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成拎著跟隨他多年的大公文包從大樓出來。天灰蒙蒙的,五月黃梅天灰一陣,陰一陣,晴一陣。等閑就能看到街上的行人在灰黑的天空下如驚弓之鳥,或者淋成狼狽的落湯雞。
曲成歇歇停停走到環島,一處十字路中心圓形大花圃,四條四車道水泥路從環島中心向四面垂直延伸。此時曲成站到了環島花圃附近斑馬線畫出的偌大三角形安全島內,車道兩旁護欄缺口處延伸過來的白色斑馬線與安全島兩翼銜接,仿佛一只長著白色斑馬紋的大蝙蝠趴在大路中間。曲成站在安全島上觀望,灰蒙蒙天空欲雨未雨。曲成沒帶雨具,他沒有帶雨具習慣,以前有帶雨具的人為曲成撐起一片晴空,讓他一根毛發都淋不著。
曲成看了多次腕表,他沒有斷過戴腕表,時間對曲成來說切成了大大小小塊狀,隨意拼接堆疊出日月時空,游刃有余周旋于大小會議,交辦上傳下達,郁悶時訓導部下,還有就是陪人吃飯,陪人唱歌……陪客是旅游縣城上至縣委書記、縣長下至科局長的中心任務,有時同時接待四五撥客人,曲成吃一餐飯得像陀螺似的轉三五個酒店,當地人叫跑場。一場場跑下來,一到包廂唱歌就大舌頭,好端端一首《青藏高原》唱出許多雞皮疙瘩和一杯杯南腔北調的敬酒,結果一首歌沒唱完就敗下陣來,再唱還是這樣結局。回到家里,舌頭就像單位門前石獅子嘴里的石滾珠轉不動了。老婆高英舌頭數落出老繭了,厭惡地抱一床棉被到另一房間睡,大有晾他在孤寒地界昏睡百年的意圖。
曲成喊累啊!他老婆高英偏不信。高英在中學教化學,知道權力的滋潤,權力就像活躍的元素,誰都想跟它發生反應,就算被完全化合失卻自我也在所不辭。而權力有時又是氦元素,是氬元素,是惰性元素,誰也改變不了它的性質。高英曾經努力想改變什么,當然不是他炙手可熱的權力,她想改造曲成夜夜爛醉而歸的頑固習性,結果白費心機,徒勞無益,就連“三高”也嚇不倒曲成。
高英最后認定:“你是冥頑不化的氦氬氟氖。”曲成苦著臉,喊累,累,累死我了。
高英徹底理解曲成,放棄試圖改變曲成夜夜醉歸的惡習,是在去年上半年的“五四”青年節時。當時,局團支部組織開展登山活動,夜里到歌廳聯歡,二十幾號團員群情激昂,把歌廳鬧翻了天。那晚高英唱歌了,高英首次參加曲成單位活動,作為第一夫人哪能不亮嗓?她唱宋祖英的《好日子》,“今天是個好日子哎,心想的事兒都能成”,滿堂喝彩。“跟原唱差不離。”高英明白他們的恭維,都是沖著她的“第一夫人”身份,高英依然很受用。但高英很快卡了殼,不是她感冒調子拉不上去,是一杯杯的敬酒堵住麥克風。她喝了七八杯就拼命擺手:“不喝了,我不能喝了。”一旁的曲成攛掇:“今天是他們的節日,你第一次出場,不喝敗他們的興。”高英喝到后頭,舌頭打結,肚子鼓脹,像溺水剛被救上岸,惶惶然扔了麥克風敗下陣來,氣喘不勻,現場直播一堆穢物。提前護送回家,看她人事不省直哼哼,曲成心中竊喜。高英參加“五四”聯歡是他的主意,攛掇屬下狂敬酒也是他的主意,目的讓她見識見識人在官場身不由己的苦和累,高英果然中計,憐憫說:“當領導的確累!”將搬走的棉被又搬了回來,與曲成同枕共眠。這個小插曲后來成為局里的佳話。
現在,站在安全島的曲成不需要設陷阱哄騙老婆高英的同情了。他早有充分的心理準備,年前就鐵心把煙給戒了,家里春節收來的煙打包一古腦兒送進禮品店換現金。熟人習慣遞枝煙給他,他不接,指著胸口:“肺抽黑了,抽下去要人命。”他裝模作樣干咳兩聲,以示說的都是真的。有知情的屬下背地里嘿嘿,這曲局,精到家,退居二線誰把他當煙囪供著,還不得燒自己的錢。
曲成果然退居二線,組織部干部科科長找他談話說這是工作需要,組織安排。曲成想得通,爽快說:“我沒啥要求,聽從組織安排。”組織就給安排了一個主任科員,享受正科待遇的非領導職位。這叫山不轉水轉,他滿足了,辦完交接手續,搬出局長室讓給繼任者。局里辦公室多,他搬進特地為他騰的一間大小與局長室相當的辦公室,門外少了塊象征權力的牌子。
俗話說“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權力就是一張紙,他掌握了三年,現在交出去了,一了百了,就什么都不是了。
曲成站的地方,是交警疏導車輛的位子,夜里頂上安裝紅藍警燈的車輛泊在安全島,警燈一閃一閃。已是過午時間,曲成的腳開始發麻,他有好些年用不著這么長時間站著,他坐在別克車里,無數次繞過這處安全島,心里志得意滿。他第一次踩踏上安全島,第一次留意這斑馬線的島嶼像一只趴著的大蝙蝠,不,更像一只被困撓的大烏龜,一個龜背狀的孤島。曲成又看了幾次腕表,耳朵也沒閑著,留意兜里的手機。這個時間段前后,他的手機簡直就是一只殷勤知了,時不時叫上一陣,催促他上大悅華酒家、王中王酒樓、厚土土菜館,總之是去這個縣城某一家或幾家觥籌交錯的場所。曲成處理這類飯局游刃有余,先主后次,先外后內,可去可不去的干脆一口回絕:“哦,不好意思,我有重要接待,下回吧,下回一定去。好了,就這樣。”不管不顧對方后頭的話,把手機調到待機狀態。今天他的手機注射了雌性激素,成了啞蟬。幾天來,曲成時常神經兮兮懷疑手機出了故障,老是不見叫聲。后來他把擺放辦公桌案頭的手機收進大提包,又反復不放心,掏出來瞧上一眼,拍拍機身,用手機給自己辦公桌座機撥號,一撥就撥出年輕的聲音:“喂,老曲,您好,有事嗎?”曲成一激靈,慌忙說:“沒,沒事。”又覺得沒事打人電話既無聊又不禮貌,就找個事說:“就是那個項目的事。”“老曲,你放心,我會幫你處理好。”說話的是接替他的任局長,任局長從鄉鎮平調上來,年輕實干,就是有點傲氣,走路目不斜視。曲成摩挲額頭上一根根皺紋。他肥沃的肌肉光滑的皮膚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五到八歲,平靜時皺紋不顯山不露水。當然,他眉頭上翻,皺紋就從肥沃的土地暴跳而出了,一道道山梁似的刻著智慧。他在自嘲,接電話的不是自己。案頭的座機灰不溜秋趴著,像是玩具,他懊惱地拔掉電話線頭。
老了,他暗嘆一聲,首次承認自己老了。曲成很郁悶,就拎起公文包出來,就站到環島花圃附近這處安全島蝙蝠島烏龜島上,腕表指針不停往前走,手機依然毫無動靜。
幾滴雨打在他臉上。
對面連接斑馬線的護欄缺口處,停著幾輛摩托車,戴塑料頭盔觀望候客的車手朝這邊看。曲成舉起手招了招,有一部摩托車起動后往這邊跑了兩步,想搶這樁生意,發現情況不對,急忙掉頭尾隨逃竄的摩托車一溜煙跑了。他們開“黑摩的”攬客,認得曲局長,見識過曲局長的厲害,倉皇逃走。
曲成啞然失笑,一股涼氣從腳底直沖腦際。“黑摩的”應該懼怕他,他們曾連車帶人被帶進局里,交了罰款走人。可收集“黑摩的”的證據太困難,人家騎著摩托車等在路口,或在街上行駛,你能強行說他是“黑摩的”?后來這些從鄉下來城里謀生的游兵散勇,這些散沙聚到了這處環島附近,聚成了一座冥頑的塔,把交通護欄移到路中央,堵住道路,讓車輛無法通行。曲成帶一幫人前去勸導,沒承想鼻梁挨了一拳,痛得蹲到地上,眼冒金星,半天起不來。最后動用公安抓了兩個帶頭尋釁的,才把事態平息下來。這事造成了的惡劣影響,讓曲成背了黑鍋,全縣大會點名批評曲成領導的交通局工作無方,挑動群眾情緒,影響社會穩定。曲成啞巴吃黃連有苦沒處訴,里外不是人。當年縣里民主測評和效能考評,交通局排在各職能科局末尾。
縣里規定,效能考評得分末尾的科局一把手應引咎辭職。曲成退居二線與效能考評都沒有內在聯系,是一刀切把他切到二線的。曲成只想離開安全島,招呼“摩的”搭一程,沒承想“摩的”嚇跑了。現在,大街小巷的“黑摩的”與合法經營的黃包車旗鼓相當,承擔著市內交通。這里的黃包車,走起來篤悠悠的,坐在車廂里的人雙腳踩在前面踏板上,看街景從身邊徐徐晃過,有當年闊少坐人力車逛上海城隍廟的韻味。此時,曲成就坐在黃包車上,晃過眼前的不是城隍廟,是大粒的雨點砸在水泥地上,噼噼啪啪,濺起無數雨霧煙塵。
大粒雨點零星砸在曲成身上的時候,他還站在安全島,望見這輛黃包車在非機動車道上篤悠悠滑行。他先是招手,黃包車師傅沒有留意過來。曲成喊:“黃包車,過來。”黃包車就過來了,騎黃包車的是個老頭,六十開外,黝黑的臉,頭發斑白,這樣的年齡腿腳僵硬,體力不支,反應遲鈍。曲成坐上他的車,心里有些毛,稍不留心,以后的日子被他斷送。黃包車走了一段路,曲成不悲觀了,自信命運不至于這么衰,惟一坐一次黃包車就踏上不歸路,官運熬到頭,壽運還得往前走,七老八十,長命百歲,含飴弄孫,等等。這時,老頭問他上哪兒,他脫口說隨便。老頭回頭驚異地望著他。他一揮手:“去厚土土菜館。”厚土土菜館在北門近郊的河邊,幾間小竹樓,門外挑一桿黃色酒旗,上書“厚土土菜館”,蠻有情調的去處,離這兒有幾里路。
雨線擋道,能見度低,黃包車走得很慢,曲成聽著頂篷的雨聲,肚里咕咕叫了起來。他感到餓了,很陌生的餓,他在安全島站了一個小時,此時已是下午1時許。耳旁雨聲嘈嘈切切錯雜彈,夸大了饑餓程度,身子不由酸軟。曲成埋怨老頭蹬得慢,他喊老頭快點,老頭聽不見,蹬得越發的慢。曲成于是煩躁,看到雨霧中隱隱約約露出王中王酒樓的牌子,就拍老頭后背:“到了到了。”
老頭住了腳,回頭對曲成喊:“不是土菜館嗎?”
曲成喊:“就這兒吧。”
黃包車轉個九十度的彎,艱難爬上王中王大門前低低的斜坡,離大門一個箭步,老頭喊:“被擋住了。”
曲成一個箭步從車廂越過雨幕跳進了大門,動作輕巧敏捷,不像是五十四歲的人。老頭也不示弱,一個大步跨進了大門,他只想拿了車錢走人,雨擋不住他營生,雨還為他帶來生意,雨的刁難,客人寸步難行,不得不坐他的車回家、赴約、辦事。只要下午雨不停,他的生意不會斷檔,三五十元進賬沒問題。這輛黃包車兩個月前向人租下的,月租八百,他想除了租金,沒有別的開支,保守計算至少凈賺六百。黃包車主是一名在政府上班的公務員。幾年前,縣城全數淘汰舊黃包車,投放三百輛新黃包車,式樣比老式黃包車光鮮漂亮。政府對三百輛黃包車陽光作業,公開招標拍賣,所得款作為改善縣城交通的專項資金,不少失去舊黃包車的車主報了名,報名競標的超過千人,結果一輛千余元購進的黃包車,落槌時的價格都上萬元。老黃包車主實力不濟的,紛紛落選,車子大都落到城里人手里,其中不乏手頭有閑錢的公務員。就像失去了土地,老黃包車主和新近進城踩黃包車營生的做了縣城佃農。
老包,也就是這個老頭包大堂租了車才干沒幾天就感覺不妙,“黑摩的”搶了他們的飯碗,政府承諾這批車報廢前不再投放新車,可政府預計不到,忽拉拉冒出一批“黑摩的”,老包承租期一年,借錢一次性付清半年租金,兩個月過去了,一分錢沒還上,想打退堂鼓,挺著大肚子的公務員剔著牙,冷冷地說:“合同在我手里,你違約,我上法院告你,中止你合同,還得付清全年租金。”老包懵了,垂頭喪氣,又把車子蹬走了。別人一天干十二小時,老包發狠,一天干十八個小時,心想賺碗飯吃不成問題。老包踩了兩個月,天天十八個小時,一分錢沒剩,這個月進入黃梅雨季,天氣忽陰忽晴,一日多變,忽而陽光普照,忽而大雨傾盆,惹得人們無所適從,那些懶鬼懶得帶雨具,雨從腳后跟趕過來,慌不擇路,見黃包車就上。老包巴望孩兒臉的天氣鋪展開來,覆蓋全年,巴望老天爺一個時辰變幾回臉,好讓自己多掙錢。
老包近五十歲的時候生個女兒。老包早就不打算生了。前面有三個女兒,最小的也十來歲。當初老包想生個男孩,生到第三個的時候,老包絕望了,不生了,不忍心老婆為生個男孩東躲西藏過日子,帶回剛坐滿月子的老婆交給村婦聯主任。老包說我老婆有心臟病,婦聯主任帶她做了上環手術。后來確診了,老婆碰上庸醫,不是心臟病,是心律不齊,與心臟病沒有瓜葛。老包老婆上了環,果然沒再生了。都過了十來年了,老包忽然發現老婆妊娠反應,肚子鼓出來,老包大喜過望,搓著手:“媽咆這,這。”這就又給他生下一個女孩,老包的臉蔫了,給女嬰取個名字叫錯女,錯生的女兒。
錯女長到十三歲,她的姐姐們都出嫁了。有一天錯女放學回來說胡話,說有蛇追她,身子縮在墻角兩手抱住頭,瑟瑟發抖,眼里露出驚恐凄惶的寒光。錯女鬧了兩天,夜里不敢上床,盡說胡話。老包和老婆發現不對勁,送到醫院檢查,查出錯女患了精神錯亂,醫生說可能被意外變故嚇出來的。那時桃花盛開,柳枝披綠,一派生機。老包說:“生個討債鬼,前世欠她。”
老包到處借錢,能借的錢都借了,借到的錢送進醫院,錯女才有所好轉。老包問精神仍有些恍惚的錯女:“那天出啥事了?”
錯女錯開眼睛,遲疑了一下,轉回視線時,神色驚恐,錯女說路上碰見一條蛇。
是什么樣的蛇嚇傻錯女?一定是一條非同一般的怪蛇。從學校到家須經過一片大竹林,密密麻麻毛竹遮天蔽日,被人為踩出的一條林中小徑通向家門。竹筍長高長出葉子的時候,竹林里偶爾有蛇出沒。老包路過林中小徑,看到過長兩個頭的蛇,老包嚇出一身冷汗,回到家就病倒,身子忽冷忽熱,冷時打擺子,熱時就跟燒了一爐炭火,夜里做起噩夢,蛇的一個頭咬住他肚臍,另一個頭咬在他命根子上,不久,老婆開始嘔吐,肚子大了起來,后來生下了錯女。錯女會不會在路上也碰見那條雙頭蛇,長了十多年,雙頭蛇肯定大得嚇人,又大又古怪的蛇嚇壞了錯女。錯女用雙手比劃:“這么短,有頭沒尾巴。”
老包估摸嚇壞錯女的蛇有嫩茄子長短,有頭沒尾巴還能到處爬動,又是一條古怪的蛇。
錯女提前出院,由老婆帶回鄉下靜養,還要堅持吃藥,天天吃藥,吃鎮靜類的什么藥,還要定期復查,老包前世欠她的債,沒還清,還要繼續還下去。
錯女出院,老包沒回鄉下,留在縣城租了一輛黃包車拉客賺錢,干了兩個月,一分錢沒剩。老包很煩惱,后悔租車做蝕本生意,在鄉下,上山采山菌草藥兩個月也能賣些錢了,在縣城打工剩不下錢,錯女停藥了。停了藥,錯女又開始間歇性復發,雙目恐懼,伸直的一只手指顫動著指著地面:“蛇,蛇,我怕蛇!”
黃梅雨季真好,他上午拉了十多趟,有遠有近,近三十塊納入囊中,口袋飽飽的,全是零票,一抓一大把。他的車兜到環島附近時,手插在兜里,握住那一大把錢,唯恐一張張長了翅膀,眨眼飛沒影兒。運氣好,今天掙八九十元沒問題。他看到希望,看到曲成嘴巴夸張張開,朝他招手。
曲成和老包面對面站在王中王大堂門口。老包等曲成付錢,拿了錢趕下一趟生意。曲成愣愣地盯著他,好一會沒付錢。老包覺得奇怪,下了車就忘了付錢?曲成的裝束體面,不是那種賴小錢的人,老包又等了一會,心里急上了。他說:“老板,錢沒付哩。”他已經看到街邊等著他的生意。曲成盯著老包先是詭秘一笑,繼而正經說:“我請你喝酒。”
老包發急了。老包心里說,這個神經病,再拖下去,街邊那樁生意讓人拉走了,那些同行的鼻子跟狗一樣靈。老包湊近曲成臉部,這家伙沒喝酒咋盡說醉話。老包發狠說:“我不喝酒,我吃過飯了,我只要車錢。”
曲成似乎吃定他:“你有車票嗎?我要報銷的。”說完,曲成沮喪,啥時向人要過車票,坐了多年的專車,車票那么遙遠,卻一下切近了。盡管曲成逗他玩,曲成還是不由沮喪。
坐黃包車的沒人討要車票,成心刁難吧,老包臉上掛不住了,真不可思議,一個拎著大公文包的體面人,就為兩塊錢,還要報銷,公家盡養這等蛀蟲。會不會碰上假裝體面的無賴,他不是沒有磁見過,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
“沒車票吧?這樣吧,你陪我喝酒,我加付五十塊。”
越說越離譜了,老包幾乎想放棄兩塊錢。曲成卻從兜里掏出五十塊錢,按在老包手上。老包手本能往后退縮,被曲成逮住攥著,錢到了老包手里。“就這么定,我說了算。”曲成拿出前局長的派頭與口氣,老包給鎮住了。
老包先是一愣,接著,一雙老眼變成鷹樣犀利,在曲成臉上掃來掃去找答案。曲成表情諱莫如深,老包犯嘀咕,錢多了咬手,還是假幣?老包攥了攥鈔票,脆崩崩的整錢,不像假幣。老包想開了,五十塊錢,平時踩車兩天的收入,就把錢揣進兜里。
曲成很滿意,拍拍老包肩膀。曲成比老包高出半個頭,拍上去很親切。
老包跟著曲成上樓,樓梯用光滑的大理石鋪就,老包小心翼翼,不想為五十塊錢摔一跤,摔散老骨頭,錯女的病怎么治?
樓上一條長長的紅地毯走道,兩邊一個個包間,門有的敞開,有的關著,關的門上寫著“貴一”、“貴二”,里面隱隱傳出喧鬧聲。老包于是有些餓,咕嘟吞口水。
穿藍色工作服的小姐帶他們走進“貴五”,一張大圓桌,擺十套餐具。小姐問:“幾個人?”曲成右手打出兩手指,作個V字:兩個人。曲成坐下來,坐在主陪的位子,看到老包站在門外猶豫。他立起身,做個請的動作,接著指著右邊位子。老包怯生生,斜插身子,安下屁股。
曲成不接菜單,順口報了幾道菜,老包只聽出黃燜土雞一道菜名,其余菜名莫名其妙,聞所未聞。酒水點了長城干紅。
老包抬眼,看到曲成也在看他。曲成剛才在大堂時擰著的眉頭舒展開了,光滑臉面的每個毛孔都布滿笑紋,人逢喜事精神爽,有什么樣的大喜事非要逼一個陌生人共飲,太不可思議,真有些難為情。老包偏開臉,看著小姐撤走多余餐具。
萊很快上來了,曲成舉起高腳小杯,說:“歡迎,歡迎,來,先干一杯。”老包轉回臉面,慌忙中手抖動,暗紅酒液撒出幾滴。老包站起來,舉杯正要迎上去。曲成便收起笑容,手往下壓了壓:“別站別站,都別站,屁股一抬,重新再來。你這杯先喝了,另罰一杯。”
老包就坐下,喝干一杯,小姐上來又斟滿一杯,老包接著喝了。老包想,有人給倒酒,這樣喝酒真舒坦。曲成卻把小姐打發走,自己來倒酒。老包在家里愛喝幾盅暖身子,酒量不錯,八兩老白干不成問題。他喝下兩杯,不對勁:“這酒壞了,酸溜溜。”曲成正倒著酒,暗紅酒液紛披而下,聽老包一說,酒倒到了杯子外,皺起眉頭,食指點著老包:“你呀你呀,真是鄉巴佬。”
老包不樂意別人罵他鄉巴佬,杯子一推:“不喝酸酒,給我來一瓶老白干。”
曲成叫門外的小姐拿來勁酒。曲成不欺負鄉下人,他喝一杯,老包喝半杯。曲成只管喝酒,不問老包姓氏,籍貫。老包就問了,他不想不明不白喝人的酒。曲成指著自己鼻子說:“我呀,前局長。”
“我一看就知道是有錢的局長。”他把“前”聽成“錢”了。
曲成放下臉:“你咋這么說話呢?有錢也是黨的錢,不能亂花。”曲成責成老包罰三杯,老包很聽話,一口氣連喝三杯,接著悶頭吃一盤貴妃醉魚,嘴里大嚼,吧唧吧唧響,魚刺吐得滿桌都是。就這么個素質,不好勉強,曲成忽然有些無聊,無聊生發苦悶,自個兒喝了兩杯悶酒。曲成當了三年局長,歷飯局無數,酒量卻沒練出來,一瓶葡萄酒就五迷三道。
曲成說:“我們來個改革,我喝半杯,你喝一杯。”老包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曲成加重語氣:“我說了算。”
老包喝酒,還見縫插針吃菜。兩人都有了幾分醉意。不知咋地,他們并不就此罷休,酒喝多了,話也多起來,東拉葫蘆西扯瓢,扯到了死。老包說:“我不能死,我死了錯女病怎么辦?”
曲成沒聽出錯女的意思,等問清錯女的情況,曲成說:“八成有男人使壞,神經受到刺激,心理承受不了,就瘋了。”
“我也這么想。”老包黯然神傷,酡紅的臉皺成一團。
“報公安了?”
“沒有,擔心錯女以后不好嫁人。”
曲成忽然暴跳而起,一杯酒潑到老包臉上,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老包雙手抱頭,嗚嗚地哭了起來。
“哭也沒用,既然有所好轉,就得鞏固提高,爭取早日治理好。”曲成的語氣,就像做報告了。
“錢,我發動全局捐款,要不要報案是你的事,你是她爹。”
老包用袖子抹抹眼睛,拎著酒瓶沖動地站起來:“我喝,我太感謝你了錢局長。”
曲成沒來得及制止老包,老包就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半瓶。曲成很感動,張嘴就著瓶口猛灌了幾口,頭便沉了下來,心頭擱著一塊烙鐵似的難受。
不久,兩個人趔趄,一前一后走下樓梯,就往大堂門口走去,被總臺小姐叫住了:“兩位先生,誰來買單?”
曲成斜偏著臉,斜眼瞧總臺,一揮手:“你去簽單。”
老包懵頭懵腦,沒聽懂曲成意思。倒是小姐領會了:“先生,不能簽單。”
曲成走回頭,語氣沖得很:“以前都簽單,這回咋不能簽?簽,過兩天拿過去結賬。”
王中王酒家不大不小,菜做得地道,分量足,是局里幾家定點消費的酒店之一,幾年都簽下來,這回怎么不能簽,邪門不邪門。
小姐叫來老板娘,老板娘臉上的幾粒雀斑挺打眼,曲成有幾回乘酒興還摸過雀斑哩,都沒說不可以。這時,雀斑老板娘站在一米開外淺笑說:“曲局長,真對不起,任局長有交代,除了他,誰都不能簽單。”
曲成心情驟然壞透了,惡狠狠罵:“娘西匹!”這是他發脾氣時習慣用語,覺得學蔣某罵人的勁頭很酷。
單子簽不成了,得掏自己的腰包,不由心痛,拿過結賬單看,去零頭,算整數,四百元錢,不知不覺喝了四瓶酒。曲成掏出錢,上上下下摸遍,就三張百元大鈔。一旁的老包瞧見曲成難堪,罵著媽×,從口袋里抓出一把小票,緩慢地數著,計七十七元,還差二十三元。雀斑老板娘不耐煩了:“算了算了,就這些吧。”
曲成心情糟糕透了。他走出來的時候,老包已經坐在他那輛黃包車上,兩腳撐著地面等他,紅紅的車篷耀眼:“錢局長,上車,我載你回家。”
曲成艱難爬上車廂,他只想找個地方坐坐,剛坐穩,車子就動了起來。
黃包車像一只在空中緩緩飄動的風箏,歪歪扭扭地從街上飄過去。老包壓根沒問曲成家在哪兒,機械地踩著,不知走了多久,來到了環島附近的路上。老包犯迷糊了,停下來,就看到那個偌大像蝙蝠又像烏龜的斑馬線安全島。老包的智力不夠用了,不明白往哪兒踩才對。忽然,老包覺得被重重撞了一把,身子風箏似的飄了起來。老包沒有醒過來,曲成也沒有醒過來。
事故原因查明:老包的非機動車逆行上了機動車道,肇事貨車司機酒后駕車,各承擔一半責任。這起事故是大道建成十年來環島段發生的頭一起事故。縣城許多人都聽說了。
局里人說曲成命真大,紀檢正在查他的案子,工程項目三十五萬元資金去向不明,他一走,一了百了。
責任編輯: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