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旅居法國20年之久的羅馬尼亞著名導演呂西安·平特利,拍攝了他返回祖國后的第一部影片——《橡樹》。
影片的故事情節極其簡單:女主人公妮拉是一位羅馬尼亞前政治安全情報局官員的女兒,她不愿像姐姐那樣成為安全情報局的官員,在父親去世之后,她離開布加勒斯特,到外省小城卡布薩米卡當一名教師,在那里她愛上了性格樂觀、蔑視一切的外科醫生米提卡,這么一部表現一對平凡人一段平凡感情歷程的電影,卻被《電影手冊》評為1992年全球十大佳片之一。影片中大量的現實主義和超現實主義鏡頭,看似荒誕不已,卻又真實可信,它涉及羅馬尼亞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從政治風暴到社會動蕩,從信仰迷失到宗教思潮的涌動,從統治者的獨裁到黑暗的專制下人性的壓抑,包羅萬象。軍事演習接連不斷,秘密警察無孔不入,人民基本生活物資極度匱乏,火車走走停停,醫院人滿為患,工廠濃煙滾滾……幾乎每一個鏡頭中我們都可以看到齊奧塞斯庫時期羅馬尼亞的“鮮明特色”。
導演不愧為營造氣氛的高手,影片開頭,一組緩慢移動的鏡頭,穿過垃圾遍地的草叢,掠過骯臟的池塘,由遠而近,停在一幢毫無生氣的灰蒙蒙的公寓樓梯上,鏡頭掃過破舊、簡陋的房間,家庭電影放映機正在放映自拍的圣誕節場面,豪華的房間,眾多的賓客,成堆的禮物,畫面上的小女孩正用手扯著圣誕老人的胡子,惹得身著上校軍服的父親哈哈大笑,接著,鏡頭一轉,電影放映機兩旁,分別躺著病入膏肓的父親和疲憊不堪的女兒妮拉,畫里畫外,反差如此強烈,讓人震驚!門鈴響了,從門逢中塞進兩封信,妮拉穿著長長的男式睡衣疲憊地站起來打開門,幽暗的走廊里早已空無一人,只有遠去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走廊里回蕩著,妮拉把信胡亂塞進睡衣口袋中走進雜亂的廚房,鏡頭緊緊跟著她,電話鈴聲響起——類似于《美國往事》中沒人接聽的電話鈴聲——她用火柴點著煤氣爐,把醫療鐵盒放在火上消毒,很顯然,沒有消毒酒精,她擰開水龍頭,里面流出的水呈鐵銹的顏色,她無奈地關掉水龍頭,用布包著醫療盒走向父親,電話鈴聲仍然不緊不慢地響著,她熟練地拿起注射器,插入針頭,注射,突然,她發現父親已經死了。家庭電影放映機仍在轉動,畫面上小妮拉拿著父親的手槍假裝射擊,所有的人配合她裝死……妮拉坐了下來,拿起話筒,原來是醫生打來的電話,她告訴醫生,父親身體非常好,能吃能睡,還能喝酒,一切顯得那么平靜,突然,她對著話筒惡狠狠地罵道:“你這頭蠢豬!”一邊罵一邊瘋狂地把電話機在地上猛砸,把電話機的碎片狠狠地摔在放映機上,她跳起來,瘋狂地捶打父親的胸膛……這一組長長的鏡頭如此精妙,演員表演如此到位,堪稱電影教科書式的典范,可以說,僅僅憑借著這一組鏡頭,妮拉的扮演者美婭·摩根斯坦獲得第六屆歐洲電影節最佳女主角也是當之無愧的。
導演把握細節駕輕就熟的能力的確了得,妮拉為了完成父親的遺愿,把器官捐獻給醫院,她闖入醫院,去找父親在游擊隊時的戰友——醫院的院長幫忙,院長無奈地告訴她,醫院不缺尸體,醫院現在缺的是存放尸體的冰箱,而且,因為經常停電,即使有冰箱,里面保存的尸體也經常腐壞,黃水流得滿地都是,物資的匱乏可見一斑,面對院長對自己的父親因為害怕上前線而把手臂放在鐵軌上的指責,妮拉憤怒地站起來反駁,以至于打翻了自己所坐的椅子,她說:“沒有比我父親更好、更正直、更勇敢的人,如果他把胳膊放在鐵軌上,那是為了堅持自己的思想,堅持自我,他不愿上前線,自有不愿上前線的理由。”可見妮拉和父親的感情之深,雖然最后她的母親也對她說了同樣的話,但她憑著最樸素的感情處處維護著父親的尊嚴和榮譽,院長建議妮拉給父親葬禮舉行個正式的儀式,妮拉馬上戳穿了他虛偽的畫皮,反唇相譏:“你來參加儀式嗎?”妮拉最終沒有給父親舉行任何儀式,獨自火化了父親的遺體,當《國際歌》奏響時,鏡頭定格在熊熊烈火中的假肢上,她把父親的骨灰裝在雀巢咖啡瓶中,在瓢潑大雨中,帶著它離開了布加勒斯特,登上了開往外省的列車。
火車就像沙丁魚罐頭一般擁擠不堪,為了登上火車,人們打碎車窗玻璃爭先恐后地向上爬,香煙成了人際關系最好的潤滑劑,從火車上的列車員到后來辦案的警察,香煙起到了不小的作用;妮拉遭到歹徒襲擊后,在警察局做筆錄時沒完沒了的表格,沒完沒了的手續和簽字;為了得到一根香腸,必須先到隊伍中去喊口號,舉標語、跳忠字舞,在她最終得到了一個教師的職位后,同事們感興趣的首要問題是:“說說你是如何被強奸的吧”,而妮拉所來到的小城簡直就是我國“三線工廠”的翻版,四周青山環繞,中間是濃煙滾滾的煉鋼廠,“備戰備荒”,“深挖洞,廣集糧?!鞭r村里,偶爾可以看上一場朝鮮電影,想必這樣的場景我國觀眾絕對不會陌生!
妮拉最顯著的特征是,香煙不離口、隨身聽不離耳,每個重要的場景轉換都伴著她手上的一次性成像照相機進行,影片中出現了大量超現實主義場景都和她手上的照相機有著直接關系,從父親的尸體、火化爐中的假肢、火車站和朋友們的離別到與把她從歹徒手中救出來的醫生米提卡相識,兩人結伴到郊外度周末,從學校的學生再到最后持不同政見者劫持人質都和照片有著直接關聯,導演用一張張照片把影片有機地連綴在一起,構成一副羅馬尼亞社會的風景畫。學生“嘟嘟”的照片引出社會的變遷,他的父親是個吉普賽人,而他的母親,雖然現在是個家庭主婦,但她曾經是個公主,是嘟嘟的父親把她從上吊的樹上救下來,而郊游的照片引出的時局動蕩不安的東歐局勢,前一張照片上的小羊生機勃勃,十分鐘后卻倒在血泊之中,原來他們誤闖軍事禁區,說笑之間,四周炮火隆隆,戰斗直升機從天而降,但不要擔心,導演無意安排制造緊張的場面,恰恰相反,結局卻極富諷刺意味,從天而降的官兵們更愿意讓坦克團停止前進,讓步兵團原地休息,自己坐下來,輕松愜意地喝上一杯咖啡,等天明后再用直升飛機將他們送出“戰場”,對劇情的顛覆在最后一張照片上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幾位持不同政見的青年劫持了一輛滿載兒童的公共汽車,他們提出的要求很簡單,要求當局聽聽他們的意見,眼看劫持者走出了汽車,危機即將解決之時,部長的命令來了,于是,坦克、機槍,突擊隊員手中的步槍一齊開火,兒童和劫持者同歸于盡,外加士兵自己死傷無數,專制與獨裁統治下的慘劇讓人極度震撼。
為了突出表現羅馬尼亞那個時期信仰的迷失、思潮的泛濫,為了表現官員的濫用職權,秘密警察的無孔不入、陽奉陰違、敷衍塞責、私欲橫行,影片引入一個新的角色——迪迪,他是米提卡醫生的病人,一個空想家和基督復靈論者,在醫院住院的三年間,一直在自己的“藍皮書”上構畫自己的夢想,這樣一個病入膏肓的空想家,竟然長期受到秘密警察的監視,甚至連米提卡醫生準備給他動手術也被院長禁止,在迪迪死后,各色人等紛紛出場:迪迪住院幾年來從未露面的遠房堂兄夫婦準備敲詐米提卡醫生10萬列伊(羅馬尼亞貨幣),秘密警察為了得到迪迪留給米提卡醫生的“藍皮書”找上了家門,憤怒的米提卡因為毆打了檢察官而被抓進了監獄,家被查抄,妮拉到監獄請求探視遭到高壓水槍的驅趕,但專制政治總是具有極大的隨意性和諷刺性,部長的夫人因為需要米提卡親自做手術,宣布將他無罪釋放,而檢察官被解職,在運送迪迪棺材回鄉下的過程中,秘密警察如影隨行,但在這動蕩的年代,秘密警察也不是鐵板一塊,路途中,運送迪迪的車輛拋錨,警察竟然把棺木放在自己車頂的貨架上親自運送,更為滑稽的是,他們車上安裝的貨架竟然是為從鄉下帶走任何可以帶回城里的食物而預備的,而埋葬迪迪后,秘密警察、神父、農夫、醫生和妮拉同坐一桌,大家開懷暢飲,雖然農夫的老婆反復叮囑農夫不要談淪政治,“說話盡量說得含糊一點!”但除了政治還能談什么呢?農莊、城市、官員,甚至美國……一切都成為咒罵的對象,除了發泄,沒有人真正在意談的是什么,更滑稽的是,空降兵從天而降,雖然壓壞了農夫的花房,仍然被好客的主人拉來痛飲。另外一個重要人物是妮拉的姐姐——秘密警察瑪塞拉,雖然在影片中直到最后才留下一閃而過的側影,但絕對讓人印象深刻,她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妮拉沒有讓她見父親最后一面,也沒有讓她參加父親的葬禮,但妮拉的一舉一動都在她的掌握之下,她的信總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時時刻刻提醒著妮拉,姐妹倆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思想、不同的生活道路在這些信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但這部電影絕對不是我們想象中的“傷痕電影”或者“控訴電影”。電影主題雖然沉重,但并不壓抑,影片之所以命名為《橡樹》,充分表達了導演對國家、對民族的深切同情和衷心希望。羅馬尼亞人民樂觀、開朗、堅強、不屈的性格就像妮拉和米提卡約會的大橡樹一樣,深深扎根在羅馬尼亞民族性格之中。火車行進途中停下來,成群的村姑馬上點起篝火載歌載舞,歌聲、調笑聲混雜在一起,仿佛不是被迫滯留在荒郊野外,倒更像一次開心的篝火晚會,妮拉被列車員背著過河時掉進水中,姑娘們唱著《羅馬尼亞之歌》在她周圍圍成一圈,讓她更衣;密不透風的火車車廂里,工人們拉起手風琴,歌聲和笑聲一路相伴,演習的士兵忙里偷閑,在軍事禁區和妮拉、米提卡談笑風生,聊起了家常,農夫也可以把葬禮當作一場盛宴的絕好借口……妮拉說過:“在父親作為英雄埋葬之前,他更愿意呆在冰箱里!”影片的最后,妮拉和米提卡給她的父親找到了最好的歸宿——埋葬在橡樹下,因為那里才是羅馬尼亞最正直、最勇敢的人應該埋葬的地方??赐暧捌鋈幌肫鹗骀媚鞘住吨孪饦洹罚且苍S是對這部影片最好的注釋——我們分擔寒潮、風雷、霹靂;/我們共享霧靄、流嵐、虹霓。/仿佛永遠分離,/卻又終身相依。/這才是偉大的愛情,/堅貞就在這里:/愛——/不僅愛你偉岸的身軀,/也愛你堅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