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11月,27日,我應邀到北京某培訓中心講課,李草根大姐和薛總也來聽了。這是兩位朋友第三次聽我講課。午飯時,薛總和李大姐邀我下午去他們家做客,他們都住亦莊。
下午5點半,薛總帶我們到了李大姐家樓下,我先打了個電話,一會兒,小保姆下來接我們上了四樓。門半開著,李大姐已立在門口,手拿一沓鞋套等著我們。對鞋套我不陌生,但是只有在進養雞場、食品車間和化驗室才套。給客人套鞋套,我還是第一次見。我本能的反應是不進去了,當時就說,我不進去了,直接去外面吃飯吧。李大姐很熱情,她拉我進門,還拿來小凳讓我坐下,并幫我套上鞋套。我很尷尬,就調侃道,大姐讓我套鞋套是不是怕我帶來禽流感?沒想到李大姐說,不是,主要是為年輕人著想,便于清掃衛生。我呆坐了一會,無話可說。茶幾上有一盤已不新鮮的蘋果,還有幾瓶礦泉水。隨行的秘書小馬在李大姐的熱情招呼下,伸手要拿蘋果。我說,別吃了,咱們走吧。李大姐攔住我說,參觀參觀我的房子吧。參觀完了她的大房子,我們又一起到了薛總家。薛總讓換拖鞋,我說要換拖鞋我就不進去了,薛總沒堅持。在他家坐了一會兒,薛總的妻子給我們沏了熱茶,剝了柚子。我要告辭,薛總說晚飯已訂好,還是吃了飯再走吧。于是大家分頭乘車去飯店。
路上我私下對小馬發火,我說她出門做客不懂察言觀色,也不看主人有沒有待客的誠意,就去拿蘋果,太輕賤。我告訴她,要學會觀察:讓你吃蘋果主人會備水果刀,有誠意會遞到你手上,尊重你還會幫你削好。這些你看到了嗎?有些知識你在大學里是學不到的。到了飯店,先說了些閑話。李大姐說,她很佩服我說過的“不被名累,不為利動,不讓情傷,惟理行事”。我說,其實我自己也做不到,今天我就被情傷了。我到你們家,進門就讓我套塑料袋,理由是便于打掃衛生,這是對我極大的侮辱。我活了51歲了,今天還是第一次被人情所傷。不過我是自取其辱,我完全可以拒絕,可還是屈從了,這怪不得你。李大姐解釋說,不光對你,對誰都一樣,我的父母、兄弟姐妹來了都要套這個,就連牛根生和一位老部長來了也要套這個。到蒙牛去全都套這個,這就是蒙牛文化。我不能認可李大姐的說法,反駁她說,你是搞文化的,什么是文化?要我說,真善關為文,潛移默化為化,讓客人套塑料袋是真善美嗎?這不是尊重客人,而是讓客人尊重你們,為你們自己著想,便于打掃衛生,這叫什么文化?
我說,要求客人套鞋套不是文化,是在侮辱客人,是一種壞習慣。主人要求客人入鄉隨俗、客隨主便也不符合待客之道。客隨主便應該出自客人之口,這個角色是不能顛倒的。
李大姐反復解釋,北京家家都這樣。我們不是歧視你,更不是侮辱你。我們潛意識里都沒有侮辱你的意思。我到別人家也這樣,入鄉隨俗是儒家的精神。這是一種生活習慣,文化的本質就是習慣,大家都這樣,你也這樣,這就是中庸。既然你偏不這樣,那我們接受意見,你再來我們可以允許你不套鞋套,不就皆大歡喜嗎?不就過去了嗎?
我們辯論了兩個小時,我感覺我怎么都說不透這個事。當時我喝了很多高濃度的白酒,到后來氣得我把腳抬起來讓他們看鞋底是不是有泥,會不會臟了他們的地板。
李大姐始終不能理解我的真實感受,我也不知道我的脾氣會那么大。氣氛稍有緩和時,我誠懇地說,牛根生和老部長套上鞋套進你家,會和我有一樣的感受,不過人家沒說出來,我說出來了罷了。李大姐始終面帶笑容,非常耐心,她說,真朋友才會說真心話,這就是孫大午的真和實。她還讓我的秘書有機會把這一段寫出來,她幫助修改。飯后,李大姐和薛總送我到高速路口。李大姐說事情過去就過去了,以后誰也不許再提。我們擁抱道別。
那天晚上,酒喝多了說了很多過頭話,第二天酒醒后我很自責,就給李大姐發短信:昨晚喝酒,我多你少,學您的風度!有機會希望能深談。李大姐沒理我。下午又發了一遍,還是沒有回應。
我知道李大姐和大午集團的劉總約定,12月3日大午集團的高層干部要在她的引導下參觀蒙牛北京公司。我告訴劉總,我和大姐的不愉快是暫時的,是我們個人之間的事,要她處理好和大姐的關系,我在餐桌上言語重的地方,委托她打聽一下,并代為致歉!
第三天,我等來了李大姐的第一封來信,她認為給我穿鞋套就像防止隨地吐痰一樣,是一種“文明禮貌的正常行為”,并宣布:“中斷實質性的項目合作”……我們分手時已約好,誰也不許再提那晚的事,沒想到李大姐會違約,給我來了這樣一封信,我很受刺激,便回擊她家是“老鼠洞”、“邪惡”等。
沒想到,李大姐把我和她的私人郵件用群發形式發給了其他人,包括我的秘書。她還給小馬打電話,說孫大午是不是變態,還說我侮辱小馬的人格。我很生氣,因為我那晚把私下對小馬發火的事在飯桌上說了,本意是提示她待客沒誠意,借小馬說事,沒想到她會在這里做文章。秘書們也感到驚異。按慣例,她們出差回來都會寫寫外出的見聞和感受發到公司內部簡報上,事已至此,我就讓她們把寫的東西整理了一下,附上我和李大姐的幾封郵件,公開發出了。李大姐的姓名我隱去了,秘書們寫的東西,我一字未改。但是我提醒她們,準備挨罵吧。就這樣,我把事情挑大了。
這件事很快通過媒體引起了廣泛爭論,也招來了很多謾罵。小小一只鞋套,令我失去了朋友,失掉了生意,也損害了個人的形象,對我的傷害是巨大的。網上熱炒鞋套事件,網友們對我有支持,也有批評和批判,對此我都心存感激,也沒介意那些匿名謾罵。我自己也反思是不是過了。
那晚我和李大姐辯論時,心里非常痛苦憤怒。最強烈最直接的感受是,城里富裕起來的人和普通人尤其是農民的生活離得太遠了。我的身份是一個企業家,但心態上仍是一個農民,這次發火,實質上是對農民的人格尊嚴長期被壓抑感同身受的一次爆發,鞋套成了一個導火索。孔子贊顏回說:“不遷怒。”我這次是遷怒了。人們說我“小題大做”是對的。
有網友批評我,說“為孫大午居然要高舉道德大旗用愚昧、落后、骯臟的衛生習慣取代文明、健康、清潔的衛生習慣而感到震驚!”這是“城市文明和農村文明的沖突”等,這些東西我仍不認可。我認為這是一個誤區,一種誤導。兩個小鞋套沒那么沉重,純粹是一種習慣,近似于一種操作無意識,到不了文化之爭,更到不了文明沖突的層面,它是一部分城市富人東施效顰的做作。從換拖鞋演變成套鞋套,既沒有侮辱人的意思,也起不到保持衛生的作用。但它卻給客人帶來很大的心理不適,為物傷人,我覺得不值。盡管李大姐隨口說給我套鞋套是為了方便清掃衛生,但她內心未必會認為我這樣一個有車代步的人,鞋會多么臟,人會隨地吐痰。她是陷入了習慣的誤區而無意識地操作。我自信我能說服她。因為把家里的客廳等同于食品車間、手術室、博物館,把接待客人等同于對待上門服務的送水工,是牽強附會、違情悖理的事。任何違背情理的小事都值得認真。
現在不管是農村還是城市,人們的物質生活條件都已到了“席好擺,客難請”的地步。如果我們請客,卻要求客人講衛生,為防范客人骯臟而準備鞋套,這個定義的前提就是請來的客人是不講衛生的。如果有這樣一種前提,客也就真的請不到了,在家里請客也近乎荒唐和滑稽了。
另外,我感覺鞋套事件的影響不會輕易終結。我受到了巨大的傷害,但是我不后悔。10年前,我的妻子曾在去城里的親戚家做客時受到類似的待遇,她從此再也沒有登門。她對我說,你會得罪一些用鞋套待客的人,但你也會贏得一些不愿意套著鞋套做客的人。一位鄰居老太太說:“你說出了人們想說不敢說的話。我自己的鞋子穿著很舒服,到人家里連拖鞋也不愿換。你把這事說出來對你自己沒好處,可是對社會有好處。”
社會上的毀譽我不在乎,但是我非常在乎我的妻子和鄰居老太太這些普通人的感受和態度,正因為他們的支持,使我不再惶恐。其實我從最初就懷疑自己,是否有能力挑戰這個鞋套,我太渺小了,一個小小的鞋套,我感覺至今都說不透它,也刺不破它!
鞋套事件還讓我想起狄更斯的一段話:“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這是智慧的時代,這是愚蠢的時代;這是信仰的時期,這是懷疑的時期;這是光明的季節,這是黑暗的季節;這是希望之春,這是失望之冬;人們面前有著各樣事物,人們面前一無所有;人們正在直登天堂,人們正在直下地獄。”
我感覺,物質文明未必就能帶來相應的精神文明,功利主義未必能自然地走向“與人為善”,人文意識和人文價值需要認真反思。我真心地希望,通過鞋套事件的討論,城市家庭客廳的利用率會提高,鞋套的利用率會降低。
(本文作者系河北大午農牧集團監事長)
(編輯 謝豪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