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里的大草基本上被鋤掉了,但小草還在呼呼地生長著。對農民來說,只要雜草不擋莊稼的路就可以了。
大隊人馬就要出山了。這里需要有一個人來留守,直到秋糧成熟。午飯后,隊長找到我:“我看靠得住的就是你……況且你也不再上學了。”
勞作,這是農民的第一要務,也是農村學生高考落選后無法回避的現實。臨行前,隊長把一大群牛、七八孔窯洞、幾十個山頭和整個西山一一交給了我。
我問隊長,你把它們交給我,你把我交給誰呢?我從小習慣于被人看管,現在你們都走了,讓我一個人單槍匹馬在這里安營扎寨,管理這么大的一個世界。我沒有當過將軍,沒有調兵遣將的經驗,我勝任得了嗎?
隊長臨行前,把隊里的那條藏獒留給了我。
這是一條地地道道的藏獒,實際上是隊里的護羊犬。身如犢高,頭如斗大,尾如帚長。雖已步入中年,但威名遠揚,曾經咬死過一只老狼和幾只狐貍,為守護隊里的羊群立下了汗馬功勞。或許是它高大威猛、風馳電掣的原因,人們給他起了個稀奇古怪的名字——“雷風踏”。
這天的夜晚比往常任何一天都來得要早。晚飯后,我和“雷風踏”坐在窯洞門口,看著落日西沉,斜暉漸逝,漆黑、孤獨和恐怖一步一步向我逼近;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大山,此刻變得齜牙咧嘴,一層層猙獰的黑影,由近到遠,由遠到近;此時此刻,在這漫無邊際的荒野中,我宛如一粒飄蕩的糜谷,我想隨便一陣風就有可能把我吹丟了。
一個人的夜晚是難熬的,我早早鉆進了被窩。昨夜這里還是人聲鼎沸,一片喧鬧,今夜卻只剩異乎尋常的寂靜了。“嗚嗚”嘶叫的涼風乘著黑手手的夜色,一個勁地從窗戶、門縫里往窯洞里鉆,煤油燈的火苗左右飄搖,好像有人在頭頂一口一口吐納著涼氣。我知道這是荒山野漠、少有人煙的大山深處惟一亮著的一眼窗戶。書上說動植物都有向光性,窯洞外那些靜的、動的、陰的、陽的東西,不會一古腦兒爭先恐后往這里涌來吧。想著想著,我不由得倒吸了幾口涼氣,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寂寞和懊悔幾乎將我吞噬了。幸虧“雷風踏”在窯洞門口站崗放哨,忠實守候,不住地“汪、汪”吼叫,我才有勇氣強作鎮定,吹滅了油燈……我想這可能是我一生中最難以忘懷的黑夜,它比我經歷過的任何一個黑夜更黑、更長、更孤寂。
以后的日子里,我越來越喜歡“雷風踏”了。自從那天隊長把我托付給它,它就與我朝夕相處、形影不離,它守候著我,就像一位小心的男人守候著他漂亮多情的妻子,絕對不允許外界動一根指頭、占一點便宜、生一絲非分之想。因為有了它,才有了我兩個多月的堅守;因為有了它的安分,才有了我和牛群、窯洞、大山的安分。應該說,我的功勞就是它的功勞,我的收獲就是它的收獲,我的勝利就是它的勝利。
有一個人的生活,就會有一個人的思想。我有時候想,一個人擁有這么大的一片藍天,看幾十頭牛,睡七八孔窯洞,管幾十個山頭,真是太富有、太奢侈了。有時我萌生出一種山大王的感覺,如果此時此刻有一位美麗賢惠的壓寨夫人陪伴,實在是再美好不過的了。在一個不錯的地方擁有一個不錯的女人消費掉不錯的一生也是一種不錯的享受。
人沒有美事,但牛卻老有美事。我放牧的牛中有一頭年輕的黑公牛有事沒事就往母牛身上爬,幾頭公牛中就它的事情多。有一天,所有的牛正在聚精會神地吃草,它卻突然對一頭花母牛發起了進攻。花母牛很不情愿,左躲右閃,但它一往情深,緊追不舍。一時間,引起牛群的騷亂,擾亂了正常的社會秩序。我氣呼呼的,沖上去就是一頓皮鞭:“老子活了20歲還沒爬過異性呢,你它媽才活了一兩歲就亂騷情了。”它也氣咻咻的,似乎在與我較勁,遠遠地跑到山的一角,直勾勾瞪著兩只牛眼睛,一動不動,好像我是它的情敵。一連好幾天,這頭黑公牛總是遠遠地躲著我,不給我好臉看。我打攪了它的好事,它是不是也在尋思著要打攪我的好事呢?不管怎么說,它肯定會記恨我一輩子的,它失去了那次難得的機會,說不定就永遠失去了牛世間最難忘的美好,也說不定就永遠失去了日后產生村子上最偉大雄壯牛仔的可能。但你它媽不分場合,不把握分寸,又能怪誰呢?
一個人在這里生活,你可以無憂無慮、隨心所欲、為所欲為。早上,沒人為你敲響上工的晨鐘;晚上,也沒人為你下達收工的命令。時間常常和人捉迷藏。好在這一群牛有比較守時的生物鐘,它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從來不知道開小差。不像機關單位上有些小干部,有事沒事總要找一些理由遲到早退或者在大街上漫無目的地溜達上一圈。
有一段日子里,我盼望著有人路過這里。我想把這里的信息及時帶給隊里。比如,昨夜下了一場透雨,足足有尺許之深,厚實了明年的墑情;澇池里的水漲了個底朝天,壩面幸好沒有崩潰,我和牛至少能用兩三個月;那頭黑公牛很不安分,老爬母牛的身子,是不是要隔離起來?野兔不是個好東西,把好幾塊地的莊稼啃沒了,要不要立即補種
就在我有這樣一種期盼的時候,有一天,終于有兩個牧羊人路過這里。他們倆是鄰村的羊護長,一站一站過著游牧生活。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不認識我,但他們認識我的父親和村里的很多人,也認識我這里的窯洞和牛群。這天他們正好挨到我這里。我想這里有七八孔窯洞,可以任其居住;有兩三個羊圈,可以任其使用;有幾十個山頭,可以任其放牧;但我這里沒有足夠的口糧,可以任其果腹啊。隊長只給我留了兩個多月的糧草,我知道他們的羊群要等吃完我這里幾十個山頭的綠草后才能離去,我怕到那時,他們會早干消費掉我的那點口糧,但我還是慷慨地留他們住了兩天。到了第三天,我看他們沒有絲毫離開的意思,早上,吃完開水饃饃,我告訴他們,我的飯里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看見醋和醬油了,我要到山那邊的一個叫野斯拉的山村去采購。我要他們好好等著我,替我看守著窯洞和山頭,我會很快回來的。我故意當著他們的面一道一道牢牢系住了我的面口袋,打了一個我認為很結實的結,作了一個特殊記號,便趕著我的牛朝西邊的大山走去。我在大山的那邊和我的牛整整待了一天。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我爬到山頭上,用老鷹般深邃的目光朝我的山寨望去。已經到了牧歸的時間,但兩個羊圈空空如也。我知道他們已經走遠了。
回到窯洞,我看見窯洞門口放著半皮袋炒面。
我迷惘地站在窯洞門前,看見窯洞頭頂生長著還沒成熟的莊稼,我和它們一樣。我長這么大第一次趕走了兩個人。趕走兩個人比趕走兩頭牛還要容易。
我知道我把鄰村間的人情也趕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