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她是淚眼模糊還是笑語盈盈,不管她是富貴貧窮還是哀愁歡喜,他知道她一定會從身邊走過,然后她會取走一束遲到了半個世紀的情人節花。然后,他們會一起走過,而來生,他們還會憑此相認。
那是一個海棠花開的季節,熱鬧了滿樹的姹紫嫣紅。緋紅的花瓣片片飄落,映著金黃的余暉,竟然也別有一番情調。臺灣嘉義縣古柏鎮的那棵海棠樹下,60多歲的老頭正向老伴揮手告別。他們手牽著手,一路走過這飄著花瓣的海棠樹,直到村口,那雙30多年都未曾分離過的手終于分開了,老頭上了開往遠方的汽車:“你等我回來!”
老人要去的地方是大陸,他是一家臺資企業的大陸主管。而他的太太,是臺灣嘉義縣的一個普通的小學教員。他們25歲戀愛,3年后結婚,然后生子、工作、升遷、變動、衰老,30多年的相濡以沫見證了人生的每一個片斷。老人那家臺灣的工廠要到大陸建廠,他是新工廠籌建的負責人,他那當小學教員的太太,則繼續留在臺灣教那些天真的學生。出發前夜,絮絮叨叨的老太太特地在老伴的包里塞了個熱水袋。老頭的腳一到冬天長凍瘡,她始終放心不下。
老頭率真秉直,老太太細膩體貼,他們的婚姻同樣波瀾不驚。至今惟一令老太太想起來很感動的一件事是,剛戀愛那陣,過第一個情人節,快下班了老頭才姍姍來遲,手里抱的不是花,而是一大束海棠的枝丫。他說,只要把枝丫插進土里,好好照顧,來年就一定會開出美麗的花朵。從那天起,那株寄托了愛的枝丫就開始在她的心中成長、開花。
歲月增添著人們臉上的皺紋,同時也改變了人生的際遇。在大陸期間,老人認識了一群日本友人。日本人有吃魔芋的習慣,但日本山地多氣候溫差大,并不適合魔芋的生產。他們希望把技術、設備等搬到大陸來,指導中國的農民種魔芋,然后運回日本。日本人說,蔡先生,你既精通日語,又在大陸生活了多年,想必是做這個事情最合適的人選。率直的老人當場答應,他以為這不過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他甚至允諾對方三年之內一定要種出期待中的優良品種。
而后,新廠奠基、破土、建好、調試、開工、生產……工作中的紛紛擾擾替代了飯桌上的笑語喧囂,一晃三年就這么過去了。三年過后,老人回到了臺灣,其后,他從廠里退居二線,開始安享幸福的晚年。他老了。
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了來自日本的電話。一個似曾熟悉的聲音讓他一下子回到了三年前那個熟悉的環境。三年過后,酒桌上的老朋友已經不在人世,他的兒子說,蔡先生,父親叫我一定要跟你取得聯系,害怕種出魔芋找不到銷路,而認為朋友失信。
老人的心咯噔了一下,想起了當初彼此的承諾。或許無意或許無心,過去他認為在這個商業的世道里,這樣的事情根本犯不著認真。但生活此刻以這樣的姿態還原時,他看到了自己的渺小與虛偽,看到了自己內心還保留的一絲純凈。
他向老太太提出,要去大陸種魔芋。這簡直是個不可思議的想法,沒有人會同意。做了一輩子的夫妻,老太太從來沒有看到老頭如此倔犟,他們有了結婚30多年來的第一次爭吵。像兩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彼此紅著臉據理力爭卻又小心翼翼。
老人說,這是我一生最后的機會——無論是做一個好人,還是擁有一家屬于自己的公司。老太太被感動了,流著淚轉身回屋收拾衣物……
那是何等艱辛的一個場景啊!兩個彼此攙扶的老人,在漫無邊際的土地上,坐著自己都不知道去哪里的汽車,在山間小道、大山深處到處尋找優良魔芋的種植地。在此之前,他們甚至連魔芋都沒怎么見過。
最終他們將駐扎的地方選在了小城宜賓,他們依稀記得那里兩江環繞,問路時人家都會向他們露出友善的微笑。那個地方,漫山的魔芋長得很好,每一片綠色都充滿了希望。
當了一輩子教員的老太太開始為廠址的建設奔走,那個在她看來有些木訥和率真的丈夫,則重新拿起書本,非常細致地鉆研魔芋知識。寒夜孤燈,兩顆心依偎著取暖。這年,老先生67歲,老太太63歲。
幾年后,70歲的老太太都還能回憶起工廠開業時的場景:“老頭子站在中間,一個勁地傻笑,像兩三歲的小孩,走路時都在跳。”說這話時,老太太的幸福洋溢在臉上,像一朵綻放的海棠。
然而商業與理想完全是兩碼事,哪怕是老人的理想。1997年,工廠建好,花掉了兩位老人畢生的25萬美元的積蓄,但建好的工廠卻無米下鍋。魔芋種植面積少,兩位人生地不熟的老人又不懂行,該年工廠只加工了4.7噸魔芋,這幾乎是別人手指縫里漏出來的數字。
萬事開頭難啊!不得已,老太太從幕后走到前臺。她開始與人討價還價,形影不離地站在丈夫身邊應對生意中的每個細節。他們以倔強的姿態挑戰著新的人生舞臺。
但畢竟是生意啊!第一年,他們虧了20萬元;第二年,公司受到原材料漲價的影響,虧了30萬元。老先生的心中有些愧疚,當初辦工廠是他的主意,他努力地將一切掩飾得不留痕跡。買進100元的東西,他將它說成10元。看到老伴臉上的笑容,他覺得這比生意上的成敗讓他更為愜意。事實上呢,老太太也早已看清了先生藏著的小九九,她努力地維持這個善意的“騙局”,她相信先生從來的目的都不是為了騙她,就像當初情人節時先生送給她的那株海棠枝丫,雖然沒有開花,但在內心里早已花開百遍。
就這樣一年一年地虧下去,老先生未有任何的怨言,他向老伴打氣,只要挺過來了,就一定會有時來運轉的時候。的確,生意多難做呀,魔芋廠七八十家,通常還未到收成的時候原料就成了搶手貨。同樣在加工上,大多數人用煤炭烘干,但老先生卻堅持用柴油,成本比同行其他人貴。有人嘲笑他根本不懂生意,老先生笑了:難道就是靠用一些低劣的手段,使成品中二氧化硫嚴重超標,就叫懂生意嗎?老太太站在一旁,含淚表示應允,她的手里,是這個月虧損的賬單。
歡樂浮現在期望里,而苦難卻時時如影相隨。2000年的新年第一天,老先生按下電閘時,沒想到發生了機器爆炸。老先生呆了,那臺機器價值150多萬元,幾乎寄托了自己的全部期望。第一天的開工卻成了停產,悶得發慌時,老先生在金沙江畔心事重重地散步,老太太跟在后面,打量丈夫的表情。未了,老太太說,我有辦法。她回到臺灣,開始變賣了家里值錢的東西,最后湊夠了修機器的60萬元。
公司開辦的第5個年頭,老先生決定去一趟日本。之前產品都直接對日本出口,他想看看自己的東西究竟賣到了什么地方。在日本,他又見到了老朋友的兒子,對方以最高禮遇歡迎了這位70多歲的老人,他們將老先生請上講壇,聽他講那個寧愿虧損也要堅守諾言的故事,聽他訴說他與太太之間那些絮絮叨叨但卻感人的情節。未了,日本朋友無償地提供了一套先進的機器,他們希望這個還在堅持的老人能夠等到曙光的出現,讓他對老伴那顆心懷愧疚的心能夠獲得彌補。
他想老伴一定會欣喜,一定會感到大大的意外。不過,最后意外的卻反倒成了他自己。進到廠區里頭,他發現院里到處都是新鮮的魔芋,密密麻麻堆成了小山。他的老伴,跑遍了附近的所有山區,提前將所有需要的原料購齊。此時正雙手泥巴地站在門口等著他的歸來。無語勝千言,來不及說一個謝字,布滿老繭的雙手緊握竟是最無聲的感動。那一年,他們的工廠第一次實現了贏利。
2005年歲末的時候,記者在宜賓終于見到了兩位老人。幸福蕩漾在他們的臉上,說起對方時,他們一唱一和,或靜靜地傾聽或簡短地補充,樸素的表達勝過千言萬語。老先生說,雖然企業至今都未能收回成本,但他卻覺得自己擁有了富足的財富,那是用愛壘起來的城堡,生生世世都會永存。
每到空閑的時候,他們會手挽著手去江畔散步,或去附近的小山踏青。至今,兩位老人依舊乘公交車上下班,并融入了當地的人群。人們給兩位老人送來雞蛋,有人主動上門來噓寒問暖。宜賓這個溫和而安靜的小城,成了他們愛情與諾言最好的證人。
正是海棠花開的時節,正是無限絢爛的晚景。臺灣嘉義縣古柏鎮的海棠樹下,立著一位平和的老人。他穿著年輕時談戀愛的服裝,手中一大抱嫣紅的海棠。他微笑著調整自己的姿態,有些釋然地說著謝謝。他的老伴即將從海棠樹下經過,他要送給她那株遲到了50年的情人節花。不管她是淚眼模糊還是笑語盈盈,不管她是富貴貧窮還是哀愁歡喜,他知道她一定會從身邊走過,然后她會取走一朵遲到了半個世紀的花。然后,他們會一起走過,而來生,他們還會憑此相認。
(編輯 魯渝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