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沒有家,這個世界上的親人只有他自己。他只屬于他自己。
他準時上班。他準時下班。他為人隨和,卻不和任何人走得太近。
他從別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被貼上了幸福的標簽,然而他并不覺得幸福。他覺得自己與好運有著微妙的距離,似乎近在咫尺,卻又不可觸及。他常常陷入深思,思量著這微妙的距離。
一個春季的雨夜,他又獨自一人加班到了最后。他一邊低頭沉思一邊匆匆地趕往自己的住處。忽然他撞到了什么東西。一抬頭,是一個和善的老頭兒,神情頗像他逝世的父親,只是眉眼之間多了一份神秘。神秘的老頭兒拍了拍他的肩,說道:“不必感到抱歉。我注意你很久啦!何必總是憂慮?我會帶給你好運。午夜十二點你可以找我,我會實現你的所有愿望。”說罷,將一張紙條塞進他的衣服口袋,低聲叮囑道:“這是我的電話號碼。你只有一次機會。務必看清楚,切記,切記。”說完便化作一陣輕煙散去。
他從口袋里掏出紙條攤開一看,上面潦草地寫了一串數字:1700。
這個神秘的老頭是誰?莫非碰到了……幸運之神?
他激動得幾乎不能呼吸。然而他是個極沉穩的人,他沒有跳起來歡呼,甚至沒有笑,哪怕是不易覺察的微笑都沒有。他惟一的感覺是窒息,幸福感在他的身體里漸漸膨脹,他覺得自己快要爆炸了,必須克制,必須。
他表情嚴肅,邁出的步子更加穩健了,一步一個腳印,似乎在確認他的好運。
到了家,他洗好澡,刮了早上已刮得干干凈凈的胡子,打掃好本已窗明幾凈的房間。然后坐在沙發上,把那張寫著好運數字的紙條平攤開來放在茶幾上,注視了一會兒,然后看電視。
在放一個庸俗的娛樂節目。他從不看這樣的節目。今天他很寬容,甚至在主持人的提示下笑了幾次,并且不是冷笑。廣告時間他也沒有換頻道。一個接一個的廣告,歡快、溫馨,不似以往那般覺得俗氣,它們在慶祝他的好運。普天同慶。
終于到了夜里十二點了。他慢慢地拿起了電話,莊重地準備按下鍵。他記得那個數字是1700。然而他想起了老頭兒的話:“你只有一次機會。務必看清楚,切記,切記。”
他吁了一口氣。
放下電話。拿起平攤在茶幾上的紙條。
沒錯,是1700。
等一下,好像又是1100。不,是1706。或者……是1760?……1106?……1160?
呼吸越來越急促。
握著紙條的手開始微微地抖動。
他關掉了電視,擰緊了衛生間的水龍頭,甚至拔掉了冰箱的電線———那些都是妨礙他判斷,妨礙他思考的聲音。
一片寂靜。一秒……一分鐘……一小時……一整夜……
然而,他依然不能確定那個好運數字。
日復一日。
他始終在想著那個好運數字。他始終不能確定。他想要撥打那個好運電話,卻害怕因為撥錯而與好運擦肩而過。他開始為了一點小事而與別人大動肝火,他開始變得邋遢,他開始遲到、早退、三天兩頭地請假。
年復一年。
每晚睡前他都從床下的柜子里拿出一個上了鎖的小木箱,打開鎖,拿出那張寫著好運數字的紙條,看了又看,嘆了又嘆。他始終懷著希望卻又感到備受折磨而處于崩潰的邊緣。
這一天夜里,他洗好澡,仔細地刮了許久未刮的胡子,打掃好落滿灰塵的房間。然后從床下的柜子里拿出上了鎖的小木箱,抱著它坐在了沙發上。他打開了鎖,拿出那張寫著好運數字的紙條,平攤開來放在茶幾上,注視了一會兒,然后靜靜地等待。
今天,主動權在他手里。
到了夜里十二點,他再次拿起刮須刀,取出刀片,向左手腕劃去。動作流暢,呼吸均勻。紅色……
他看了一眼那張看過無數次的紙條,拿起電話,開始按鍵———
1,紅色……
7,如此鮮紅,是表示幸福么?
0,它在流動,源源不斷……
0,源源不斷的幸福,就在我的身體里……
三聲長音后,多年前那個神秘的老頭出現了,絲毫未變,連說話的語氣都一樣:“我以為你把我忘了。說吧,你有什么愿望?”
他看著老頭,笑了。他虛弱地搖搖頭:“不,不用了。我的判斷是對的,我是對的,是對的,是對的……”他看見老頭兒望著他嘆了口氣,然后化作一陣輕煙,鉆進了自己的身體。
他漸漸停止了呼吸,面帶微笑,平靜沉穩,那是他一生中最后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