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唱歌的古街道與陳連炮的腳
石筍古街道在泉州新門城外。它最大的特點是白天沉默寡言,夜來卻放聲高歌。這話說來稀奇古怪,說清楚了也就不奇也不怪了。
泉州氣候溫熱,從不下雪,雨水也充沛,時不時就來個“滾蛟龍”,所以這里的人都習慣光腳。穿鞋,簡直是活受罪。泉州人笑話泉州人穿鞋是:做客踏腳下,回來騎肩上——將兩只鞋的帶子結一塊,掛在肩上晃蕩。為此,石筍街的石道上再多的腳板子走踏,也毫無聲響。入夜,石筍人洗了腳又都穿上卡卡。那卡卡大名木屐,高二寸,苦楝子或烏桕木做成,頗重,難以抬腳走路,拖著,彈出的聲音即是卡——卡卡,因聲得名。如果用老了薄了,那聲音就高些。人腳眾多,便成多聲部合唱了。
不穿卡卡(白天不光腳)的石筍人只有布莊、中西藥房、首飾文具店上的人及掃街的陳連炮,總共不上三十個。就算三十個吧,比例是三千比三十。
陳連炮的腳長一尺,總穿一雙補了又補納了又納的布鞋。說是鞋,僅因它踏在腳下,其實已經變形失態,仿佛兩個不同類別的鳥窩,穿著比不穿還要難看。
有道是腳長乘以七等于身高,這是科學。陳連炮不僅身高“達標”,且又肩寬背厚,真正是標準的七尺男兒。
泉州人有句俗語:矮仔多心計,巨人多呆癡。這也是真理。矮仔先天條件欠佳,于是窮則思變,不想辦法如何生存、競爭?因此腦子越來越頂用。而巨人占有利條件,心計用得少,漸漸遲鈍也是在所難免。
“陳連炮如此顯眼,會是傻子嗎?”對這一點,石筍人偶或也撥動舌頭爭得臉紅耳赤的。
陳連炮的耳、胡、毛
陳連炮有三耳:左邊大如新生兒的腳,右邊兩耳,一大一小,大者有輪無墜,小者有墜無輪。大晃頭時墜子就小晃動,十分有趣好玩。
陳連炮耳下的半個臉,就像戲臺上的獄年那樣掛著半圈鋼刷似的胡子,每個月的十五剃一回,刮后美得像鵝卵石,可第二天便如抹上炭粉,五七天就又拉里拉碴了。
陳連炮從春到冬都穿長褲,從不套襪子,蹲著,小腿下便露一圈毛。那毛是全石筍街人不曾見過的,粗、長、黑,豬鬃也似。石筍人于是發揮豐富想象力:小腿下如是,上溯陰部、胸脯、腋下,一定能給人大開眼界!便十分注意,希望有朝一日能大飽眼福。于是盼星星盼月亮,盼呀盼,盼了三十多年,終于盼到了,卻不由嚇了一大跳,這是后話。現當今,懂得點看相的說:三耳乃破相,運程行到那里就陷了,即使不傻也成不了氣候的。而多毛則是未開化或遲開化的征兆,因從猿到人就是從多毛進化到脫毛。這多毛的陳連炮顯然是低能人,也就是呆癡啰。
陳連炮的旱煙管及煙水化合物
陳連炮本不吸煙,掃街時常與死貓爛狗打交道才學的,目的在于御臭及以毒攻毒。
陳連炮吸的是旱煙。竹制煙管,長五寸,兩頭套著銅嘴銅鍋。
陳連炮吸煙與眾不同,點燃猛吸:左唇角吸右唇角吐,所謂唇口煙是也。煙絲全燃后,他即用左邊臼齒咬住煙嘴,干活時這樣,閑時這樣,打瞌睡這樣,連說話也這樣(如果那大牙解除負擔,他的話音會像打雷那樣響亮,唾沫星子能濺出一丈遠)。他給人最深刻的印象是:發黃的煙(油)水(口水)化合物順著煙管煙鍋一滴一滴下淌,嘴唇下巴永遠濕濕的。自我覺察后即咽下口水,拔出煙管,大手往嘴上一抹,再挖煙灰裝煙絲。
“煙油苦、辣、毒三字俱全,哪見吞食煙油的?這不是呆癡又能是啥呢?”有人這么說。
陳連炮與擔擔
石筍街寬丈二、長一里,有店面二百爿。陳連炮于大早和下午各掃一趟街。這街道垃圾多,店家、人家的破缸破瓦碎磚碎石也往他那擔子里倒,他從不拒絕。他那擔子是一對好的大竹籃上面再套一副無底的。所有市面上的木扁擔竹扁擔都支撐不住這擔子。他用的是硬邦邦的竹杠。有那好奇的農人欲以肩試之,不是肩捱不著就是僅能走數步而已。陳連炮每天挑五六趟,去一里遠的筍江南岸的龍眼林倒了,經數月數年發酵再賣給農人上肥。
陳連炮掃街,每月收工錢四個大洋,真所謂夜壺里養魚——活得了長不了。樂善的石筍人也曾教他去當挑夫:走安海跑廈門下漳州。挑廈門、漳州擔是兩天、四天一個來回,挑安海擔是早挑糧、糖、布去,晚挑鹽、魚回。憑他那肩膀一天何愁掙不來五七角?交一二角的工頭錢,也是吃用有余,且自由自在,哪像掃街,一天也缺不得。聽這么說,陳連炮便歉意地笑笑,又擺手又搖頭,哇哇哇地說那無人能懂的官話(石筍人把非閩南話稱官話),但看他手指不離和光廟,才知道他離不開它。
“這和光廟有啥好留戀的?為一座破廟吃苦受罪,傻不傻呢!”有人這么說。
陳連炮的“父懶認”
陳連炮一向只聽話不說話。石筍街能看報寫信的人拼一塊坐不滿三席,而這些先生們居然也沒能聽懂陳連炮的話。說話沒人聽懂,哪還有興趣說。
一九四八年夏天,石筍街的布店和中西藥房的八個頭家合辦一館書塾,館位設在和光廟旁的公房里。我是二十五個學生之一。我們的董長川老先生穿長衫蓄山羊胡子,不上課他便捋著胡子出門消閑。
和光廟旁有空地二分,廟后有池名亭美潭,潭畔長一棵千年老榕,樹身要十五人才能抱攏,幾條大樹根伸出一二丈長,是為雅座。那榕樹高可過四樓,蔭罩廟、潭,熱天風掠水而來,涼爽得催人垂眼。冬天則日暖融融,在這里沐日實在是一種享受。
陳連炮是這里的常客。
有一回,我的老夫子見他魁梧而厚道,頓起憐愛之心,便將方椅挪到廟墻下,問他: “老陳,貴府何方?”
陳連炮受寵若驚,卻又答不上,滿臉通紅,不知如何是好。
“貴府,貴府不懂?貴府就是老家。”
“噢噢,父懶認。父懶認。”
坐樹根上的乘涼人聽見哇哇叫,也不懂。既不懂,就越感趣味,便像看變把戲那樣將精神集中一塊來。
“父懶認,不像話。父天母地,天地君親師,怎能不認父呢。”
有人幫腔:“這就叫豬仔喂大不認爸噦。”
陳連炮連連晃著小耳朵,又說了幾遍,老先生知道自己猜錯了,卻還是猜不透,陳連炮看見他那愣樣,想了想,指了指潭里的水,說:“父。”又看了看太陽,指了四方,說:“凍、洗、懶、北的懶。”
老先生恍然大悟:“湖南人是也。”說罷長長吁口氣,仿佛作罷一篇八股文那樣辛苦。“唉呀,這話誰聽得來呀。”的確,在座三十人就老先生一人聽得來!他因此仿佛中了秀才那樣捋著胡子笑了。
陳連炮也樂呵呵地露著大板牙笑著,那旱煙管撲一聲掉地上了。
老先生再要說什么,聽見笑聲,回頭見許多張開的大嘴,臉不由一紅,逃似的進館里去了,連方椅也忘了帶。
此后,陳連炮不甘寂寞了,幾次瞄著老先生,很敬重地拔下煙管,抹了發黃的嘴唇,想去跟他說話,老先生卻裝沒看見,逃避鬼子的“飛船”似的逃回館里去了。此后陳連炮就跟啞巴沒兩樣了。
“你看連炮對董先生那模樣,真正是熱臉捱涼屁股,呆癡得可憐啰。”
陳連炮與和光廟
陳連炮曾是十九路軍的一班長。一九三二年十九路軍在上海抗擊倭寇后,因不受蔣介石閩西剿“匪”之命令,被蔣重圍,分層切割,于一九三四年在泉州抹掉番號。十九路軍不死不降的官兵回不了家,便散落在四鄉八里中。陳連炮是其中的一個。
陳連炮毫無目標地來到石筍街,已餓得走不動,忽見一座雕梁畫棟皇宮模樣廟宇,便踉蹌而人,直撲供桌,尋找供品充饑,然而神前一無所有,陳連炮撲地便倒。廟祝玄風道士給他灌了粥湯,扶他上床,用草藥擦洗,精心調理數天,這才恢復如初。陳連炮正不知如何答謝,老道士卻說:你且莫難為情,我正有求于你。老道士將他領到神龕前,揭了神帳,里面空空如也。原來這廟供奉的是保生大帝,沉香木雕成,十分珍貴,前天失竊,老道士正要四處尋找,只怕水火兵盜毀了這廟才拖延至今。這下好了,就將這廟交托于他,求他答應。陳連炮知道老道士的意思后,點一下頭,說:“我答應。”老道士交代:廟旁兩個店面出租,靠它可以糊口。說罷將一個褡褳塞在他懷里,撲地便拜。陳連炮忙也跪下去,對拜畢,老道士即對和光境內的“老大”說明本意,便上路而去。
陳連炮自此盡責看廟,就如當初站崗放哨那樣,且里外打掃得清清潔潔。后來打掃的范圍越來越廣,直至整條石筍街。時間一長,就有人來請他人贅。他什么都好說,只一條件:不離和光廟。這叫什么入贅呢,來一個吹一個就是了。一九四五年開春,他父親收到他匯去的二十塊大洋,帶來一個大姑娘,就地圓房,住了兩個來月,回去了。兩年后她抱來一個兒子,也住了兩個來月。她就這樣隔兩年來兩個月,每次也總抱來個胖小子。第四趟,她要拉他比翼雙飛,她的理由是:老道士回不來了,你還傻等什么。陳連炮說:我也知道老道士活不到今天,可我答應他了。她長嘆一聲說:你真傻,怎么能糊涂答應呢。唉,既答應了,有啥辦法呢?我自個回了。
有人說:“老道士回不來了,他竟還為老道士‘守寡’,這不比死人還死人嗎!”
陳連炮與紅蚊子
說陳連炮傻的就那么幾個,依據也就這么一些。而這些人說話的角度也都傾向陳連炮,袒著陳連炮,無非不敬一些而已。
現在說說陳連炮不傻的故事。先說紅蚊子。
紅蚊子的“創始人”叫費海水。費海水少年喪父,靠母親幫人洗衣挑水掙幾個錢養著。因單丁過代,且肢細體瘦,無論輕重活老母都不讓他沾邊。他吃飽了便玩,尤喜歡捉弄人。他把火柴棍燒著,將燼時用泥沙悶熄成炭,一頭沾上從不刷漱的發黃牙漬,見人熟睡,給粘上,煙頭點著,炭火慢慢燒著,自己躲著欣賞。蚊子咬人,癢痛參半。紅蚊子燒到皮上,徑直往肉里炙,就像錐子往深里扎,先是表皮抽搐,繼而痛得跳起來,一片笑鬧聲中明知受耍弄,卻捉不到作孽人,再不甘心也發作不起,事過之后,氣已消,翻舊賬反惹人笑話。這費海水竟越玩越自然了。
陳連炮一閑,便依墻坐著聽人們聊天。聽著聽著,便睡了。費海水貓著腰去吹開陳連炮小腿下的毛,放上紅蚊子,躲到廟后去欣賞。這陳連炮呀,那皮那肉,粗厚得簡直跟豬一樣,紅蚊子燒著,炙著,陳連炮只是唇角微微抖動一下,大巴掌拍下去,舉起,睡眼一瞇,若無其事地又閉下,唇角抹下油水化合物涂上,仍舊睡得鼾聲如雷,口水流淌。
隔兩天,費海水看見陳連炮又睡得歪頭淌涎,竟備下特別豐盛的一份——兩根粘一塊——才點上,陳連炮身子一挺,一把抓住,擁入懷里,輕輕壓著,就像五指山下壓著猢猻,把那豐盛的一份依樣畫葫蘆——在黃牙上一沾,粘在費海水鼻尖上,卻暫不點火,只是美美地閉上眼欣賞著。閑人們一齊鼓掌:給他點上給他點上。陳連炮還是不動,有人耐不住要來點火。陳連炮卻輕輕刮他兩鼻子,放掉了。
自此紅蚊子再不咬人了。
“能當即抓住小狐貍的,能說是呆癡嗎?”許多人都這樣說。
陳連炮收工錢
“陳連炮不但一點不傻,還靈得很呢。”說這話的是我老爸。他給我講這么一個故事:
陳連炮一個月向石筍街的店家收一回掃街工錢。他這樣進的店家:一手拿一本自裁自釘的白紙本子,一手捏一根鉛筆。先將鉛筆尖在唇上沾一沾,連同本子遞給頭家。送多送少由著人家,一定須在本子上寫上店號或做上記號,以此來與乞討區別。
第一次收工錢,陳連炮從街東第一家店鋪——隆興百貨開始。哪知第一步就踩在牛屎上:這頭家是有名的吝嗇鬼,有人形容他:狗嘴含一呱(銅板)拔得狗尾巴斷下。這時那頭家接過本子翻了翻,不說話,陳連炮哇哇哇地比劃半天,扳了六下指頭,那頭家摸了半天無須下巴,提起賬桌上的小楷筆,寫上隆興號二呱。
呱就是個或枚。因店家點銅板的第一步是先疊起,然后握在手心,再一五一十地推向另一手,這就發出呱呱聲,因聲得名。二呱就是二枚。三十呱為一角,三百呱能換一個大洋。
隆興號開這個頭,后邊的店家便都依這個樣給了。陳連炮來到義成五谷店,已是過去三分之二強。我老爸接過本子翻了翻,用半生不熟的國語問:“你這樣子收工錢,誰教的?”陳連炮哇哇哇地晃著耳墜子。老爸也沒全能聽懂,但已知其意,“那么,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嗯,有骨氣,也挺有辦法的。”老爸指著隆興號又問:“你一個月給他掃了六十趟店口,這二呱你也情愿收呀!少了,實在太少了,起碼該收一個巴掌。”陳連炮又比劃一陣,老爸說:“你是說你掃街屬自愿,不是大家叫干的,要多了不但收不起來還讓人閑話?”陳連炮點點頭,老爸跟著也點點頭,說:“說的也是。”便在本子上用毛筆寫上義成號五呱。
第二二個月的這天上午,老爸正記賬,覺得賬本上光線暗了,抬頭一看,似一堵高墻擋眼,原來是陳連炮。老爸接過本子翻了翻,發現上月繼義成號之后各家都寫上五呱,這便是這個月陳連炮選定從這里開手的原因了。老爸笑著,在本子上寫下七月份義成號五呱,然后夸他:“你挺會辦事的。”陳連炮也挺高興,拔下煙管說得唾沫星子亂濺。老爸說:“原來你還會放大炮呀。”陳連炮又說了一通才離去。
我問老爸:“他放啥大炮呢?”
老爸說:“我猜,他是說如果連這點機靈勁都沒的話,哪能活到今天。”
第三個月的這天的這個時辰,陳連炮又上店來了。老爸看那舊賬,知道他上月從義成號做起點,先向下再向上,上下各家都給五呱,最后一家是隆興號,仍然給的二呱。老爸一笑置之。這時老爸又發現一個問題,便戳本子一家一家數著,數了一百六十家,正不知那四十家為何缺空,陳連炮又叫起來了。老爸說:“你是說這些店家都是寡婦孤兒、老弱病殘,賣的幾根針幾根蔥,不好向他們收錢?好好好,你是好人!”陳連炮聽見稱贊,呵呵呵地笑了,笑得胡子掛上了唾沫星子。
“增兒,你說,他這人哪像什么呆癡呀。不像,一點不像呀!”老爸這樣對我說。
陳連炮回父懶
陳連炮回父懶,緣起于費海水。
費海水成丁后仍然是文不能提筆,武不能杠槍,一張嘴卻如七月的筍江,水流滔滔,臟東西也不少。他平時就在居委會里聽差打雜混口飯吃。這些日子他憑借城市貧民的底子呼風喚雨,把近百個牌坊拆得一個不留,現在是第二戰役,選定和光廟為突破口。
和光廟在石筍街中。那街,就如一枝飛箭,射向和光廟之后即折了九十度拐向西。陳連炮在肉攤前得到費海水的行動消息,煙管一唾,返身便奔,剛到廟前,費海水他們已從正面水潮涌來。好家伙,百來號人,鋤頭斧頭鐵鎬鉚頭磕磕碰碰叮叮當當,勢如破竹。
陳連炮忙迎上去,跟費海水打招呼,費海水一站,人流也便堵了半條街。
陳連炮口說手比劃,意思是你們要革命,總不能連我的吃飯家當也革掉吧,東西就放在大門后,我挪一挪你們再干吧。
費海水說:“你要挪挪碗罐,這個可以,我命令小將們給你挪挪就是。”
陳連炮比劃著,意思是:有打砸的小將哪有挪家當的造反派,就等那么三五分鐘吧。
費海水答應了。
陳連炮又說:“小將們都聽你的命令,你好人做到底,把他們攔一攔,免得敲了我的屁股。”
費海水果然轉過身對眾人張開雙手。陳連炮猛然車轉身子,一個箭步躍入大門,板起門扇就推。那門屬紅木,高丈二,厚四寸,重四百來斤。往常關門,左邊一扇隨腳步粗獷地響三響:“轟轟轟”,右邊一扇也響三響“(口隆)(口隆)(口隆)”,此刻只聽見一聲轟一聲(口隆)再一聲咣當,門楣塵灰便飛灑如煙霧。費海水揉眼唾沫時,才知道上當,口里嚷嚷:“傻瓜騙人,砸爛狗頭!”手一招,那噼噼啪啪的撞砸聲就如一場大冰雹。
陳連炮出邊門,人榕蔭地,腳下解放鞋啪啪啪地響,他這腳步聲,是石筍人三十五年來聞所未聞的。費海水他們只怕他這么出去會出事吃虧,慌忙從榕根上下來攔著,可這些人身都偏低偏小,哪模樣就如老師跟前的小學生,哪里攔得住,只得苦勸,這個說他們生你的氣了,你聽喊你的口號了;那個說他們手中有家伙,動了怒,你生命不保,前車可鑒呀!
這前車,離這里才八里地,也才三天前的事。一座墓坊,也是費海水領的一群人,繩索已經拴在坊上,正要拉倒,看墓的老頭從山上趕來攔住,費海水最后通牒連發三道,看墓人就是不讓,額上碰得青腫流血,地陷坑坑,費海水叫人將他架走,一聲號子叫,眾人齊使勁,那老頭突然掙脫,跑來坊下求饒。坊倒下,一條大石梁壓在他腹腿上,就像一根甘蔗壓著一條油條:中間陷進泥里,腳、頭翹起,眼珠跳出丈來遠,面色紫黑紫黑。陳連炮跟幾個石筍人跑去看,那人鼻孔還哼哼。
現在石筍人提起這事,陳連炮也沒被觸動,卻泰然地笑笑,連連搖手擺頭地嚷嚷,仍然像一頭耕作中的牡牛那樣低頭前行。那些石筍人不敢怠慢,后邊緊跟著。
陳連炮來到廟前的東墻下,在石碑前停住腳。那石碑高四尺寬二尺,他用兩手腳扣住碑身,一肩膀靠上去,使勁一頂,那碑下原被水泥固定在石座上,埋入泥地下,這便將碑連座撬出泥地,他俯下身,雙手捏住褲筒往大腿一拉,像翻洗豬腸子那樣。兩褲筒拉上后,即把中山裝衣襟揪住,突然左右一開弓,五顆扣子像子彈那樣呼呼呼彈飛出去,縮一肩脫下,順勢打轉,絞成繩索狀,往碑上一套,抱緊,喝聲嗨呀,震得老榕樹紛紛落籽。于是腰板一挺,那碑與座離地半尺,邁一步,腳下一聲轟。那些石筍人先是一愣,繼而忙為其開道。而廟前的人聽見“雷”聲響,轉身一看,石碑身上橫著一條繃得緊緊的大繩索,慢慢地沉重地搖晃著前移,來到廟前,堵了廟門,才看清是一巨人抱來的。那人一轉身,雙手腰間一插,呵,簡直是一尊下凡天神:胡子拉碴,一身肉疙瘩,當胸一大撮黑毛,延伸入褲,左乳隆起,乳暈長著密毛,像畫上一只虎眼。沒右乳,一條像死蛇的長疤代替了。
費海水叫:陳連炮是反革命!打死他!
陳連炮那大巴掌往疤上一拍,啪一聲巨響,說:“這是日本鬼子的罪證,你們下得了手嗎?”人們愣了,陳連炮又喊道:“你們都來看。”自己閃到碑旁,一字一頓地讀那碑文:
和光廟
經本委于一九六一年五月公布為第一批省級文物保護單位
福建省人民委員會
一九六三年十二月 日 立
許多石筍人也在廟前人中講陳連炮抗日反蔣、乞食暈倒的故事,還說老陳可是為國家為民族流過血拼過命的英雄,而他現在抱的,那是人民立的碑呀!
退潮了。
陳連炮還站著,許久才拖著沉重的步子回廟。
第二天日頭半天高還不見陳連炮出門,這是三十五年來第一回,石筍人覺得不妙,趕忙敲門,不見聲色,便搬大竹梯從院子進廟,果然,陳連炮歪躺在廂房的地上,一手握著一把小鐵扒,鐵扒撬著床下古磚的一角,床前瓷痰盂盛滿了血,枕頭、面前的地上、胡子、嘴唇都凝著烏黑血疤,面白如紙,眼睜如牛,鼻息已斷,只身有微溫,估計斷氣不久。
“陳連炮老了,眼睜得比牛眼還圓。”
石筍人這么傳遞著連炮老了的消息。人們不愿說死,那是他已符合三個條件:五十歲以上,受人尊敬,希望不死。而死人眼睛的張閉,則被視作愿不愿死的依據。因此又議論紛紛了:“看來連炮是睜大眼睛等著看妻子兒孫。”“可能仇恨費海水。”“可能后事沒交代。”……
很快,廟里廟外聚滿了人。
石筍街的“老大”、居委會主任及幾個較有聲望的人都在廂房里,他們認為古磚下大有文章,便叫一泥匠爬進床下扒開,果然挖出一個陶罐,揭蓋,提出一褡褳,里有大洋二百呱。大家頭疼了:這大洋誰的呢?是陳連炮的積蓄嗎?該如何處理呢?這些問題僅陳連炮一人能回答,可又不能回答,頭疼不頭疼!
于是議論熱烈了:“我看,這是陳連炮三十五年的積攢,因吐血,想治病,所以下床挖。”“大洋是連炮的,這可以肯定。挖它,我看意在寄回家。”“我贊成這看法。我還估計,事沒辦成,所以死不瞑目,我們辦不如意,他會找麻煩的。”“大洋給他家屬無可非議。辦理后事,決不能動這錢。”
大家對最后這句話表示贊成。于是分工分頭料理。就在這時,被扶上床已擦洗得干干凈凈的陳連炮的眼睛慢慢地閉合了,人們都驚嘆:噢呀,連炮真靈圣,聽罷議論竟閉眼而去!
這話剛說罷,陳連炮的眼睛卻又張開一縫,而且嘴唇稍微抖動兩下,喉嚨里咕咕地響著,石筍“老大”忙伏下身子,聽了好一會,聽不清楚,便說:“連炮老哥,你是說地下那二百呱大洋是你一生辛苦積蓄,應給你的家屬……”不待說罷,陳連炮已皺起眉頭,睜圓眼睛,雙手擺平、攤開。“對不起、對不起,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是說,那二百呱大洋不是你的,你不要?”陳連炮眉結松開,兩手一動。“連炮老哥,你擺平雙手是說你來時兩手空空,現在要空手回父懶老家,是吧?”陳連炮唇角現出一絲笑意,眼睛緊閉,回了。
“老大”叫聲:“老哥,真君子呀!”雙淚如雨,廂房里無人不哭。
第三天,陳連炮的妻子兒子孫子來了。石筍人像對自己的親戚那樣接待他們。
出殯那天,一把丈八牌旌,兩邊用六十朵碗大的白紙花圈住,頂頭一朵盆大的紅花,牌旌中寫著:抗戰英雄廉德君子五代大父陳連炮同志享年六十有一出殯儀式。
按古例,這牌旌須同姓親人舉在出殯隊伍的前頭,可這天,人們一看見抗戰英雄廉德君子八個大字,便爭著來舉,姓陳的自不必說,姓黃姓吳姓張姓林……爭得不亦說乎。
有人說:“我說連炮呀,真應了俗批:顧忌當作呆癡。對不起了老陳同志!”
責任編輯: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