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的老婆叫黃雅琴。一看這幾個字,就會大致知道她是從那種既老式又自負的家庭出來的女子。我的老丈人退休前是市工商局局長,我的父親則是偏遠小鎮糧食公司的出納。而我娶了前者的掌上明珠。
上推至上世紀70年代末,中止十余年的高考恢復。我和黃雅琴考進同一所大學。我們班里年紀最大的32歲,最小的16歲,男女同學間故事多而滄桑。我的目標鎖定黃雅琴。她,大眼睛,雙眼皮,牙齒潔白,腮邊有酒窩,性格活潑,普通話說得好,所有這一切與萌芽于我幼年時期的偶像標準完全吻合。我不管什么門當戶對,更不在乎她的高傲無理,權當對我的考驗,我像夸父逐日那樣拼命追她。那時的年輕人還習慣內斂、含蓄,于是大刀闊斧、奮勇前進的我大獲成功。畢業后,我順利留在了這座城市。然后,我下海經商,然后,我成功了。90年代上半期,人們稱我童百萬。
富人有富人的樂趣,最常見的則是情人。她叫乜媛。最初認這兩個字,我讀成了“也媛”。她嗓音甜潤地糾正我,引起了我的注意,較之黃雅琴是完全不同的風格與路數,其細膩與柔媚,更符合成功男人的審美情趣,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我那時正處于一種特定的情緒狀態中,當即決定進一步發展開拓這小甜妞。
乜媛跟我6年有余。換句話說,6年中,除老婆外我固守著一個情人,以我的實力半年換一個都不成問題,那么我應該列入忠誠度較高的一類。就這一個乜媛也是黃雅琴逼出來的。這話不是為婚外情找托辭,而是有根有據。
導火線是一次同學會。我們那一屆大學生分配時特別慘,留城的名額少得可憐,絕大部分發配老少邊窮地區。在那個一次分配定終身的年代,大家為了搶名額,同室操戈,相煎甚急。而我因為黃雅琴毫無懸念地留城。這一點大家都明白,我也不躲閃。當初追求黃雅琴時沒有人比我更勇敢,甚至有不少人雙手抱胸想看我的笑話。如果說追求黃雅琴相當于一種投資行為的話,那么奪得一個留城名額就是應得的收益或回報。我不但留城,還是最早發財的一個。有人心有不服,趁著酒勁拍我的肩,說軍功章有我的一半,也有黃雅琴的一半,影射我走夫人路線。一兩個人嘮嘮,也就算了,可是那天似乎得到了眾人響應,讓我很不舒服。這時最應該與我站在同一條戰壕的是黃雅琴,可她隔岸觀火。別人忌妒、洗涮她的丈夫,這傻婆娘居然笑得燦爛若云霞。那天的酒席是我買的單,而鈔票是從黃雅琴手里數出去的,這本是我們家尊重女性的規矩。大家簇擁著她,像擁戴救世主。不過就一頓飯!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傻婆娘,人家幾句酸話就把她煽得暈頭轉向,分不清敵人和朋友,老公與外人。
幾天后,我們吵了一架。當然這不是我們第一回吵了。起因已記不清楚,但過程不會忘。黃雅琴說如果不是她,我很可能現在還在某個小縣城當教書匠,如果不是她老爸,我的生意就不會像今天這般風生水起。這話讓我惱怒,我不是一個不知好歹、不懂感恩的人,但我討厭別人老是來提醒,逼你憶苦思甜。我想其實凡男人都有這個秉性。別人不了解我,你黃雅琴還不了解?小縣城的教書匠綁得住我這樣的人?你老爸不遺余力支持你家兄弟做生意,他們為何越做越爛?你老爸退休后,人走茶涼,一輛車都要不來,哪一次生病住院或親戚朋友的迎來送往,我的司機不是隨叫隨到?公司最好的轎車幾乎成了黃氏家族的專用車,我伺候你家老爸老媽比我的親爹娘殷勤十倍!黃雅琴就張口結舌了。這個傻大姐,雞毛蒜皮的事也非要逼我這個氣象宏大的男人數落出來才想得起、拎得清。
2
后來她居然與我們班當年的班長區永明在茶樓約會!那天我正好與客人去那里喝茶說事,就碰上了。區永明是大學教授,經常上電視做嘉賓,可是談的內容跟教育根本不沾邊。我最討厭教授不守住講臺教書育人,卻顛來跑去拋頭露面,對一些根本不了解的東西指指點點,就好比商人不好好打理生意,卻跑去教人家寫詩。
當天晚上我們吵得一塌糊涂,從飯桌上當著家傭開始,一直干到到臥室。黃雅琴說他們是偶然碰到的,還夸他比我儒雅。他區永明當然比我儒雅了,他旱澇保收,他風吹不著雨淋不著,不擔心天會塌下來,地會陷下去,而我要在血雨腥風、布滿陷阱的商場搏斗,我遭遇過投資方突然撤資,遭遇過與合作伙伴對簿公堂,遭遇過競爭對手栽贓陷害偷稅漏稅,遭遇過高層主管帶著員工和客戶資料突然背叛,我一年里要承擔別人十年的風險,我如一堵厚實的墻為你遮風擋雨,你才可以不工作不上班打卡,還有別墅住著,豪車開著……你他媽的卻夸他儒雅,簡直豈有此理!我越說越生氣,一生氣就沖動,干脆把黃雅琴摁在地板上收拾了一回。黃雅琴開始有些吃驚,象征性地反抗了一下,然后歡快地迎合,還一邊提醒我沒有套安全套,還說她不在安全期。我突然靈感一動,再要一個孩子,免得你沒事找事,無事生事!她紅著臉,音調愉悅地罵我粗魯。我好久沒有這樣健旺的激情了,都是給區永明逼出來的。
事畢,我坐在沙發上吸煙,覺得這里有問題。一個男人的情欲可以證明很多東西,如雄心、信心、勇氣、志向等,這回居然是假想中的情敵給調動起來的。我其實根本不相信區永明敢打黃雅琴的主意,他不是我的對手,我瞧不起他,在大學時就瞧不起,他這種人,說得多,做得少,勇于指點,怯于行動,言辭華麗,卻不敢擔當,那天他一看見我臉都白了就很說明問題。這種人居然當了教授,不把一教室的學生給教陽痿了才怪。不說區永明了。我想我的生活得有一些改變,不然我就要陽痿了。
就在這時我碰到了乜媛,或者說冥冥之中有只手把她送到我生活里來了。盡管這件事就發生在跟黃雅琴吵架后不久,但我決不是要報復誰誰,我還不至于那么無能和下作,而是因為這個不懂事體的老婆,因為十幾年一夫一妻的審美疲勞,我渴望有一段暖心暖肺的新愛情。
乜媛還是大四學生,芳齡21。那年我42歲,本來年富力強,卻未老先衰,是年輕美妙的乜媛喚醒了我對生活的興趣。當乜媛在我懷里均勻地呼吸,肌膚絲綢一般柔滑,那種久違了的愉悅感驅散了所有的煩惱和不如意。乜媛是我生活中的清新劑。要知道第一次和她在一起時,我發現她居然還是處女。據說21歲還是處女的已不多。當然,如果到了30歲還是處女,那就有問題了。我發誓要愛惜、呵護這個把女孩子最尊貴的禮物留給我的姑娘。這個想法讓我全身每個細胞都生動地跳躍起來。
3
我的做事方式和那些演繹同樣故事的男人大致一樣,比如給乜媛買一套小戶型,購置家具,定期給予生活用度等,人家把青春獻給了你,你就得給予合理的酬勞。我不贊同“傍大款”一說,各取所需、各得其所而已。
盡管我非常喜歡乜媛,但還是一開始就對她挑明,我不會離婚。可愛的21歲的乜媛滿不在乎地說,才不會嫁一個老頭子呢。她的回答讓我既滿意又傷感。在我與乜媛相識的第二年,黃雅琴在39歲高齡冒著風險為我生了一個女兒。我們童家四兄弟,之前生的都是男孩,就缺一位公主,她是我們整個家族的天使。天使的降臨讓我的家庭與我的人生和事業更加緊密相聯,我要永遠護佑我的妻子兒女,我們血肉相連。
就這樣,過了6個年頭。
其間黃雅琴知道了我與乜媛的事,哭過鬧過分居過,最后不鬧了,也許因為我是個一貫強勢的人,也許這樣的事在同一階層或許在現在這個社會轉型時期已經較為普遍,而且鬧下去的結局總是兩敗俱傷。一般而言,女方受害最深,她們養尊處優慣了,除了會花錢,已沒有多大的生存能力和獨自面對未來生活的勇氣。黃雅琴這人,事胡攪蠻纏,大事清醒理智,再說乜媛并沒有危及我們的家庭。
乜媛從清純女孩抵達27歲少婦門檻兒,盡管理論上她是單身。這是個危險的年齡,她開始對自己沒有把握,她想確定某些東西,這讓她變得古怪和敏感,有時還不可理喻。比如她在私密生活方面要求越來越苛刻,一旦不如意,她會緊盯著我的眼睛刨根問底,以前你一晚上至少也會要兩次,今天怎么就一次?還草草收場?你以前喜歡我這樣或那樣,最近怎么突然不感興趣了?你解釋呀,是不是又有別的女孩子了?她多大?漂亮嗎?你還是告訴我,我不會生氣的,我知道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她會自顧自地說下去,根本不給我解釋的機會。我明白她其實是害怕失去我,但我不喜歡任何一種威逼人的方式,我不吃這一套。等冷靜下來,她又會很傷心地靠過來說對不起。男人如果老被女人翻燒餅式地折騰,再有憐香惜玉的情懷也會漸生倦意。
我想到過分手。以乜媛的條件,嫁個白領或小老板應該沒有問題。可是,一想到愛了6年的女人要成為他人婦,又很是舍不得。6年里堆積了多少美好溫馨的點點滴滴,不是想丟就丟得了的。
4
后來就出了一件大事。因為我決策不慎,在一項新業務上失手,影響到了主業和信譽,我緊急抽調資金填補虧空,導致一些本來運轉得很好的項目步履艱難。公司經營狀況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境,處處告急,而且都需要我親自出面斡旋、解決。我幾乎成了消防隊隊長,帶著人馬轉赴各地,風雨兼程,辛苦備至。我很少回家,當然更顧不上乜媛了。乜媛就在這時做出了讓我無法接受的事,她與另外的男人約會。
事情本來進行得很隱蔽。他們開車去郊區,停在人跡稀少的地方,不料遭到跟蹤而至的強盜的洗劫。打斗中,那個男人負了傷。若不是路人及時報警,當地公安及時趕到,乜媛差點被強暴。幾乎是赤身裸體的她裹著一件公安服被送回家。這件事是我的辦公室主任告訴我的。他跟我多年,因為忠心耿耿,口風嚴實,照顧乜媛的事我常交付于他。從他的角度,這樣的事當然要向我稟報,只是沒有選對時候。那時的我因為長時間處于高度緊張狀態,整個人已經變得非常脆薄。這事給了我最后一擊,所有的人都在背叛我,包括這個靠我豐衣足食的婊子!當時心里涌出來的就是“婊子”兩個字。什么叫落井下石、墻倒眾人推?這就是。可我還沒有掉到井底,我這堵墻還沒有倒,你們就……我勃然大怒,抓起桌上的電話向無辜的辦公室主任砸過去,命令他滾出去,滾得越遠越好。我的辦公室主任還沒有來得及滾,我就像一堵風化多年的墻嘩啦一下倒了。
我持續高燒不退,無法講話,半個身子不聽大腦指揮。在公司最需要我的時候,我不得不住進醫院重癥監護室。公司內外關于我的傳聞滿天飛揚,且版本各異,最壞的一種是董事長已成了植物人。這時,我的老婆黃雅琴挺身而出,重金聘請了保鏢把懷著各樣心思急匆匆趕來醫院的人擋在監護室外面,他們是債權人、材料供應商以及公司高層主管,甚至包括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她把病危通知書藏匿起來,平靜地告訴他們,董事長由于血栓引起輕度中風,目前醫生正在檢查是什么原因導致血栓。看著她不露聲色的臉以及監護室門口忠于職守的保鏢,他們只好留下鮮花與禮品將信將疑地離開醫院。
我渾身插滿了管子,惟一能做到的就是輕微地點頭或搖頭,大腦卻很清醒,于是,我被深深的無助與恐慌籠罩。這場病來得異常兇猛且突然,我毫無思想準備。我甚至看到穿著黑袍的死神就守候在床邊。
那段時間,我的公司好像進入了休眠期,既沒有好轉,也沒有惡化,一切都在等待。7天后,病情終于穩定,我出了重癥監護室,轉到普通單人病房。我仍然行動不便,醫生規定可說少量的話。黃雅琴把公司的重要文件帶到病房來,她讀給我聽,我考慮后做出決定,她就代我簽字,然后去公司,坐在我那張碩大的辦公桌后,莊重地宣布我的決定。那些決定延續了我一貫的做事風格,傳遞給公司上下一個重要信息:董事長正一天天康復,于是,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崗位上,按部就班地工作,就跟我在公司一樣。
那段時間黃雅琴是我最親密可靠的戰友,她憔悴的臉、溫暖的手以及多年沒有過的溫言軟語天天都陪伴我,鼓勵我。少年夫妻老年伴,我想“伴”就是在你全身不能動的時候.給你喂飯、擦拭口水、接屎接尿而且永遠有耐心的那個人。
一個下午,我午睡醒來,精神較好。乜媛進來了。她是繼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之后的第一個家庭成員以外來探視的人。我知道這出于黃雅琴的肯準,不然,乜媛插翅也進不來。看著淚眼婆娑的乜媛,我覺得我的老婆黃雅琴已超越了夫妻關系,一躍而成為我忍辱負重、同甘共苦的死黨。
乜媛拉著我的手,把被淚水浸得濕漉漉的臉貼在我胸前,訴說對我的想念,訴說在我生病的日子里,她每天都來醫院,卻如何被擋在門外。她百般委屈,肝腸寸斷。我像父親那樣撫摸她漆黑閃亮的長發,一直摸到脖頸深處。我的手指有一點異樣的感覺,拉開衣領一看,兩條還沒有來得及生長平滑的傷疤赫然趴在白嫩的肌膚上,旁邊還有,下邊也有。乜媛拉緊了衣領,驚恐地看著我。我報以溫和寬容的一笑,心里做出了決定,是時候了,分手吧,如果我不結束愛情,愛情就將結束我。當然,我會給她一筆可觀的費用。這個決定,出院即實施,決不拖延。
醫生進來提醒乜媛,病人該休息了。乜媛一步三回頭。看著她苗條的腰肢婀娜著搖出病房,我心如止水,沒有一絲留戀,大概緣分走到盡頭,棋到終盤。也好。
(編輯 謝豪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