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的話:二○○五年九月二十三日到二十五日,日本思想史學者子安宣邦在北京訪問。二十三日和二十四日兩天,子安先生應邀先后以“竹內好問題”和“日本近代史上的兩個六十年與日中關系”為題發表了講演(內容分別見二○○五年第十期《書城》和《讀書》雜志)。二十五日,《讀書》雜志邀請子安先生和部分在北京的中國、日本、韓國學者座談,討論與這兩個題目相關的歷史和現實問題。由于篇幅所限,本刊摘錄了部分內容發表。除本文中刊發了發言內容者外,參加討論的還有彭小妍、王中忱、高遠東、趙京華、王成、程凱等先生。
汪暉:非常高興子安先生來《讀書》座談。今天在座的多數是和日本研究有關的學者,但也有其他領域的。過去十年的時間里,《讀書》上發表的有關日本問題的討論文章有將近九十篇。最近中日關系的變化和亞洲區域內的某些狀況,越來越受到讀者的關注。《讀書》雜志最近關于日本問題的討論、座談以及發表的文章,數目也是比較多的。我們希望今天的座談能有助于討論的深入。下面先請子安先生講一講。
子安宣邦:我是一個拿退休金的老頭,和所有公共機構沒有任何關系,從退休以后就有一個自我意識,想做一個普通的市民。那么作為一名普通市民,我可以想一些什么問題呢?這是幾年來我一直在嘗試的一個作業。比如說,每個人都會遇到這樣的問題:你為什么要思考有關亞洲的問題呢?這個問題是很難回答的。如果有人問我,我會感覺到自己不知不覺中是作為一個日本人在思考這個問題。各位一定也是作為中國人在思考這個問題。如果沒有這個前提的話,這個問題是很難思考的。拿退休金以后,我才意識到,作為一個普通的市民來思考亞洲問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是突然想到這一點的。因為剛才在介紹我的時候提到我曾任大阪大學教授,我以前一直是以這樣的身份在思考問題。從前天講話時開始,我則是作為一個住在日本的人來思考這些問題的。前天我談了竹內好的問題,昨天談了日本的戰后六十年和帝國六十年的問題,這是兩個不同的問題,不能用一種構思來概括。今天我要試圖做一點總結。我先概括一下前兩天的內容。在談竹內好問題的同時,我想談一點我給北京帶來的我的message。在我講竹內好問題之前,竹內好研究一直是被做中國文學研究的學者作為一種聲音傳到中國的。我的專業是日本思想史,我前天講的就是在日本的近代思想史或者近代史上,竹內好究竟是一種什么意義的存在。我認為竹內好在《魯迅》中的話語結構和日本浪漫派的話語結構同出一轍。日本浪漫派是在一九三○年到一九四五年期間代表日本法西斯主義的言論的存在,是在日本的無產階級文學破滅以后作為繼承者出現的文學運動。日本浪漫派的立場是什么呢?是對日本的近代的批判,在此過程中從文學的角度尋找日本為何物?!胺唇笔侨毡纠寺傻幕玖?,也是他們的口號?!胺唇敝械摹敖笔侵赣蓺W美傳到日本的“近代”。他們的根本立場是對明治維新以來日本的近代即日本對歐洲近代的移植進行原教旨式的批判?!胺唇睂λ麄儊碚f就意味著“傳統”和“民族”。這樣的“反近代”和竹內好的思想是一致的。他們所說的“民族”是指自生的民族。竹內好的這種觀念應該是出現在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九年間。竹內好的這種民族意識是以毛澤東的“人民中國”的思想為前提的。這種思想是對戰后日本的國家形式進行的原理性的批判。但是一九五○年以后,竹內好的這種反近代的意識失去了意義,只不過成了現代日本以及亞洲各民族的反命題。所以竹內好的話語就變成了對日本浪漫派和大東亞戰爭的再評價的反時代的話語。我們當下提竹內好到底意味著什么?這是我們應該追問的問題。我們應該追問當下提倡“反近代”、提倡“亞洲主義”、“民族主義”到底意味著什么。當下通過竹內好的話語所引出來的“民族主義”的問題,我認為是二十一世紀的問題。這就引出了第二個問題,這就是日本在經歷了戰后六十年后,正處在一個轉換期。在這個轉換期中,國際間的各種矛盾互相沖突,民族主義開始浮現。這些問題可以結合竹內好的問題一起來思考。下面是我對戰后六十年的認識。我把戰后的六十年和另一個六十年重疊起來思考。另一個六十年是指一八八○年到一九四○年日本帝國的六十年。戰后六十年作為一個周期即將結束,在這個時候,我要問的問題是:日本將向何處去?誰在轉換期中把握方向?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時期。正如大家知道的,現在掌握方向的是小泉純一郎。把握方向的前提應該是對歷史的正確認識,那么如何來認識戰后的日本呢?我認為日本戰后存在著雙重結構,主要的表現形式就是一方面日本對外宣稱自己是和平國家,實質上日本是一個經濟大國,又是一個軍事大國,這個軍事大國意味著它不僅擁有自衛隊,還擁有美軍重要的軍事基地。這個問題對內對外都一直被隱藏起來了,大多數日本人都相信日本是一個和平國家,所以就遮蔽了日本是軍事大國的意識。日本的戰后六十年就是存在著這樣雙重結構的六十年。試圖把這雙重結構的差距彌合起來的是政治上的“解釋改憲”。在“解釋改憲”中始終缺席的是歷史問題。我所說的“歷史問題”,是指依照亞洲的歷史來確定日本的地位和未來方向的這種政治意識的缺席問題。我認為戰后日本沒有真正地深刻認識亞洲問題,而只是從外交或者經濟上維持與中國、韓國等國家的關系。最近,人們都在講“政冷經熱”,我認為這種狀況不是最近才出現的,而是一直存在的。我認為這樣的戰后體制正在走向終結。日本與亞洲的關系一直是一種欺瞞性的關系,這種關系正面臨終結,面臨被重新認識。在這樣的局面下,亞洲各國的民族主義以反日游行的形式高漲起來了。至于說到未來發展的方向,從國家層面上講,在東亞的范圍內,我認為雖然會經過一些曲折,但最終會走向東亞共同體的目標。我所擔心的是大眾層面的民族主義被國家權力所利用或者吸收。我思考的問題是在民眾層面上推動相互理解的主導權由誰來掌握。
王志松:子安先生在昨天的演講中強調的一點非常重要,就是日本的戰后體制是從《舊金山條約》開始的?!杜f金山條約》簽訂于一九五一年,是日本和以美國為首的西方陣營的單獨媾和,是冷戰的產物,包括中國在內的許多亞洲受害國家沒有參加簽訂。同一天,還簽訂了《日美安全保障條約》。前一個條約使得日本沒有處理與這些亞洲國家的戰后問題,成為今天日本政府對戰爭問題認識模糊、不愿承擔戰爭責任的重要原因。后一個條約,使日本的戰后長期處于美國軍事力量的控制與保護之下。剛才子安先生談到的日本戰后的雙重結構,實際上和日本從屬于也同時趁機利用美國的這種強權是分不開的。因此,亞洲這些受害國家大規模地追究日本的戰爭責任,從冷戰結束后的九十年代才開始,絕非偶然。而日本政府對此至今采取拒絕承擔責任的態度,除了歷史認識問題外,其中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有了《日美安全保障條約》,不太重視或者說可以不重視與這些亞洲國家建立更為緊密的戰略伙伴關系。所以當提到日本處在轉換期的時候,我覺得關鍵的問題是,這種日美關系的結構有沒有發生改變?如果這個結構沒有改變,那么雙重結構還會持續下去。子安先生提出新的轉換應該離開國家的層面,把主導權掌握在民眾的手里,這當然不錯,但也有一些現實的問題。在亞洲,中國的經濟迅速發展,日本本來就是一個經濟大國,從地緣的角度考慮,中日如何相處,面臨很多值得探討的新問題。如果不打破冷戰思維,即便在冷戰已經結束的現在,仍然存在著日本希望依賴美國,或者美國也希望聯合日本對抗中國的問題。所以,很想請子安先生談談對轉換期中美國和日本的關系的看法。
子安宣邦:戰后的日美關系的確是一個復雜的關系,兩國關系中的一個重要問題就是太平洋戰爭的處理問題。戰后,對戰爭的處理只是在日美兩國的關系中進行的,而同亞洲最大的受害國中國和韓國等國的關系沒有做很好的處理。日美關系一直是日本外交或者政治中的根本問題,日本和其他亞洲國家的關系都是在這個基礎上展開的,也形成了雙重結構。在我所講的轉換期中,日本和亞洲國家的關系受到了追問,戰后的欺瞞性關系能否維持下去,也受到了追問。在這個轉換期中,單純的日美關系是不可能維持下去的。這個轉換期的一個表象,就是小泉的政治姿態,到目前為止,除他之外還沒有一位首相敢于明目張膽地做日本政治家想要做的事,還沒有一位首相像小泉一樣忠誠于美國。因此,他的政治姿態實質上使戰后六十年日本的體制所隱藏著的問題暴露出來了。小泉是一個很難捉摸的人物,根據我的觀察,他說要使自民黨解體,說明了他想破壞戰后以自民黨為基礎的體制。
崔之元:有百分之五十以上的日本民眾不同意小泉參拜靖國神社,而這次大選中他又以壓倒多數取勝。我想請您分析一下選舉,分析一下在全球相當普遍的(比如在意大利和美國也存在的)右翼大眾主義現象。
子安宣邦:小泉為什么能在這次大選中獲勝?我認為支持小泉的不是右翼民族主義?,F在日本社會的不安定因素確實在不斷增加。日本已經越來越成為老齡化社會,包括我在內,我們要通過社會財政來支撐生活。收入的差距在漸漸拉大,在日本經濟最繁榮的時期,大約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吧,日本大約有百分之八十的人覺得自己是中產階級了,如果現在做一個調查的話,這種中產階級意識是會大大滑坡的,就是說日本人大概都對自己未來的人生有一種不安感。所以說,不希望日本進行政治改革的日本人幾乎是沒有的。那么政治改革的旗幟被誰奪取了呢?是被小泉奪取的。這就有了這次大選的結果。所以我認為小泉的勝利不是永遠的勝利,這反映了日本正處在轉換期。我昨天講過應該站在歷史反思的立場上來思考日本國家未來發展的走向。如果把歷史問題變成了小泉參拜靖國神社的是非問題的話,就掉進了他們的陷阱。這次小泉在大選中回避了靖國神社問題,所以應該說小泉首相是暫時休息,暫時不參拜靖國神社,但也許十月份也許年底,他還會去。但是,他暫時休息了,歷史問題就解決了嗎?沒有解決。什么問題都沒有解決。所以我說這是一個陷阱。這不僅是日本自己的問題,中國也要求把靖國神社中的普通戰死者和甲級戰犯分別開來。但即使分開祭祀了,也解決不了任何歷史問題。我覺得提出這樣的要求只是外交手段。而且這種要求也只是在外交上提出的最低要求,但即使連這樣的要求,日本政府也沒有接受。我一直在強調,日本政府一直在外交層面上處理歷史問題,所以這個問題沒有得到真正的處理。
劉曉峰:子安先生有兩個關鍵詞。一個是“轉換期”,他認為日本經歷了戰后六十年后,現在處在轉換期,從此開始,日本應重視東亞,和中國、韓國在相互理解的基礎上共同建立新的未來,這是他的主要思路。我九十年代基本都在日本,從九十年代開始,很多日本人在說要把日本變成一個“正常國家”。作為一個中國人,我覺得日本最不正常的,是存在那么多美國的軍事基地。所以所謂的“正常國家”是向比較弱的國家要求成為“正常國家”,而對美國是不提“正常”問題的。它所要求的正常在某種意義上就是:我不再向東亞國家說道歉了,不向中國說道歉了。這是“正常國家”概念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內容。柏林墻被推倒后,冷戰結束了,但原來以冷戰為前提建立的日美安保關系卻從九十年代一直到今天,不斷得到強化。這是現實的狀況。所以“轉換期”是否真的存在,從根本上我是懷疑的。我認為日本舊體制被表面化、強化才是現在日本社會的本質。所以子安先生要找那樣的未來,在日本一定是少數派?!稗D換期”的觀點在日本有多少代表性,是值得討論的。志松說過日本是“脫亞入美”,我個人的感覺,這是在這樣一個新時期日本國家的整體選擇。第二重要的關鍵詞是“缺席”,即東亞的缺席……
子安宣邦:我想再說得清楚一點。首先,在意識到應該由誰掌握這個轉換期的主動權方面,我是少數派,但日本目前處在“轉換期”則是很多人的看法,就連小泉也這樣認為。至于“正常國家”的提法,小澤一郎們是認為,日本戰后體制是在“日美安保條約”前提下獲得了經濟繁榮,他們不需要負擔軍事上的費用,從這個角度上說是不正常的。他們所主張的“正常國家”是指擺脫美國的軍事保護傘,擁有自己的軍事力量的國家。我并不認為他們的這種要求是正確的。小泉的做法也是所謂“正常國家”的做法,說我們不完全需要美國的保護,自己也要出一點力量,所以他把軍隊派到了伊拉克。小泉想做的也是使日本擺脫美國的軍事保護,成為獨立的、擁有獨立的軍事主動權的國家。我想說的是,不應該讓小泉取得這樣一個轉折期的方向主導權。現在最嚴重的問題是,日本不存在能夠和小泉勢力對抗的力量。一些反對改憲的活動也并沒有包含指出未來方向的可能,結果說不定反而會起到維持了日本戰后體制的效果。這說不定就表現了日本真正的左翼的衰落。有意思的是,右翼的批判勢力也沒有。這可能是日本的根本問題所在。
劉曉峰:我接著說。關于“東亞缺席”的問題,我認為存在一個非常值得注意的現象,日本的新生代的政治家很多都是戰后出生的,很多日本人也都認為“戰后”的階段已經過去了,不再有歷史認識問題。而中國的情況和日本不一樣,由于出現網絡等新資源,一直缺席的中國民眾剛剛開始發言。這就形成一種錯位——一方面認為已經結束了,另一方面才剛剛開始,這之間歷史錯位是非常嚴重的。我是學歷史的,我認為兩個民族的最終和解一定是民眾層面的和解,單是兩國政治家的握手是不夠的。過去,因為日美單獨媾和導致了中國和朝鮮半島的缺席,直接導致了歷史的錯位。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局面。我不知道日本在民眾層面上,是否有在認真理解歷史問題的基礎上,和中國以及朝鮮半島的人民共同選擇未來的意識。
子安宣邦:我覺得你說的有問題。關鍵的地方是,二十世紀的國家間的關系到了二十一世紀是會發生變化的。比如民族主義的形態。比如剛才有人說,日本百分之五十的國民反對小泉參拜靖國神社,確實如此;比如政府如果要堅持安保條約的道路,大多數日本國民是會反對的。用“脫亞入歐”或者“脫亞入美”的口號來統一國民思想,在戰前和戰后的短暫時期內可能有過,到了二十一世紀,再用這種方式來統一國民、統一民族主義,我覺得做不到。所謂的“脫亞入美”只是小泉的一個政策思想,國民未必就這樣想。日本在二十一世紀要走這樣的道路恐怕也是很難的。另一方面,美國的世界戰略也在不斷變化,在這個變化中,日本所處的位置也在不斷變化,所以,今后我們不注意美國的戰略變化是不行的。因此,把戰后六十年固定下來是不行的,所以我說日本處在歷史的“轉換期”。
曹衛東:我來談談竹內好的問題。子安先生在講到這個問題時有一個關鍵的邏輯是,竹內好是受到日本浪漫派的影響,而日本浪漫派是受德國浪漫派的影響。我想問兩個問題。一個是您是把日本的浪漫派和法西斯主義畫等號的,您也是把德國的浪漫派和法西斯主義畫等號的。這可能存在一點問題。我認為不能這樣看待德國的浪漫派和法西斯主義之間的關系。包括您直接引用的一九三○年前后作為德國浪漫派重要組成部分的保守主義革命,也不能把它和法西斯主義畫等號。因為這里面相當一部分人在法西斯時代是受到迫害的。那么日本浪漫派和法西斯主義的關系是什么樣的?第二個問題是,您在介紹日本浪漫派時的關鍵詞是三個:“反近代主義”,以及作為“反近代主義”支撐的兩個最重要的關鍵詞“傳統”和“民族”。您也強調日本浪漫派的這個觀念是從德國的保守主義革命那里來的。德國當時的反保守主義革命的關鍵詞是三個:傳統、國家和宗教。而我們今天講的都是“民族”問題。這里面是不是有一點誤會的地方,因為日本可能面臨的是“民族”的問題,而不是“國家”的問題。但德國剛好相反,所以保守主義革命才會把“國家”問題作為首要訴求。那么,日本浪漫派在把德國浪漫派的“國家主義”轉變成“民族主義”時經歷了怎樣的過程?
子安宣邦:我視為問題的不是文學史上的問題,我是在考慮如何把竹內好問題一般化的時候想到了日本浪漫派和德國浪漫派。所以我不是在做竹內好論,而是在追問竹內好的話語是如何構成的,以及后來竹內好的話語又是被怎樣再構成的。在類比的過程中,我提到了兩國的浪漫派,而我更想強調的是,他和海德格爾有類似的地方。如果這個類比有問題的話,可以討論。“反近代”的提法產生了一種內部性的話語,比如竹內好的“自生的民族”話語。如果這種邏輯形成了的話,就沒有力量去反靖國問題了,即無法反駁“靖國神社問題是日本內部的問題”的說法。
權基永:歷史問題非常重要也非常奇妙。比如古代歷史也有問題。古代的中國、日本、韓國之間其實是有很多沖突的。現代歷史的問題,我們韓國也有,不過現在韓國的歷史問題不是由政府主導的,而是由韓國民眾主導的。具體的例子是韓國最近出版了《親日人名字典》。戰后韓國和日本的體制是一樣的,美日韓是同盟關系。當時美國占領韓國以后,因為建立韓國官僚體制、促進韓國經濟發展的需要,利用了日本占領時期的官員。現在韓國人清算歷史問題的熱門話題就是怎么處理親日問題。由于政府里面激烈的爭論,所以出版人名字典的資金中斷了。一個公司在網絡上發布了信息,很多網民拿出錢來支持出版這本字典?,F在看來,韓國的歷史問題單靠政府解決不了,但民眾可以參與解決。我認為現在是政府和民眾合作解決歷史問題的時候。盧武鉉政府現在對日本的態度非常激烈,政府是希望通過批判日本來使美日韓的同盟關系解體,而民眾則支持出版人名字典,這是一種很奇妙的合作關系。如果這樣的話,以民眾為主體的東亞共同體是可以成立的。我的問題是,如果說要解決歷史問題的話,中國有沒有自己的歷史問題?
江上幸子:要解決歷史問題,除了加強日中之間民間的交流,沒有其他辦法。在這種情況下,首先需要知識分子間的交流。到目前為止這種交流還不是很充分。不客氣地說,中國有些知識分子的想法不好理解。昨天一位學者提出應該從“脫亞入美”轉變到“脫美入亞”方面來,這個“亞”主要是指中國嗎?所以,“脫美”我是贊成的,“入亞”我不太贊成。或者說,哪里也不去會更好。昨天一位中國的先生說,中國正在逐漸崛起,應該講“王道”而不是講“霸道”。我是不希望日本成為什么大國的,大概中國人希望中國成為大國吧——開個玩笑。作為日本人,我聽到“王道”這個詞是很擔心的。和在講到“民族”講到“愛國主義”時必須存有戒心是一樣的,對“王道”這個提法也應該保持警惕。我想民間這樣坦率的交流是很重要的。
董炳月:我要把話題轉回到竹內好。子安先生前天在清華講的是竹內好,剛才又說“在當下討論竹內好,這件事本身意味著什么,是必須考慮的”。我想,現在在中國討論竹內好具有特殊意義。竹內好已經成為中國學術界的一個話題,據說不少在校研究生都在讀竹內好。有的學者提出了質疑東京審判的問題,很有必要。在學術研究領域,任何歷史事件都應當被質疑。事實上,類似的質疑早在東京審判正在進行的時候就已經發生了。參加審判的印度法官帕爾主張日本戰犯無罪,就是一種“質疑”吧。日前聽子安先生說今年靖國神社的院子里豎起了帕爾的銅像。日本進步學者對昭和天皇戰爭責任的追究,本質上也是對姑息昭和天皇的東京審判的質疑。二○○一年底美國發生炭疽菌恐慌的時候,對日細菌戰訴訟的領導者王選發表文章,認為美國人是咎由自取,因為他們在東京審判中以不追究相關責任為條件換取日軍“七三一部隊”的細菌武器研究資料,包括炭疽菌資料。這也應看作對東京審判的質疑。當時我在東京編報紙,王選的文章就是我給發表的。日本右翼對東京審判也一直在質疑——準確地說是在抗拒。一九九八年前后上映的影片《尊嚴》為東條英機樹碑立傳,算是他們“質疑”(抗拒)的一個高峰。顯然,質疑具有不同的出發點,也會導向不同的歷史觀。這一點必須注意。竹內好的名言“帝國主義不能審判帝國主義”值得推敲。歷史事實是若干日本戰犯被送上了絞刑架。帝國主義并非“不能審判”、而是“審判了”帝國主義。準確的表達也許應當是“帝國主義不能徹底審判帝國主義”。何況,把東京審判中的美國界定為“帝國主義”是否合適,尚值得討論。竹內好的這種認識與其“戰爭的兩個側面”的劃分(所謂“大東亞戰爭是對殖民地的侵略戰爭同時也是對帝國主義的戰爭”)直接相關,但這種劃分本身有問題,子安先生前天的講演對此進行了分析。其實,竹內的“大東亞戰爭觀”與戰時日本軍國主義意識形態有本質上的相通之處,只要看一看他為“近代的超克”的辯護、他與林房雄的一致之處就可以明白。如果對包括日本浪漫派在內的相關文學事件、思想事件之間的關系有個全面的了解,大概就會對竹內好有所質疑了。日本學界有“竹內恐懼癥”之說,意思是在竹內面前失去自主性。中國研究者與竹內隔著一條國境線,對“竹內恐懼癥”應當保持免疫力。本來,今天我想向子安先生提一個問題,那就是從思想史的角度如何看待東京審判。但是沒有時間了,老先生也累了,所以我也就不要求回答了。
汪暉:子安先生關于東亞問題的討論,是我讀到的關于近代日本和亞洲問題的最深刻的批判性的文本之一。我很贊成子安先生打破完全在政府間敘述問題的框架、加強民間交流的見解。他剛才講到“左翼的衰敗”,這不是日本獨有的問題,而是一個非常普遍的現象。我同意江上先生的話,日本和中國的知識分子之間的交流的確存在很多困難,原因倒不在于是否很真誠地投入討論,而是在交流中逐漸發現,每一句話后面的知識很不一樣。比如討論到“亞洲”“東亞”時,雙方就有完全不一樣的想象,能夠超越各自的限度來理解另一個社會的想象的人是很少的。在我的印象中,日本有很豐富的關于“亞洲”和“東亞”的討論,但是從福澤諭吉或者丸山真男對“東亞論”的檢討來看,他說的“東亞”、“東洋”、“亞洲”都帶有很強的統一的性質,比如儒教主義的亞洲??墒侵袊耸欠駮@樣想象“亞洲”和“東亞”是一個問題,即使是這樣來理解中國的話,也有很大的困難。比如說,中國過去有滿蒙的問題、西藏的問題、西南的問題,它的內部的多樣性很難用儒教主義來概括。在中國的歷史學家對中古史甚至是清史的敘述中,并沒有這樣一種統一的儒教主義的“東亞”和“中國”的想象,雖然沒有人否認儒教主義的重要性。所以,同質主義的亞洲觀、東亞觀或者中國觀和近代的民族主義知識之間有非常內在的關系,這一點也常常為中國的學者所忽略。另外,在中國討論亞洲問題時,由于有中國革命的特殊背景,所以討論就和社會主義運動有非常密切的關系,后來在社會主義的脈絡里發展出了“亞非拉”、“第三世界”等國際主義觀念。而在韓國和日本討論亞洲問題時,這個脈絡是沒有的,至少是非常弱。中國目前也處在一個“去革命”或“后革命”的浪潮里,現在討論亞洲問題和當初在中國的革命歷史脈絡里討論亞洲問題是完全不一樣的。剛才江上先生提到的“王道”和“霸道”的問題,我很同意。魯迅先生早就說過中國的歷史上實際上也沒有“王道”,只有“霸道”。但是一九二四年孫文重提“王道”的時候,他說的是“十月革命”和社會主義的特殊歷史及其對不平等條約的否定,不再是中國歷史上“王道”的意思。剛才子安先生說到左翼的衰敗,其實這和歷史記憶中對于二十世紀中國的記憶以及對整個中國革命的記憶的完全消失是有密切關系的。因此歷史問題雖然是非常重要的,但歷史問題卻不單是戰爭責任問題,而是怎樣看待亞洲的二十世紀和我們的未來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