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于連的《圣人無意》為了看清“哲學”是怎么回事,特意以“智慧”作為“哲學的他者”來參照。他說中國沒有發展出希臘式的哲學,希臘也在蘇格拉底這個“十字路口”上轉向了哲學。于連的工作顯然是在海德格爾、維特根斯坦、福柯等“哲學家”——有趣的是我們仍然稱這些人為“哲學家”——所揭示出來的“哲學的終結”或者“哲學的危機”背景中,對哲學之“合法性”——西方哲學之“合法性”!——問題的一個考量。他的考量以“智慧”為參照。“智慧”非必是“中國的”,但他認為“智慧”的確是在中國傳統中得到了發揚。
我們為什么不能像于連那樣以“哲學”為“智慧的他者”而來參照考量“智慧”呢?因為“智慧”在現代漢語的使用中并未確立為一門“學科”。相當于于連所謂“智慧”的這門“學科”,在現代漢語中叫做“中國哲學”,或者更準確地說,有可能叫做“中國哲學”。加上“有可能”,是因為這還是在其使用中生成著的一個詞語。結果也許取決于“中國哲學”這個詞與“中國哲學史”這個詞的漸漸分離,以及在分離之后回過頭來影響“中國哲學史”這個詞的意義。我便是如此理解陳嘉映教授在其筆談中所說的下面這句話的:“中國哲學指的不是用漢語進行詮釋的工作,而是指(有資格)被詮釋的作品”。
張祥龍教授所論及的“現實的形勢考慮”也許在“哲學”看來并不重要,但是我覺得非常重要。這個“現實形勢的考慮”和上面談到的兩個詞語用法的分離和變形生成都含有一個在語言行動中為創造者爭取權力空間的問題。舉一個小例子:梵文Dhyana,在漢譯的時候很偶然地借用了“禪”這個古老的漢字——這個字在先秦指的是一種與國君有關的禮儀。其結果卻是從唐朝開始產生了一個全新的漢語詞匯及一門全新的學問。這個字及這門學問既不再是Dhyana,也不再是那個越來越淡出的“禪”。
“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我是這樣來理解這個問題本身的“合法性”的:只有當這個問題是在一種“立法”探討的意義上進行,它的提出和探討才是“合法的”——合乎思想創造之“法”、語言文化變遷之“法”的。當然,“法”在這里是一個譬喻性的說法,猶如這個問題的提出本身從一開始就是一個譬喻性的提法:思想創造和語言文化的變遷并無數學公式一般的“法則”可言,“中國哲學”也并無“合法”與“違法”之類需要律師和法官來辯論和判決的問題可言。再者,如果在“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中所謂“合法性”指的是legitimacy而不是lesality的話——這在漢語里并無特別明確的區分,根據一種意見(如周濂),legitimacy應該被翻譯成“正當性”,那么,所謂“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應該被更正為“中國哲學的正當性問題”——,那么,這就更應該是一個“立法的”而不是“司法的”問題了。然而,可惜的是,在這個問題的討論中,常見的做法是立足于不同的既定的“法條”或“立場”,根據不同的證據而給出不同的裁決,從而把這個問題降低為一個“司法”的問題。
“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如果這個“法”正是在我們關于這一問題的探討中方才有可能形成的話,那么關于這個問題的探討本身就是“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奠基和建設”——而不是再僅僅是有待裁決的“問題”——的一部分。“中國哲學的合法性”,這還不是現在就可以裁決的問題,而是有待裁決的問題,因為借以裁決此一問題的“法”尚待確立。而關于“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的思考和探討本身即是此一“立法”活動的一部分。此外,在此“立法”活動中,真正起到決定性作用的將會是寫作,對“哲學”(這個詞誠然是對philosophia的翻譯,但是千真萬確的是:認識philosophia的人不一定認識它)和“中國哲學”(不同于philosophia的“哲學”已經使得“中國哲學”中的“中國”成為多余)這個詞的寫作和反復使用,以及一個富有創造活力的“(中國)哲學共同體”的形成。“(中國)哲學的合法性問題”,這個提法的譬喻性質至此似乎取得了它的實際含義:這確乎是一個“立法問題”和“政治問題”,而不是“司法問題”或“行政問題”;或者說,這是一個與話語權力有關的問題:權力的奠基問題,而不是權力的行使問題。“(中國)哲學”而非philosophia的“合法性”問題,這是一個詞語的行動問題,而不是詞義的辨析問題。因為猶如一千多年前“禪”這個漢字在翻譯一創作中的使用,“哲學”乃是一個正在生成中的詞語。
(責任編輯:張堯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