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鷹守望著天空”(《西部傳說》)
二十多年前,當時還在北京求學的葉延濱寫下了《想飛的山巖》一詩。在那首詩中,主角是“一塊想飛的山巖”,它像“一只鷹,一只掙扎的鷹”試圖掙脫千年的禁錮———“想飛的鷹,你想飛嗎”?
詩人以堅信的口吻問答道:“你,你會飛的/你的飛騰是一場山崩地裂/你的身軀會躍入大江/你的靈魂是真正的鷹”。這個問答,仿佛一個號令,一種祈禱,在年輕的詩人心中響起,并且縈繞多年不散,它與無數接踵而至的經驗、事件、想象、情感融合著,漸漸匯聚成為詩人生命背景后的內在主題交響。
“雪地上掠過鷹翅的陰影”(《雪魂》),“驀然雙翅輕展/抖落翼羽中折褶的一切/最后一次滑行于暮云”。(《斂翅的鷹》)鷹,一直是葉延濱最珍愛的意象,是他心中的大英雄。“鷹”以各種不同的面目,或顯或隱,翱翔/斂翅在他各個時期的創作的天空中。飛翔的高度,顯示的是詩人精神的高度。以箭的速率,在舒展開羽翼的天際,帶著羽毛與氣流摩擦生成的高熱,向放眼看去一片廣袤的大地上播種著自由的元素,哪怕這聲聲呼嘯被無盡的地平線漸漸消解,哪怕這驕傲的姿態被一顆流彈突然終結。墜落,依然是鷹的墜落。沉默卻不屈服,死亡卻獲得永生。
這種飛翔的沖動,有時幻化成風(一夜風嘯人難寐/氣度不凡的天風《泰山頂聽天街風嘯》),有時升騰成云(疾!泰山飛云……/亂!云飛泰山……/狂!泰云飛山……《泰山飛云》)。葉延濱大聲唱道:“高高地,高高地飛吧/屈于天空的白鴿/囚室里不會有溫暖/囚室里囚不住愛/囚室永遠只有———/剪不掉羽翼的/向往自由和飛翔的/囚禁的靈魂!”(《囚徒與白鴿》)
囚室往往是自造。當格利高利無法承擔起現實的重壓時,他已經變形成蟲,甲蟲堅硬的外殼建造了他的第一層囚室。囚室里禁錮了恐慌、膽怯、懦弱、拘謹,它們驚惶地在黑洞洞的暗處隱匿或者逃竄。每個人心中或許都有一個囚室,都有一個那樣陰濕的地洞,承襲著現實投射的濃重的陰影。葉延濱也有他的囚室,可他卻選擇了另外一種別樣的姿態:打開胸口那黑漆漆的暗箱,那些騷亂的蝴蝶生機勃勃地朝向光亮躍出!
飛翔的沖動可以一直溯源到葉延濱的少年時代。作為一個集郵迷,他在建國初期發行的一張單色郵票上,發現了飛天:飄飛的裙帶,婀娜的身姿,還有滿天灑落的花雨。人可以渺小,委瑣,也可以飛翔,仰望。飛天驚醒了少年葉延濱那顆蟄伏的心,亮出了一個超越和自由的方向。如同一道噴泉,總是一次次汲取池中低洄的水,將它們化作繽紛升騰的雨。飛翔是一種輕,是擺脫某種沉重的狀態。他聽見“飛天說,你還會有另一種生活,因為人們千百年來在苦難中創造了這種生活,那就是藝術,藝術就是人的另一種方式的飛翔。”(《飛天》)原來在黑白電影般的日子里,還可以擁有這樣一種生活姿態!
二、“從我足下長出的根須伸入土地/讓我變成一棵樹”(《凝視》)。
然而,人生中不僅僅是飛翔和飛翔的歡樂,上天為蕓蕓眾生造出翅膀的同時,也為他們制造了翅膀所必須承擔的重負。我們生活在一個有重力的世界。自從人類和其他萬物出現在地球上的那一刻起,重,這樣一種物理形態,就出現了。大自然規定萬物,只要你存在,就必受制于某種向下沉淪的引力,無可擺脫。千百年來,人類的所有活動,都在這種萬有引力的作用下進行。當我們做夢的時候,我們或許能稍稍出離一下現實的處境:我們飛翔。可是,我們總會醒來。
葉延濱在回顧自己的寫作生涯時,這樣寫道:“張開雙臂向著天空想飛,雙腳卻長出根須扎在生活的土地里,這就是我和我的命運。”當年,因為父母“只會說實話的嘴巴/被無數彎著的舌頭打垮”,二十歲的葉延濱為了避難,于是申請“到廣闊天地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來到延安。在哥哥的幫助下,被一對老人收養。在沒有窗戶的窯洞里,“頭一天,躺在炕上,我就想:真像一座墳啊。后來我常夢見我的足趾和手指間長出許多根須,想起來,起不來!想喊,喊不出聲!變成了樹。大概這就是“扎根夢”吧,我真相信我能在這里扎根了。”(《圣地》)
“扎根”是自然界一個普通而普遍的現象,它與“活著”聯系在一起。植物扎根意味著活著,生存并繁衍,而詩人夢中的扎根,除去“活下來”的表層意義而外,更意味著“扎根的樹”成為他藝術創作生命深植的方向。葉延濱正是在這空窯洞中寫下了成名作《干媽》一詩,完成了對自我價值的追問和對一代青年自身命運的關注。“她沒有死———她就站在我的身后/笑著,張開豁了牙的嘴巴//我不敢轉過臉去/那只是冰冷的墻上的一張照片———/她會合上干癟的嘴/我會流下苦澀的淚/十年前,我沖著這豁牙的嘴/喊過:干媽……”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反抗幾乎是主要的詩歌寫作主題(無論是意識形態對抗上,還是文化傳統對抗上);九十年代則是一個憂郁的迷惘期,新歷史主義和懷鄉情結宛如一個落魄者的冷夢彌漫在詩壇的大大小小空間;到了二十一世紀的“零時代”,網絡高產田日日上演收獲的喜劇,幾乎每隔一段時間,觀眾的眼球都可以收割到一個“明星詩人”,無主題或者非主題的快餐閱讀時代終于來臨,一切都在加速,包括遺忘。”在這樣的境況中,葉延濱的詩仍然根植于現實的文化土壤,關注當下中國人的生存狀態,全然沒有模仿喬裝和故作姿態,他在浮躁的文化環境中依然把持著自我,將自己投向這片現實的廣袤和復雜之中,其作品不僅具有厚重的思想內涵,而且與當下中國人的生存現狀保持了平行一致。
給你看一段伊拉克街頭爆炸事件/就像從冰箱里掏出一根紅腸/今天切下一段,放在啤酒杯旁/和平,你覺得那段紅腸很可疑/于是還是吃自己的雞翅,你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吃烤乳鴿//而和平,這個詞像再次烤焦的鴿子/疊印在伊拉克的畫面上,好了/下面一條消息:寵物選美開幕了!(《現代詞匯學習:和平》)
我還是提前謝幕了/在西裝取下我的首級之前/我謝幕。面對西裝恐怖/野心煙消云散,啊,先伸個懶腰吧/———衣櫥里掛著的五件西裝/每天都在開會,批判我/我在全球化時代的胸無大志(《謝幕》)
這個人和這條狗對視著/兩雙眼都流著溫柔的目光/幸好人類還沒有發明心靈的藍牙/謝謝,就讓感動者繼續感動(《藍牙》)
鷹悵然辭別天空/因為雞們已現代化/成為流水線上的技術工/老鷹抓小雞/已成為寓言/于是鷹也加入母雞的行列/改食素餐/學會天天制造蛋(《現代生態學》)
“當我把整個心靈直面這個世界的時候,我感到這個世界以雜亂的食品,喂養我饑渴的心靈。”對世事人情的體察透視與嚴肅思考,使葉延濱后來的雜文創作成為順理成章的事情。雜亂紛呈,而不是純凈水般人為的過濾、凈化。世界以這樣的方式朝他展開,也讓他的雜文創作與詩歌創作之間呈現出微妙的互文關系,詩歌的天真中又蘊涵著難得的雜文的憂患意識。他的詩歌以關注現實的諷刺雜文寫法,以生活化,戲謔調侃的聲音發言,敏感于社會和時代,與社會與時代的深切聯系。葉延濱對詩歌精神特質的理解決定了他的詩不但面向自己,同樣也面向周圍。
《現代詞匯學習:和平》中的“和平”一詞,其分量在電視節目主持人的口中明顯弱化了,它不過只是宏大的傳媒工業制造者炮制的精神菜肴中的一味作料。仿佛是中了蠱咒,我們變成了流水線上被喂養的營養過剩的肉雞。生活被剪接成菜單一般合理排列的畫面,這是對我們在深獲科技進步益處的同時,也身受其奴役的絕佳反諷。《謝幕》中的西裝,它與馬格里特繪畫里描繪的物對人施加擠壓的殘酷,何其相似。《藍牙》中人與獸之間的無法交流共通,豈不是現代社會人情淡漠的微縮景觀?而在《現代生態學》里更為直接地把現實存在的背謬推導出荒誕的結論,在看似輕松玩笑的背后是詩人那一顆深沉關注,真誠面對的心。葉延濱表達著對現代工業社會異化人性的深刻質疑,在詩歌的形式之下掩隱的恰是那種諷刺、荒誕、辛辣的雜文精神。
三、“啊,奔跑的雄心你在哪里?”(《一具馬的骷髏》)
大地既是生長之母,又成為限制飛翔的因。詩人對土地是懷著怎樣難以言傳的愛與恨啊!“只因這一片土地有/與我們相同的命運/是我們的家也是我們的墳塋”(《這片土地》)。詩人深知自己并不是“鷹”,不能輕易地飛翔,除非連帶著千絲萬縷的大地。于是,他奔跑,像馬,像獵豹一樣在大地上飛奔。這樣,經過變形的飛翔的沖動曲折地實現了。
“奔馳得如此絢麗絕倫/讓人忘記世界/在風與風之間只有獵豹”(《獵豹印象》)
“矯健的馬腿高高騰起/可惜那不是兩扇巨翼/韁繩把馬首勒向碧空/馬鼻噴著白沫”(《懸崖》)
“所有的空氣都變成狂嘯的風/喘息著激昂著渴求解放的力/一旦發現奔騰的自由/所有馬蹄都變成閃電和霹靂”(《騷動的大地》)
這揭示出了一種面對人生障礙時的另類精神取向。在這種精神中,我們看到的不再是生命的暮氣沉沉,而是韌性的反抗,生命的極致的飛揚。有了這種生命的強力意志,真正的反抗才有了可能。有了這種對照,我們會發現,生活中的各種壓制與障礙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壓制與障礙在我們身上所造成的無力感和哀怨式的絕望這些生命的毒素。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世界是機械的,無情的。它按照自己的規律運行,它對各種稀有蒼生無動于衷。而詩,作為人類精神的飛揚,是人類面對永恒沉默的吟唱,是面對虛無命運的不甘,是浪漫與熱血跟機械和無情的對抗。詩,就是浪漫,就是終極意義上的反叛,就是人的主體精神的證明。如果一個人能寫詩,能有詩意的抗爭,他就戰勝了虛空的宇宙,寂寞的人海。而寫詩,便是對命運的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