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人眼里出西施”
中央電視臺八頻道剛剛播完的哥倫比亞電視連續劇《隱秘的激情》,原作很精彩,譯配得也好,但有兩處翻譯,不合人物口吻,成為白璧微瑕。一處是第二部第二十六集中,馬丁先生對他的外孫女薩拉說:“你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另一處是同部第三十集中,酒吧女歌手裴皮塔對馬丁先生說:“你就不要杞人憂天了。”馬丁和裴皮塔都是普通的外國人,并不是漢學家,他們如何會曉得“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中國的俗諺,又如何會曉得中國的典故“杞人憂天”?正因為劇中人不會說這話,一旦說出來,便覺得頓失自然,破壞了真實可信的劇情。為什么會有此類翻譯呢?借用翻譯家韓耀成先生的話來說,就是“覺得很切題,故從之”。
韓先生在西安出版社出版的《茨威格小說全集》中譯了一篇《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卻把題目譯成了《巫山云》,還加了一個題解說:“本篇原名為《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后美國好萊塢據此篇拍攝一部影片,中文譯名為《巫山云》,覺得很切題,故從之。”《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寫的是一個作家被一個女人苦苦地愛了一生,而他自己并不知道的現代社會的愛情故事。“巫山云”的出處,是宋玉在《高唐賦》里寫的楚王與神女相會的事。神女自云:“妾在巫山之陽,高丘之阻,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以后就以巫山云雨借指男女幽會。這與茨威格的小說完全不相干,也沒有任何可比況之處。單獨稱“巫山云”,則或形容女子鬢發的美致(如唐人李群玉詩:裙拖六幅湘江水,鬢聳巫山一段云),或比擬婦人身段的嬌柔(如宋人向子詞:想得橫陳,全是巫山一段云),也都與茨威格的小說風馬牛不相及。韓先生覺得很切題,真不知是從何說起。況且,即使真的很切題,用只有中國人才懂的典故去作外國作品的題目,也覺得不倫不類,而且有一股陳腐味。
在倡導文學革命的年代,周作人的“最好是逐字譯,不得已也應逐句譯”,“不必改頭換面”的譯文主張,也許有點絕對;但他呼吁“竭力保持原作的風氣習慣,語言條理”①,仍為大多數讀者所認同。故錢玄同等人在《關于新文學的三件要事》中也表示:“周啟明君翻譯外國小說,照原文直譯,不敢稍以己意變更,他既不愿用那‘達詣’的辦法,強外國人學中國人說話的調子;尤其不屑像那‘清室舉人’的辦法,叫外國文人都變成蒲松齡的不通徒弟。”蒲松齡自然偉大,但外國文人不是蒲松齡,他們各以自己的語言風格取勝。如果強叫外國作家筆下的人物滿口“巫山云”、“西施”、“杞人憂天”及別的中國典故,盡管韓耀成先生之流“覺得很切題”,廣大讀者和觀眾還會要大倒胃口。
注:①周作人的話,均引自他答張壽朋的通信。
“七月流火”
關于“七月流火”的話題,本來已不想多說。但年年盛暑來臨,報紙上電視上都會出現“七月流火”這個詞語,而又都是當作“炎天似火”使用,這就難免要在一些讀者尤其是中小學生中造成誤導;更奇怪的是,在去年報紙電視上盛行了一陣“七月流火”的錯用之后,有一刊物(似乎是叫《咬文嚼字》吧)竟然組文討論,爭一爭究竟是糾正錯用好,還是將錯就錯好,后者的理由是用“七月流火”形容炎天似火,比原來的正確解釋更擁有群眾。有了這樣堂皇的主張,今年盛暑“七月流火”的錯用不知將怎樣通行無阻了。為此又覺得這個話題還真的該再說幾句。
“七月流火”的出處,是《詩經》中的《七月》一詩。七月,指夏歷的七月。流,指天空中的星向低處移動。火,是星名。我國古代把幾顆行星編為一組,稱為“星官”。分布在黃道、赤道帶附近一周天的“星官”,共有二十八個,叫“二十八宿”。它們按東北西南分為四組,每組七星,東方一組的七星是角星、亢星、氐星、房星、心星、尾星和箕星。心星又叫商星、大火星或火星。“七月流火”中的“火”,即指此星。二十八宿星是古代觀測日、月、五星在星空中的運行及其他天象的相對標志。火星在六月的黃昏,位于天空正南方,到七月,就向西向下移動。朱熹在《詩集傳》里解釋說:“以六月之昏,加于地之南方;至七月之昏,則下而流矣。”
《七月》是《詩經·國風》中最長的一首詩,屬“豳風”,敘西周時代農夫們一年中為貴族從事的農業勞動和生活情況。全詩共八章。第一、二章的開頭,都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朱熹解釋說:“此章首言七月暑退將寒,故九月而授衣以御之。”意思是每年到了七月,看到火星向西向下移動,就知道“暑退將寒”要做防寒的準備了。第三章開頭是“七月流火,八月萑葦”。萑葦就是蘆葦。此言蘆葦長成,可以收割了。朱熹解釋說:“言七月暑退將寒,而是歲御冬之備,亦庶幾其成矣,又當預擬來歲治蠶之用,故于八月萑葦既成之際而收蓄之,將以為曲薄(蠶箔)。”也是說想到天氣將涼,要準備天涼后應做的事。
要之,《七月》一詩是按季節和月份的順序敘寫一年之農事,三章都以“七月流火”開頭,就是用以表示暑退將寒的季節推移,意思是炎暑開始消退,而不是形容炎天似火。《詩經》是我國文學遺產中的經典作品,《七月》是《詩經》中的重要一篇,是所有大學文科學生所必讀之作。我們培養人才的大學里,年年屆屆都在諄諄教導學生們正確理解,我們的報紙電視卻一年甚一年地容許或提倡錯解,不知我們的下一代在文化經典面前,究竟應何去何從?如何有益,如何有損,那些主張將錯就錯的先生們是否也曾思慮過?
七步詩
《世說新語·文學》有一則說:“文帝(曹丕)嘗令東阿王(曹植)七步中作詩,不成者行大法,應聲便為詩曰:‘煮豆持作羹,漉菽以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帝深有慚色。”事之真偽,迄無定論,這姑置不論,詩卻自《世說新語》后被人傳誦了一千五百年,博得廣泛的同情。但也有人不以為然。郭沫若曾作反七步詩曰:
煮豆燃豆萁,豆熟萁已灰。
熟者席上珍,灰作田中肥。
不為同根生,緣何甘自毀?
近讀《炎黃春秋》雜志,又見到華羅庚的一首反七步詩:
煮豆燃豆萁,萁在釜下樂。
不惜身成灰,愿弟早成熟。(1)
郭、華兩作,顯然都是不贊同七步詩作者的觀點,要為萁討一個說法,認為萁的燃于釜下,是為了成全釜中的豆,使其“早成熟”,成為“席上珍”。
七步詩原立意就不公允。豆在釜中固然是在被摧毀(煮爛、煮殺),但萁在釜下同樣是在被摧毀(燒殺、成灰),“相煎”并不是萁在施暴,而是都在被動地作犧牲,責它“相煎何太急”,是對同在受難者的錯責。
兩者反七步詩立意又走向另一極端。兩詩都為萁仗義執言,說它是樂于獻身;而把豆說成是得以“早成熟”、成為“席上珍”的受益者。其實這“早成熟”是被煮爛,“席上珍”是被吃掉,與在釜下被燒毀,下場同樣悲慘。所以七步詩與反七步詩,都是各執一端,顧此失彼,不能順情理之常。有鑒于此,不揣冒昧,也作效顰一首,試將豆、萁二者擺平:
煮豆燃豆萁,殊途同所歸。
釜中皮肉爛,釜下筋骨灰。
本是同根生,命運一何悲!
寫到這里,不禁想到郭老作反七步詩的原由。那是因為他不滿于世俗揚植抑丕的成見,想通過作反七步詩,駁一駁在七步成詩的“事件”中戰勝哥哥的曹植。郭沫若于一九六二年為董行結書一中堂,文曰:“王船山對曹丕評價甚高,稱之為詩圣,而對曹植則深加貶斥,先得我心。”(2)這可以代表郭老對丕植的基本評價。曹植雖未必值得“深加貶斥”,但對他的評價遠高于曹丕,則難逃失之偏頗的非議。曹丕的《燕歌行》,是我國最早也是最好的文人七言詩,“……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這通俗清新優美動人的詩句,不知影響了多少詩人和民歌作者。《典論·論文》是我國古代文學批評史的翹楚。《與吳質書》則是感情真摯文采清麗的散文典范。三項中的每一項都是與曹植爭頡頏,三項并舉,曹植更難有超邁之處。《世說》用七步詩的特殊方式揚植抑丕,招人質疑,為此乃有郭、華的反七步詩之作。
注:(1)見黃子云:《華羅庚詩作軼事(載《炎黃春秋》2002年第4期)。
(2)載《郭沫若書法集》(四川辭書出版社1999年版)第125頁。
【責編 王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