因此，“物質文化”、“精神文化”這類概念是可以使用的，但必須對它們做出新的解釋，賦予它們新的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