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傍晚,也許是夜幕降臨的時候,天空被云層壓得很低,顯得很愁苦的樣子,空氣也很凝重。我有點喘不出氣的憋悶,水塘的四圍黑魃魃的,但偶爾也閃出幾絲的光亮。我悄悄地鉆出水面,蹲在一頂很大的荷葉上。我預感到很快就會有一場暴雨來臨。我想,蛙族的英雄們也該出來演奏一場大合唱了。果然不出我的所料,一場極具夏季特色的暴雨襲擊荷塘,我還沒有來得及反應過來,便被打翻的荷葉掀入水里。我幾個縱身便潛到水底的安全地帶,因為我是經受不住暴風雨的打擊的。
好一陣子,終于雨過,但天仍然是黑魃魃的,我再次浮出水面,蹲在一只大荷葉上納涼。那些青皮膚的蛙們也都出來了,陸續找到自己的位置。顯然他們都在我的周邊,我是他們的偶像或者說是權威,我的話他們只有附和。我唱的歌他們只能贊揚。他們不敢和我唱對臺戲,即使他們是正確的,是絕對的真理。他們也不會明白的,因為我會故作高深地搪塞他們,況且我的理論很有影響。好了不說這些了,還是說說接下來的一場大合唱吧!
每次下過暴雨,我們蛙族都要搞一次大合唱,這是老祖宗留下來的訓誡。當然,更重要的是我們蛙族自身生存的需要。要不是這樣,老祖宗留下的其他訓誡怎么都不存在了。這就像人類自古及今都喜歡詩歌一樣,首先是人類老祖宗留下詩歌,留下抽洋煙和開妓館。現在,洋煙和妓館都不存在了,只剩下詩歌光明正大地繁榮起來,就是這個理兒。我是這么想的,也是這樣對我的崇拜者說的。他們理所當然地都要相信,他們從來不動動自己的腦子想想,他們只靠我寫詩唱詩,靠我指揮靠我領唱,他們附和著。然后,“咕—呱—咕—呱—”就熱火朝天地唱起來了。
每一次大合唱,都要精心的準備和安排。首先大大小小的青皮蛙們,我得說明白,什么我都看透了,什么我都不在乎,即使是同類我也不會尊稱他們。我就叫他們鼓眼的青皮蛙,他們聚攏在我的周圍,苦口婆心地勸我寫詩唱詩。
寫什么呢?就連我也不知道,我記得上次寫的什么呢?對了!“跳水,搏水,潛水,劃水。”這四句八個字是我們蛙族最基本的運動方式,也是我順嘴胡扯的。于是大家都在默記,當牢牢地記住之后我就開始譜曲。其實也很簡單,就是“咕—呱—哇”三個音節來回變化。但由于群體的龐大,陣勢的莊嚴,效果是非常好的。經過幾天的緊急排練,那次大合唱終于圓滿成功了。
活著,其實很沒有意思。于是我就找點活干干,或者說,不讓自己停下來,這就算是好好的活著了。如果要整日不做什么事,是不是沒有了新鮮和區別呢?所以每次暴雨來臨之前,我都去探探虛實,然后再潛入水中招呼大家,我感覺這很有意思。如果我不做這些,那我什么事也就沒有了。唱詩又不需要太多的精力,只需要把那四句八個字,調一下順序就行了。譜曲也很容易,只需要把“咕—呱—哇”改成“呱—咕—哇”就行了。那些青皮蛙們是不會在意的,因為我是個藝術家,是個權威,在他們心中早已根深蒂固了。我想他們一輩子都不會懷疑,包括他們的子子孫孫,所以我從來都不擔心我的權威位置,我的藝術家頭銜,我的子孫也不會。我只要把這個藝術家的名號世襲給他們就行了,只要他們能夠服眾,他們就能做萬世的皇帝,當然我的祖先也是皇帝了。
這一場暴雨結束了。荷塘里的水不再是那么的青綠如玉,而是漸漸渾濁,這和往常一樣,是山洪帶來的泥土污染的。不過也好,泥土沉積下來,使水也變得肥沃,我們這群青皮蛙也都背青如草,越發好看。肚皮也白的閃閃發亮,個兒又都越來越大,用人類的話說:“這些青蛙的肉又白又嫩,好似大姑娘的大腿似的!”這句話我真的不理解。他們吃我們青皮蛙,難道他們還吃他們同類的大腿么?真搞不明白。不去管他們了,反正不和他們一族的!
我們蛙族在這荷塘生活,不知有多少年了。我也不知道我是第幾代藝術家。誰知道呢?誰還記得呢?不過我記得我們的蛙族是一代比一代個兒大,生長得也快,但有時候就受到一場不明不白的襲擊,所以青皮蛙們的生命都很短。有一次我出去試探情況,好像聽到一個老頭兒說:“造孽呀!荷塘里也放生長劑,這藕是長快了,個兒大了,但也不好吃了。”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也不明白生長劑是個什么東西,但我似乎隱約地明白了一點,我們的青皮蛙們為什么也都長得那么快,個兒又那么大了。可能與這生長劑有關,不過我不敢把這個消息帶回去,所以荷塘里的蛙民們還是整日無憂無慮地生活著。
荷塘里的荷似乎也漸漸少了。蛙民們倒似乎多了起來,這是很久以前我都懷疑的事。據我估計,我的蛙民不會那么多的,更不會那么性感。有時候他們的行為非常怪異,簡直就不把我這個蛙王放在眼里。荷塘里的荷葉也少了,我們的保護傘也就少了。很多荷葉被什么東西弄掉了,東倒西歪地低著頭躺在水面上。根據以往的經驗,我感覺到有什么不測的風云。上一次那一張大網撒下來,就有很多青皮蛙被打撈走了。我是幸運的一個,從那網的一個爛洞里逃了出來。
我必須通知我的蛙民,今晚的大合唱一定要加倍小心,任何青皮蛙都不可麻痹大意。因為我告訴他們可能有什么災禍會從天而降,我們會大禍臨頭的。但是我們的大合唱還必須如期進行,因為這不只是老祖宗的遺訓問題,更重要的是我們的生活需要問題。當然,更是生命的享受。即使我可以忍耐,愛人生的青皮蛙們也不會同意的。民意是不可違的,盡管我知道這并不是什么真正的藝術,也知道長此以往,我們蛙族也永遠超不過靈長類的人。但這是生活的需要。有時候我就想,要是發達了該多好啊。我們自己可以主宰一個宇宙,可以平靜的生活。可是,我們現在只能這樣。所以我只能提醒青皮蛙們今晚的大合唱一定要加倍小心,并且要縮短時間。當然,這都是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起見。我這么向大家說,當然他們也會同意了。
青皮蛙們記熟了我的唱詩,又學會了跟隨指揮。現在我們做最后一次排練。我蹲在一個很大的荷葉上,拉著很長很長的調子,兩只手在空中一上一下地揮舞著。大伙都很興奮。由于蛙民太多,整個荷塘擠得滿滿的,所以唱起詩來聲勢浩大,似乎幾十里以外都能聽到。我越發擔心起來,我感到有一個天羅地網正向我們收攏。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感覺到了沒有,我相信他們會感覺到的。凡是一個青皮蛙都會感覺得到的,但是他們真是太專心地唱詩了,他們太熱愛生命了,我只能陪同他們一起度過危險但又很幸福的時光。“大家打起精神,蛙國大合唱正式開始!”我這樣宣布,卻感到水面上一片白花花的東西。這是怎么了,水面怎么會有白的東西呢?他們不可能是青皮蛙吧!青皮蛙背都是青色的,這是我們的天然保護色,別說是在黑夜,就是在白天也不會被輕易認出來的。我不想那么多了,還是把這生命的大合唱唱好吧。我拉著長長的音調“咕一呱一哇一”卻沒有回聲。我有點莫名其妙,難道蛙民們背叛了我嗎?不會的,青皮蛙肯定會有特殊的情況。
“聽見了嗎?還有一只青皮蛙在叫呢,還沒有被藥藥倒呢。”一個靈長類的聲音,是個孩子的聲音。“你看看水面白花花的,他們都麻倒了,趕快下水吧。”一個青年急不可待地說。
我總算明白了。我的蛙民都完了,只剩下我一個蛙藝術家了。但是我不明白他們說的一句話:“這蛙肉鮮美得很呀,簡直跟大姑娘的腿根一樣!”我不明白,怎么想都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了。自己的小命兒都快沒了,還想他們這些怪異的事干嗎?
水面有毒藥,我不敢再下水。我急忙跳上岸,活該我倒霉,我一下跳到一張大網里。一個孩子的聲音說:“你看這只青皮蛙這么大,可能是蛙王,怎么這么大個兒呢?我可從來沒有見過呀!”
我被一束強光照射得睜不開眼,只得在網子里亂跳起來。其實我很嗤笑他們人類,我哪里是什么蛙王,要知道蛙國里是沒有王的,有的只是藝術家,不過我不怪他們,因為我們不屬于同一類。他們照他們自己的思維方式考慮問題,是理所當然的。
這個網里很快裝滿了我的蛙民。他們都死了,白色的肚皮都脹得鼓鼓的,我知道他們肯定有一肚子怨氣。可這又怎么辦呢?要是我們自己主宰一個宇宙,也就不會成為人家盤子里的食物了。怪誰呢?還是怪自己吧!為什么我們當初就不朝著高級發展呢?
第二天,我們被拎到一個井邊。有很多人開始忙著剖開我的蛙民們的肚子,然后從井里提出水來洗干凈。把內臟扔掉,把蛙尸放在一個木桶里。我想我們很快就成為油炸的青皮蛙了。可是我仍有一絲的希望,因為有一個孩子抓著我,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我要瞅準時機逃走,實在是沒有別的地方可去了,我只好跳進井里。我感覺我的腿部略微一松,我就用盡全身的力氣,向井里竄去。
水井里的水冰冷得像刀子,一下子刺進我的肌膚,這是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我向井水的底部俯沖,我必須先到安全的地帶。越往井水的深處,光線也就越暗,井水也就越刺骨。直到我眼前一片黑暗,我才松了一口氣。我這才回過身來,看看井口的那一小片天空。那碗口大小的井口,像十五的月亮一樣懸掛在空中。
責任編輯: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