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我和我的朋友———作家張廷竹———說起各自的求學經歷,他說他是“小學本科,中學空白,大學專科”(“文革”前小學畢業、寧海插隊落戶、招工、入伍、直至上世紀80年代到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系學習,軍藝畢業是大專)。我說慚愧,兄弟我文學成就差你一大截,但學歷不輸于你,我是“小學本科,初中本科,高中空白,大學本科”———我初中畢業后沒能上高中,在家務農,直到調到省里一家刊物從事10多年編輯后才于1989年進入南京大學中文系學習。南大作家班和軍藝文學系都是兩年制,我們進去算是“相當于專科水平的插班生”,因此畢業后是“大學本科”。
我們這代人經歷坎坷,但我們下一代所受的卻是步步順利的正規教育了———張廷竹的女兒畢業于北京大學新聞學院研究生,如今已是國內一家有名的財政雜志的名記者了;我的女兒步她后塵,也就讀于北大新聞學院,去年又被選派到丹麥哥本哈根大學學習。比起她們,我們常感慨不已,借用弘一法師的四個字來表達:悲欣交集。
我的“小學本科”
同是“小學本科”,我的境況卻不如張廷竹:他生于香港,在杭州讀小學;我卻開蒙于故鄉農村的“學堂”,全稱是“鄞縣鄞江鎮金陸小學”。上世紀50年代的鄉村小學,條件之差是可以想象的。教室是由村里的碾子房改建的,記憶里好像地上還有碾軌沒填平的痕跡。窗戶既少又小,以致光線不足。但奇怪的是這個學堂出來的學生卻都不近視,包括我。不像現在城里學生坐在明亮的教室里,白天也開燈,仍然眼鏡居多。我讀的是復式班:一、三、五,二、四、六,各合成一個班。這種中國特色的鄉村小學復式班,其教和學的形式,幾乎稱得上是一項系統工程。倘在美國,也許可以讓教育研究專家做一篇博士論文。
未曾經歷過這種復式班的人會問:這課怎么上?答:三個年級輪流著上。比如老師先布置一年級抄字,三年級做一篇作文,然后給五年級講課。講一會———通常是一堂課時的三分之一,接著再給一年級或三年級講三分之一的課。時間安排絕對公平。但說說容易,操作起來卻難。首先,需要老師有相當的授課水平,更得有一定的組合能力,如同交響樂的指揮,洞察秋毫,統率駕馭多種聲部和樂器。而學生配合也非常重要,想想吧,不同年級的學生同坐一室,不同的感觀,視覺、聽覺、思維,如同一場繁復密集的多聲部演出,各司其職,每人得不分心地學習———不,應該說是在分心狀態下集中注意力,其難度可想而知。有時,也免不了會“交叉感染”,如老師問三年級問題,該答的答不上,五年級同學卻忍不住越俎代庖地脫口而出;給五年級講課,一、三年級的同學卻在那兒偷偷地聽———傻聽。
我六年的“小學本科”都是這種復式班,習慣了,不是我自吹,好像每個年級的課都聽了三次。有意思的是待到升入初中,這回是單式班了,一開始反倒有點不適應,如同睡慣了多人一室的學生宿舍,獨居一間后反而要失眠一樣。習慣了,我也練就一種特殊的本領,能多種器官并用,包括寫作習慣,也有點特殊:除了寫虛構性的小說,非得關起門窗打開燈,不能有絲毫干擾之外,一般的寫作,我都眼看電腦屏幕,手按鍵盤,耳聽音樂———此刻,寫這篇文章時,我就在聽不久前去延安時帶來的正宗陜北民歌磁帶。
說起當時那些教復式班的鄉村教師,大都有三拳兩腿,不但能從入學新生教到畢業,還不分文理,語數史地咸能執掌。我的啟蒙老師叫姚行筠,鄞西梅園人,做人、教書都很認真———也許正是認真,使他以后的命運不濟———又寫得一手好字,筆鋒銳利。新生報到時,他逐個問:你爸吃什么飯?有答喝粥的,有答吃泡飯的。問到我,我說我爸和你一樣,也吃教書飯。姚老師摸著我的腦袋說:聰明!凹眼凸腦殼,會讀書的。那神情,那口氣,至今仍記得。
另一位年輕女教師,姓余,是跟著姚老師的,本來文化不高,在姚老師耳提面命的幫助下,教書水平大有長進,連寫字都模仿“姚體”。可到我三年級時,反右了,余老師在“上面”的指引下,積極揭發姚老師。姚老師被打成右派,回家種田。平反后再返教職,已快退休了。余老師成了學校負責人,但不知為什么始終沒被任命為校長。我們都恨她,背后罵她。因為她下巴很短,便罵她是“嘸下巴鬼”;她很遲沒結婚,就詛咒她嫁不出去。我爸也是鄉村老教師,當時因生病退職在家,所以逃過了反右一劫。他卻說也不能全怪她,肯定是上面讓她揭發的。沒有她,姚先生恐怕也難過這一關。
四年級時,增加了幾位老師,文理分開教。新來的語文老師,很有點文士氣,說話常用成語,愛喝酒,也愛打籃球。他一來就自我介紹:鄙人胡慶矩,古月胡,慶祝的慶,矩者大也。他常夸我作文好,還讀給大家聽。有次讓我們寫一篇表揚村里書記的命題作文。那書記經歷奇特,當年給人家做長工,省吃儉用,每年工鈿七八石米,折算成錢存于主家,幾年下來,雇主反而付不起欠款,就只得把女兒嫁給他抵債。這真實的故事顯然不合“主流意識形態”,大家的作文就難免五彩繽紛。我呢,把那位原來的雇主后來的丈人的身份虛化了,只說“和一個農民的女兒成了親”。所謂“農民”,也說得過去,他的成份是上中農,當然可以說農民了。胡老師贊不絕口,說我有“分寸”,還說“成了親”三個字尤其好,不俗。我佯作臉紅,心里卻嘀咕:“成親”和其他同學寫的“結婚”、“娶老婆”不是一回事嗎?
現在想來,也許正是這種表揚,對我以后的“吃文學飯”有某種聯系。但胡老師對我最直接的幫助,是在我小學畢業時:報考初中了,每人要填表,家庭啦,社會關系啦,都得寫清楚。我大哥在澳門工作,我不知道他具體地址,也不懂這事的重要,只寫“在澳門”三個字。這下不得了,一開始竟沒被錄取。這不難理解:“在澳門”,干什么?做特務嗎?幸虧胡老師出面,特地趕到鎮上中學去說明,并竭力爭取,才讓我考上了。要不然,我的學歷就會跟張廷竹一樣,只有“小學本科”,整個中學都空白了。
我的“小學本科”,除了親眼目睹反右,還經歷過幾個大事件。那年,校門口操場上砌成兩個碉堡狀的東西,全村男女老少白天黑夜地土法煉鋼,結果把那些廢銅舊鐵包括鐵鍋都裝進爐里去。我家一道龍骨墻也拆了,說是里面有磷,可以煉出什么東西來。結果除了舊鐵變爛鐵,什么都沒有煉出來。“碉堡”拆了后,鬧饑荒了。一天,村里人抬來幾只舊缸,放在教室門口,說是養什么“小球藻”,營養好,人吃了不必吃飯。還組織我們學生每天晚上滿村里去宣傳,唱“小球藻真正好”的歌。這事來得快也去得快,歌還沒唱熟練,小球藻也沒養出來,水缸又抬走了———仍然去做糞缸。
但饑荒卻一年甚似一年,待到1961年我結束“小學本科”,學校要給我們畢業班搞一次會餐。現在想來這么困難的時候,仍有這樣的人文關懷,確實不容易。我們半個月前就聽說,向上面特批了2斤肉,準備燒洋芋艿。同學們盼啊!我也不能免俗,扳著指頭等,家里人也為我高興。祖母更是說,現世寶你這么愛吃肉的人多少日子不知肉味了。誰知臨了,我卻發了莫名其妙的風癥,是一種見了油膩就要嘔吐的怪癥狀。后來問醫生,說是一種青春期少年特有的過敏癥,不礙大事。但卻礙了我的嘴,白饞了半個月,只喝了兩碗粥。第二天卻又莫名其妙地好了,仍然饞肉。我祖母差點沒哭,說可憐我的現世寶你就沒吃肉的命!
說到哭,又記起一件事。該是1959年吧,好像是上半年,全校師生集合開會,由已是學校負責人的余老師沉重宣布,說毛主席不當主席了,讓給劉少奇當了。話剛落,大家還沒反應過來,我旁邊的招娣卻哇地一聲哭起來:毛主席不當毛主席了,讓別人做毛主席了!這一來,不少人都跟著哭,特別一些女生,哭得很響很傷心。一片哭聲中,余老師也鳴咽著道:毛主席還是毛主席,毛主席只是把另一個主席讓給劉主席。我們還繼續聽毛主席的話,大家別哭了———金招娣你帶頭哭,說明你覺悟高,對毛主席有感情,現在,你就帶頭別哭了吧。
后來才知道,是毛主席主動要求退居二線,不當國家主席。為了避免人們不理解,就預先向群眾包括小學生作解釋。現在想起來,那時的思想工作確實做到家了。1972年,有個日本人叫田中的訪華,然后是中日建交,我們村里男女老少都集中開會,傳達中央的文件,大意是東洋鬼子和日本人民要分開,中日人民要友好等等。把重大的政治事件一桿子宣傳到最基層,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高明的執政能力。
但我至今不明白:怎么第一個哭的是招娣?論覺悟,論對毛主席的感情,論什么都不該是她———她可是富農的女兒啊!
或者,是余老師事先布置的?但選擇誰也不該選一個富農的女兒啊!
我的“初中本科”
我讀三年初中的學校是鄞江初中。
現在的鄞江中學,當時全稱“鄞縣第四初級中學”。地點在鄞江鎮它山廟旁邊,也就是全國文保單位的“它山堰”的上河和下江的交叉處。校舍是一排丁字形的平洋房:中間一間是教師辦公室,兩邊各三間教室,共六班。和我“小學本科”時的三個年級組成一個復式班相比,現在卻是一個年級分成兩個班的“復班級”了。如上所述,開始的時候我甚至有點不適應,當然,很快就習慣了———不習慣除非是傻瓜了。
我不算傻瓜,很快就進入了狀態。也就是說,書讀得很順利,成績也不錯。其實,我們常說這個孩子會讀書,那個孩子讀不好,都是不正常的。我一直認為,每個學生,特別是中小學生,在正常條件下,只要是正常的智力,是完全能把書讀好的。這是最簡單的道理,是孩子讀書的不二法門。現在的家長太關心孩子的讀書,總怕自己的子女讀不好書,那是家長自己腦子出了毛病。
上世紀60年代初的鄞江初中條件是很簡陋的,但對于我這個從村里學堂出來的學生來說,卻已是大開眼界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上語文課時,學范仲淹的《岳陽樓記》,陳瑛老師拿來一架留聲機———不是現在的錄音機,是那種放唱片的老式唱機。說來不怕笑話,我當時還是第一次聽那玩意兒。待到唱機中那渾厚的男中音用標準的普通話朗誦起《岳陽樓記》時,在我聽來真如天籟之音,恍惚間讓我沉醉于那首千年傳頌的美文的寬廣深邃的境界之中。我至今仍記得當時的情境和感覺,至今也仍能一字不差地背誦此文,而且沒忘記陳瑛老師特意指出的,文章中“浩浩蕩蕩”的“蕩”要讀作“商”……
上世紀60年代初是我們國家最困難的時期,也是我家挨餓最嚴重的時候。我剛入初中那年預分夏糧,還是按“需七分,勞三分”的比例。我家勞力少,人口多,所以勉強能對付著填飽肚子。可到秋收后晚稻決算,這分配方案倒了過來,變成按“勞七、需三”了,決算下來我家只分到180斤糧食。這一點糧食得讓七張嘴吃到第二年的夏天,可以想象1962年上半年我們家的境況了。幾乎什么都變賣,毛線衣啦,器皿啦,甚至最后一只錫尿壺都去換了大麥填肚子。村里那些勞力多分糧多的人還要笑我們,說這光景了還讓兄弟倆讀書,看你們讀書讀到肚里去能不能充饑———當然充不了饑,而且是越讀越餓。那時我和我哥都是走讀生。我從金陸村家里到鄞江鎮是六里路。我哥金儒宗,在百梁橋的民辦中學讀初三,得走十多里路。那年冬春時節,我們兄弟倆每天都是天沒亮就起床,喝下一大碗薄粥,每人再盛一瓦罐同樣薄的留作中飯的粥,用網線兜兜了提著上學去。背上背著書包,手里拎著粥罐,這就是兩個正從少年轉入青年的初中生艱難的求學之路。
不但如此,我們還經常順路再各挑一擔糞桶,或一擔豬泥,挑到三里路外的自留地里,由母親天亮后再去施澆到寄托著我們全家希望的小麥或洋芋艿上。虧得天冷,掛在糞桶擔或豬泥擔上的薄粥一會兒就凝結住了,加上我們一路上小心翼翼,粥才不至于因為晃蕩而溢出來———溢出來滴在糞桶或豬泥上,那才是罪過呢!因著又是挑擔,又是趕路,加上正是十三四歲的長身體的年紀,到了學校,早上喝下的稀粥早已消化殆盡。堅持著,但通常是到第二節課后,實在忍不住,就偷偷地把那罐粥喝了。這樣到了中午,待別的同學吃飯時,我就只能委屈肚子了。眼不見為凈,就干脆跑到設在學校對面那幾間小平房的圖書室去。好在圖書室是整日開放的。這樣我就常常一個中午以書代飯。說來也真有點神奇,讀著書,真的可以忘記饑餓,代之而來的是汲取知識時的精神的愉悅和思想的充實。
多年之后我讀到宋朝一個叫尤袤的人說過的一段有關讀書的話:
饑讀之以當肉,寒讀之以當裘,孤寂而讀之以當友朋,憂幽而讀之以當金石琴瑟也。
我便會想起1961年冬天和次年春天的中午躲在鄞江初中的圖書室里的情景。
回想起來,那時的鄞江初中圖書館規模不是很大,藏書也不算太多,但對于當時我這個初中生來說,應該說已經是一個很寬廣很豐富的知識寶庫了。而且,那時也曾經有過一次短暫的文學和出版的相對繁榮期。外國經典也在這一時期翻譯了不少。一些文學雜志,像《人民文學》,雖然因為困難時期,紙張很差,但恰恰在那些年發表了一些后來被批判為毒草的好作品。總之,我有幸在那最困難的幾年里讀到了不少中外文學作品。應該說這對我后來的“吃文學飯”是有很大的關系的。
那一時期也正好是反修批修最熱鬧的時期,特別是中蘇論爭。我對此也很關心,我至今仍記得從“一評”到“九評”的每篇文章。現在看來那些文章的觀點是值得商討的,但在當時的我看來,文章的確是寫得好。70年代末期,我曾一度在《浙江日報》社工作,聽說報社的一位領導當年曾參與過“九評”文章的寫作,我每次見到他,內心就激起欽佩之情。
一個學校的具體組成,最重要的還是老師。正如著名的清華大學校長梅貽琦所說:大學者,非大樓之謂也,是大師之謂也。這話也適用于一切學校,包括小學中學。中小學當然不可能有著名大學那樣的大師。但只要是好老師,在他的學生心目中就是“大師”。一個學生對母校的記憶,最深切的也總是他心目中的“大師”。如同胡慶矩老師是我小學時的“大師”一樣,我在鄞江初中也有幸遇到不少好老師。年長的一輩———只是我們當時眼中的“年長”而已,當年他們也只是年屆中年———如教語文的傅方智老師,“字如其人”:一筆方正的板書,透出智者的光輝。上課時沉穩,平和。教生物的董松偉老師,也是我們的班主任,既幽默可親,又嚴格認真,一絲不茍。董老師負責學校后面的一塊園田,算是學校的生物實驗和學農基地。學生們勞動時偷懶,施肥施得少,馬虎了事。董老師便說你們哪一組偷懶,我能聞出來。可知他的認真負責。聽說他是南京中央大學畢業,家里是地主。這在當時是很忌諱的,我們都不提,大家都“為師者諱”。當然,待到我們畢業后,文革中,再沒人“諱”了,聽說董老師也遭到批斗,說他是“偽中央大學”的學生。我聽了以后很是不平。董老師讀中央大學是在抗戰勝利后,怎么能說是“偽中央大學”?照我看來,即使汪偽時期的學校,也不能叫“偽學校”的。否則,淪陷區,包括“偽滿”時期的東北的學校也是“偽學校”了?更何況,抗戰后的中央大學本來就是中央大學啊!———當然這些想法只是我心里想想,為董老師抱不平而已。
說到文革中對老師的沖擊,我印象最深的是陳瑛老師。他教了我們兩年半語文,我都是語文課代表。文革中,我在家務農。聽村里一個剛從中學畢業回家參加勞動的小子吹噓說,他作為紅衛兵如何批斗而且還動手打過陳瑛。比他大十來歲的我,聞之對那小子恨之入骨,運用各種手段,明里暗里,狠狠地懲治、作弄、甚至可以說是折磨他足足達半年之久。這是我至今為止的一生中唯一一次“整人”,整過的唯一的一個人。幾十年過去了,即使到了如今人們提起文革,總說是時代的謬誤、不應該歸罪于個人的今天,我對我當年的“整人”行為仍然臉不紅心不跳,沒有絲毫的懊悔。我的理由是:批斗領導,尚可原諒;打罵老師,豬狗不如。
80年代初,我已在《東海》任編輯,有次去溫州組稿,從兒童文學作家金江先生那里聽到陳瑛老師退休后回到故鄉溫州,我連忙趕到他家去看望。二十余年沒見了,我們師生都很激動,彼此間有多少話要說啊!可是陳瑛老師的第一句話竟是:這么多年來,我心里最難過的,是你金學宗沒能上高中……一句話說得我熱淚盈眶。前不久,我又向金江先生打聽陳瑛老師,知道陳老師十多年前去了美國,他的三個女兒全在那里,他已80多歲了,不知道是拿了綠卡還是入了美國籍———不管它!什么綠卡,什么美籍,你是我永遠的語文老師!隔著小小的太平洋,我要向你祝福,我還真想再一次向你背誦范文正公的《岳陽樓記》!
上世紀60年代初困難時期,高校調整,不少大學的青年教師下放。鄞江初中就來了不少從浙江大學、杭州大學下來的青年教師。數學、地理、化學、物理各系都有,甚至還有體育系的。這對他們來說當然是一種犧牲,但對提高我們學校的教育質量無疑是有好處的。何況,他們都不是本地人,是全省各地來的。從地域文化上來說,人才的互相交流和滲透,對一個地方的文化是有好處的。這些從大學下來的青年助教們,的確帶來了新的氣象,更受到我們學生的歡迎。我記得原來我對化學不大喜歡,就因為新來的化學教師很有風度,拉得一手優美的手風琴,課也上得生動,我的化學興趣竟鬼使神差般地調動起來了。可惜沒多久,他又調走了。聽說是犯了“生活錯誤”,說是和一個高年級的某女生關系曖昧。其實,現在看來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一個20幾歲的年輕未婚教師,從西子湖畔的大學,下放到他鄉異處,和一位女生相戀,也是很正常的,甚至是很浪漫的———多年來我一直有把它寫成一個凄美動人的小說的沖動———但在當時卻真當作一件“大不了”的事件了。一夜之間,這位化學老師被調走了,調到更加偏僻的里山一所學校去了。
還有一位平正老師,人也和她的名字一樣,長得很周正很漂亮,說的是杭嘉湖下三府地方的口音,教我們代數,很有水平。我畢業時她是班主任。我沒能考上高中,深受打擊,回家后足足有半年多時間都消沉苦悶。一天,忽然收到平正老師托人捎來的一封信,意思大概是問候、鼓勵,希望我繼續努力,還會有光明的前途。這封信雖解不了我的困境,但多少給困境中的我一絲安慰,總算母校還有老師記著我這個失敗者。40多年過去了,平正老師我也再不曾見過,但想起當年那封不無溫情的信,心里便有幾分感動。
說到我的沒能考上高中,應該也算是時代使然吧!多年后女兒曾問我:你說你當年讀書不錯,為什么沒能上高中?我一時失語:要向那些只知道考試時一分定終身的80年代出生的人,解釋60年代的那些故事,實在不容易啊。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都知道,60年代初,政治意識已經充溢了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當然也迷漫了教育這個本來應該是最為純潔的圣地。當時連中小學的班干部,也必得是三代清白的正宗的“好成份”子弟。我家雖是“自由職業”,也算是“普通勞動人民”出身,但終究不是“正宗”,而“社會關系復雜”這個陰影更把我們歸入于異類。那年代經常要填各種表格,每次填表總讓我沮喪不已,因為我家的社會關系一欄中幾乎全是地主、富農、資本家,還有香港、澳門之類的“海外關系”,哪怕煞費苦心,也沾不到一點“紅”的親戚,比如黨員、軍人、干部、工人、貧下中農等。有一次我曾經突發靈感,想把解放前在我家做過長工,后來一直和我家保持著類似于親戚一般的良好關系的朋友填上去,但冷靜下來又終于作罷,因為那不但不會沾光,反而會越描越黑。這一堪稱黑色幽默但卻是完全真實的事,曾經被我寫進中篇小說《作頭阿弟哥》里。此外,也許正是這一原因,我無望在政治上有所進步,反過來也促使我心無旁騖,一心學習,成了所謂只求“專”而不求“紅”的“白專學生”。(下轉第87頁)
(緊接第84頁)盡管如上所述,我對那時的時事政治也很關心,能說得出為什么南斯拉夫不是社會主義,陶里亞蒂的錯誤在什么地方,但我承認在現實政治上我很不成熟,甚至有點幼稚。我不像別的同學那樣要求進步,爭取入團,我始終沒有這種愿望;也不像別人那樣積極表態“一顆紅心兩種準備”,我總是公開地“實話實說”,表示我的理想是繼續讀書,升入高中甚至以后能上大學。我也不曾意識到這有什么不好。直到那年考高中我未被錄取,在家呆了一年之后,準備第二年作為“社會青年”再去報考時,才從我們同村的一位比我后一屆的同學那里聽說,學校領導在對他們進行畢業生理想教育時,把我當作一心想升學的反面典型,說你們上一屆的金學宗,他不想回農村,只想升學,結果如何?考得再好,也偏偏讓他去種田……
說起來,這倒是教育了我,讓我振作起來,也使我明白了一些世事。也許是年少氣盛,我一發狠:既這樣,那我就安心種田吧!當然,我不會放棄學習,我仍然可以自學。也正是從那時起,我毅然把自己的名字“學宗”改成了“學種”,學習種田吧!“金學種”———這也成了我以后從事文學創作時所用的筆名。
現在想來,所謂性格即命運,是不完全的。人的命運并不完全是由性格來決定的,往往從屬于時代。一個人很難憑個人之力,逃脫時代。就說我的學歷吧,哪怕那年我初中畢業后考上高中,1967年高中畢業,不也正是文革高潮時?那時根本取消了高考,誰也上不了大學,至多只是在我個人的學歷上增加一個“高中本科”而已?所以,無論如何,我還是非常珍惜我的“初中本科”,非常懷念在那個特殊的時代,那所培育我、教育我整整三年的母校:鄞江初中。她會永駐在我心中。
【責編 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