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幾年前幾個同學相約一起駕車前往坐落在亞利桑那州鳳凰城的該州州立大學參加一個學術年會,我們從科羅拉多州大石城南下,穿過新墨西哥州的首府,那充滿童話色彩的桑塔菲市,到新墨西哥州第一大市阿爾伯克后折向西行,沿四十號州際公路駛向福萊格斯塔夫市,然后從此城向南就是鳳凰城了。“你們沒在四十號州際公路上停車休息嗎?”坐在出租車內我旁邊的西蒙·奧狄斯(Simon J.Ortiz)略帶期盼地問我,“四十號州際公路從阿科馬保留地上切過,我就在路邊不遠的小城長大的。”“是嗎?”我回答。可惜我那時對美國原住民文化關注很少,雖然在美國淹留數年,但何曾想過要去印第安人的保留地上追尋美國文化名人的遺跡呢?
我此時正陪同西蒙去清華外語系,他將要在那里朗誦他的詩歌。我想如果他確切地知道等待他的是一群多么熱愛英語詩歌的中國學生,他一定會非常激動的。西蒙或許是第一位從太平洋彼岸到中國來朗誦詩歌的原住民詩人。當我向他提到此事時,他略帶遲疑地說有可能他是第二名,或許與他同時代的原住民詩人西爾科(Leslie Marmon Silko)在八十年代中期就隨美國作家代表團來過了。我只知道那次金斯堡、斯奈德、沃克等來過,不知是否西爾科也在其中。就算是吧,這也無妨,我敢說西蒙肯定是二十一世紀第一位到中國訪問的美國原住民詩人。
西蒙不喜歡人用印第安人稱呼他和他的文化,認為印第安一詞只是歐洲人的一場錯誤。他也不喜歡用“土著”來稱呼他的同胞,他認為原住民(indigenous)最合適。西蒙十分謙遜和藹,一身原住民打扮,他屬于美國原住民中住在美國西南地區的阿科馬一族(Acoma)。看到他古銅色的臉就會讓人想起美國大峽谷以南那亂石嶙峋、溝壑縱橫的山土的顏色。西蒙出生于一九四一年,在保留地長大,會說阿科馬語,當過兵,上過大學,擔任過部落的副職,從上世紀五十年代上高中起就開始詩歌創作,年輕的他好讀斯奈德和金斯堡的詩歌,后來在六十年代結識二人,成為忘年詩友。在上世紀六十到七十年代美國原住民文藝復興運動中,西蒙贏得了盛名,于一九九三年獲得原住民作家社團頒發的終身成就獎。
從地理位置上看,西蒙屬于美國西部詩人群體。的確,他成名以后除了應邀去東部幾所大學朗誦外,幾乎全在西部的幾所大學任教,目前他所任教的加拿大多倫多大學就該是最靠東海岸的學校了。所以,像其他西部詩人一樣,西蒙擅長講故事。他的詩歌像汩汩流下的山泉,在過去的三十幾年中不盡地敘說著他的人民和有幾百萬年歷史的土地的故事。講故事,會講故事,對他來說已經不僅僅是一種愛好,一種技巧,一種潛伏在民族記憶中先后相傳的自然天賦,而是個人和整個民族生存之所賴。當失去土地的部落老人在絕望中沉默,面對無路可走又無可奈何的民族大劫,仍渴望著生存下去,那力量來自于何處?
所以,你講故事,
講你的人民出生和成長的故事,
講你的孩子出生和成長的故事,
講他們的人生奮斗,
愿你講述那樣的歷史,
誠心禱告,心懷謙卑,
鼓起勇氣,一切就會這樣延續下去。
那是唯一的出路。
那是唯一的出路。
(《政府說他們決不是來掠奪》)
這應該是隱藏在西蒙內心深處最原始的欲望。西蒙熱愛土地,最熱愛他熟悉的位于新墨西哥州的那片養育了他的紅土地。凡食于土者,必唯土是依,他們對土地的感情和眷戀是不曾有過土地的人難以想象的。可以說西蒙的詩歌大部分都是寫土地的。他用文字,用詩歌,用故事把土地的經歷和他民族的經歷聯系起來,創造了一個個充滿回憶的夢,并帶著它走遍了世界。
西蒙的世界是記憶的世界,從他的朗誦中可以隱約聽出文字、詩歌只是那個世界傳來的依稀回聲。他的世界中最感人最重要的一章是那些銘刻在失去的土地上的記憶,他的詩歌就像他們民族的創世神話所講的一樣,給了這些記憶以神奇的生命力。那聲音仿佛是拂過峽谷的風,一遍又一遍地述說著土地的故事:“那是一八八二年,那年他們來了,他們說要丈量我們的土地。他們說是要讓我們知道我們擁有多少地。真的,我們中有的人不相信我們的擔心會是他們的目的,我們不希望他們呆在這兒。但他們派人來看我們的村莊和土地,丈量了我們的土地,不久,他們把丈量的結果告訴我們,說我們現在可以放心了,因為土地已經在政府文件中記錄在案。”這是一段在部落里永遠口耳相傳的故事,它像以往部落里輝煌的業績一樣已經被記錄在民族的集體潛意識之中,成為部落活生生的歷史。西蒙在這一段部落歷史之下,用詩歌記錄下了土地的經歷,記錄了她被迫承載鐵路、電線、天然氣輸氣管以及高速公路、電話線和電纜線等不堪重負的喘息。土地在一天又一天地縮小,將如何向部落長老們解釋?
家中的老人們不明白究竟。
很難給他們說得清楚。
他們口上的問題臉上的疑難
永遠不可能回答。
你告訴他們,“政府需要路權。
它就會得到路權。”
他們問,“什么是路權?”
你回答,“政府要從你的土地上穿過去。
政府要你的土地。”
他們問,“是不是美國人要我的土地?”
你回答,“對,我的老大爺。”
他們說,“我已經給過他們土地了。”
你回答,“對,老大媽,您說的不錯。
不過,他們還要些,來加寬他們的高速公路。”
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問,“這路權
美國人要的,是不是說
他們要我們全部的土地?”
(《政府說他們決不是來掠奪》)
失去了土地意味著要改變千百年來習慣的生活方式。記得一個頗有聲望的老師告訴他那個來自鄉下的學生,說現代生活重要的不是土地而是金錢,現代文化是金錢的文化而不是土地的文化,畢業后應去掙錢而不是回歸到他來自的那塊土地,把數年的寒窗苦讀白擲在創造沒有前途的土地文化之中。我想他或許是對的,他為他的學生點出了現代社會正在經歷的大變。作為阿科馬人,西蒙可能更深刻地體會到了土地文化與金錢文化之間力量懸殊的較量,他用詩歌記錄了這場難以調和的沖突以及在沖突中人的命運,可以說他在用詩歌創造土地的文化。他的詩歌提醒我們,當發現連家中最不可缺的玉米衣物都需要錢才能得到時,那些祖輩與土地共生長而又失去了土地的部落經歷了何種迷茫和恐慌:
他們要離開了
星期天從格蘭茨市的集中地出發。
好像總是,總是這樣的不可變更。
再見,再見,爸爸!爸爸,
一定要回來。別走。
爸爸。但他們要離開了。
去溫斯婁,
福萊格斯塔夫,
塞里曼,
巴士竇。
我們要買每天的食物,
必需衣服,家,屋子和
窗戶。在美國的包圍中,
我們現在需要錢了。
?猶他州。
加利福尼亞州。
愛德荷州。
俄勒岡州。
孩子們要哭了。
婦女們要憤怒了。
她們非常憤怒。
默默地,我們走了。
我們不想離家,但是
我們走了。
(《最終答案:工作,離家》)
初讀西蒙的這類詩歌,我恍然覺得他在表達著我們太平洋此岸的最近的一些社會關懷:在城市化進程中農村剩余勞動力的流向和生存條件。或許我們能在打工仔詩歌中找到許多共同的聲音:背井離鄉的孤獨感和滔滔掀起的鄉愁。但是,西蒙的聲音是獨一無二的,他對土地的深情眷戀不得不讓我們重新審視現代世界那許多割斷我們與土地的自然聯系的諸種力量。
(Simon Ortiz,Woven Stone,Tucson:University of Arizona Press,1992.Matthew W.Stirling,Origin Myth of Acoma and Other Records,Bureau of American Ethnology Bulletin 135,19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