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青年導演寧浩執導,投資不到300萬元的小制作影片《瘋狂的石頭》,在上映不到兩個月的時間即出人意料地取得了2000多萬元的票房成績,觀眾、電影人、媒體幾乎一致給予了超乎尋常的較高的評價,一時之間成為一種令人浮想聯翩的文化現象,有評論甚至將它稱為“2006年的第一場冰雹”。客觀地分析對影片的贊揚,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黑色喜劇類型片。通過戲仿、惡搞造成黑色幽默效果。北京電影學院教授郝建稱,“這部小投資的影片已經開始試圖打破好萊塢電影給觀眾養成的既定觀影習慣,將中國式的黑色幽默和情感表達方式表達得淋漓盡致。”上海交大教授江曉原在接受采訪時也說,《瘋狂的石頭》“充滿了許多讓人會心一笑的黑色幽默。”用導演本人的話說,黑色幽默的類型片“蓋·里奇的《兩桿大煙槍》和《掠奪》確實對我有很大啟示,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這部電影。”
應該說,黑色喜劇片在國外雖然早已自成門類,是一種較為成熟的類型片形式,但在國內還較少出現。《瘋狂的石頭》在國內首開黑色幽默喜劇片的先河,并達到較高的制作水準,令人耳目一新的同時也備受稱贊。
其次,新現實主義。《京華時報》一篇報道稱,“我們身邊有許多偽現實主義電影,《瘋狂的石頭》出現了久違的真實,影片中的笑料以及演員的表演,都是真正的現實主義。”《新民周刊》署名思郁的文章《以戲仿的名義超越》指出,《瘋狂的石頭》“看似荒誕可笑的情節本身最終折射的卻是光怪陸離的真實”。《新聞晨報》一篇評論文章更將《瘋狂的石頭》所體現出來的新現實主義概括為:“創作者的心態很放松,娛人娛己;內容富有平民氣息;對流行事物很敏感,信手拈來加以調侃和戲謔;對一些社會現象有著含蓄的諷刺。”
第三,小制作大影響、小成本大收益。《瘋狂的石頭》證明了小制作電影也可以取得不俗的票房,為中國電影的發展找到了新的方式、路徑,為眾多年輕導演提供了足資借鑒的成功經驗。它的出現,對于低迷的國產電影市場和期待喜聞樂見的電影形式的普通觀眾來說,無疑是個大大的驚喜。
2006年7月13日,中國電影家協會專門為《瘋狂的石頭》舉行了一次研討會,與會專家、學者、電影人、媒體紛紛發表意見。清華大學教授尹鴻指出,從《瘋狂的石頭》中看到了希望,因為中國所謂商業片的拍攝手法還停留在上世紀60年代,使用的還是單一的線性敘事手法。《瘋狂的石頭》大量運用當代電影語言,很有新意。中國如果出現20部類似的電影,電影市場將會有本質變化。北京電影學院電影研究所副所長楊遠嬰教授則更為樂觀地強調,不用20部,只要10部這樣的電影,中國內地的影院就不用再依靠外國大片生存了。
需要特別指出的是,在時下《瘋狂的石頭》所引發的交口稱贊中,人們更多地關注的是影片的黑色幽默的類型與小投資制作的模式,而無意中忽略了在這塊“瘋狂的石頭”背后所蘊涵的深刻而豐富的社會現實意義。
《瘋狂的石頭》高出一般影片的地方,首先就是形象地、不著痕跡地就當前社會上的一些不正常現象、乃至丑惡現象進行揭露和影射。這無疑可以引起觀眾的共鳴和關注。
故事講述了某瀕臨倒閉的工藝品廠,有人無意中得到了一塊價值連城的翡翠,為提升工廠的經濟效益,并籌款為職工發放拖欠的工資,特意舉辦了一場展覽。不料國際大盜邁克與本地以道哥為首的小偷三人幫都盯上了翡翠,他們施展各自的獨門“絕技”,一步步向翡翠逼近。他們在相互拆臺的同時,又要共同面對工藝品廠保衛科長包世宏這一最大的障礙。在經過一系列明爭暗斗的較量、起伏迭宕的曲折及真假翡翠的反復交換之后,兩撥賊被徹底地黑色幽默了一把。
《瘋狂的石頭》曾名《賊中賊》,定位就是以黑色幽默喜劇形式表現關于賊的類型片。但這類影片大多停留在對賊的偷盜手法、生活和情感的表現上,卻很少對賊本身的不同做出思考與區分,也很少由賊背后的故事引發出對深層社會問題的思考,《瘋狂的石頭》在某種程度上做到了這些。
《瘋狂的石頭》中的賊分為“明賊”與“暗賊”,大張旗鼓地表現的是“明賊”,不動聲色地表現的是“暗賊”,但對后者的表現力度卻不比前者弱。“明賊”分為兩種,“土賊”與“洋賊”:以道哥為首的三人幫是“土賊”,他們設施簡陋卻熟悉情況;香港來的國際大盜麥克是“洋賊”,他裝備精良卻孤身戰斗。“暗賊”亦分兩種,“外賊”與“家賊”:“外賊”是覬覦工藝品廠地皮的房地產商馮老板,“家賊”則是接受賄賂打算出賣工藝品廠的廠長謝千里。
“明賊”的目標是工藝品廠新發現的價值連城的寶貝翡翠,而“暗賊”的目標則是更為重要的國家資產——整個工藝品廠。
和“明賊”相比,“暗賊”有著冠冕堂皇的職業和工作,甚至是令人羨慕的,但他們竊取了大量社會財富,只不過方法是隱蔽的。因此,“暗賊”危害更大,影響更為惡劣。在影片中,房地產商馮老板買通工藝品廠的廠長謝千里,謝廠長同意將工藝品廠實施破產倒閉,并將廠址賣給馮老板進行房地產開發。這種罪惡交易導致國有資產的嚴重流失與社會財富的不合理分配。由于謝廠長接受馮老板的賄賂,二人合謀使工藝品廠倒閉,馮老板取得廠址開發房地產,幾百名員工跑前跑后操辦的翡翠展白干了,工藝品廠借這次展覽興起的可能性也沒有了。損失了幾百名工人的利益,肥了馮老板和謝廠長兩個人,流失了國有資產,這是直接惡果。間接的、無形的惡果則是馮老板、謝廠長行賄受賄、內外勾結非法竊取國有資產、社會財富的行為,敗壞了社會風氣、損害了政府形象、惡化了干群關系,從而加劇了社會矛盾,不利于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建設。
可以清楚地看到,影片反映了較為尖銳的社會現實。近期以天津市人民檢察院原檢察長李寶金案為代表的一批涉房地產案件的查處,表明了國家強力介入房地產調控的決心和態度。這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房地產界存在著嚴重的官商勾結、違法亂紀、非法占有社會資源和財富的問題,已到了痛下決心采取嚴厲措施解決的地步,否則將會嚴重影響乃至阻礙社會主義和諧社會的順利建設。
追根究底地來看,《瘋狂的石頭》的成功,得益于現實主義題材的巧妙運用。盡管近年來不斷涌現的大制作、高科技的電影在滿足人們的想象力和感官刺激的需求方面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優勢,但人們畢竟不是生活在夢幻而是生活在現實中,人們更關切的仍然是當下自己的生活和未來的命運。正因為如此,面對近年來借助電腦特技制作的越來越多、越來越濫的奇幻神秘電影,觀眾產生了審美疲勞,并再次產生了對簡潔清新的現實主義電影的呼喚。《天狗》、《光榮的憤怒》以及《瘋狂的石頭》等現實主義影片應運而生。
現實主義,一般的理解就是真實地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可以稱作嚴正現實主義,即正面反映社會生活及其本質和規律。此外還有批判現實主義,就是揭露社會問題,揭示不足與缺陷。但隨著社會的發展和變化,當前正出現一種現實主義的新的表現形態,也就是一些評論中命名的“新現實主義”。
按照筆者的理解,新現實主義新在形式上的輕松活潑、喜聞樂見。對大多數觀眾而言,他們既要看到火熱的現實生活,同時又因為日益激烈的競爭和越來越重的生存壓力,需要一個發泄、舒緩的渠道,電影對他們來說畢竟是一種消遣的方式。這就為有追求的電影人提出了更高的標準和要求:一方面,他們的影片應當更多地關注社會現實,而另一方面,也必須含有相當程度的娛樂性元素。
同是現實主義,由于取向和風格不同,票房成績和觀眾的反響大相徑庭。《我們倆》、《吐魯番情歌》、《院長爸爸》、《哨所外的風景》等嚴正現實主義影片市場影響都不大,批判現實主義的《天狗》還差強人意。《天狗》講述忠于職守的護林員李天狗為保護珍貴的森林資源,在被打成重傷、生命垂危的情況下槍殺盜伐林木的地痞惡霸。《天狗》制片人李虹坦言,目的就是要拍現實主義,揭露人性的、深刻的東西,“這是個讓人深思,值得回味的片子,它反映的問題隨處可見,不僅僅是在農村”。盡管《天狗》先后獲得第13屆北京大學生電影節“最佳故事片獎”、第9屆上海國際電影節“評委會大獎”,并被廣電總局列為建黨85周年獻禮片,但投資500萬元制作的《天狗》,到7月中旬僅取得了400萬元的票房,并且大多來自單位包場;而投資近300萬元的《瘋狂的石頭》,在觀眾的口口相傳中形成了超強人氣,同期票房超過了一千萬元。同為小成本電影,《天狗》和《瘋狂的石頭》走的是兩條路:一悲劇一喜劇,一批判一娛樂,票房相差巨大,頗值得深思。
此外,熟練運用各種電影手法,是當前國產電影中最像電影的影片,最電影化的影片,這也正是有評論認為《瘋狂的石頭》帶來國產影片發展的一種新趨勢的原因之一。
影片巧妙地轉化、運用了商業片、類型片的基本元素,同時借鑒了警匪片、喜劇片、武打片等類型電影的成功元素,從而使之成為一部成功的商業電影,以小搏大。根據《南都周刊》記者金楠等人對編劇岳小軍的采訪,可知整個制作團隊歷時數月,改動數十稿才完成。目的就是想拍一個在中國沒有拍過的類型片,做個區別于國內商業片的電影。
《瘋狂的石頭》可以說是現代電影技法的大薈萃,廣泛運用了長鏡頭、短鏡頭、廣角鏡、表情特寫等拍攝手法;不僅有平行剪輯,而且還有較為高明的流暢剪輯。平行剪輯較為常見,就是把同時發生的幾件事連續呈現,可以突出緊張氣氛,加快節奏,如包世宏備展、土賊道哥團伙備偷、洋賊麥克備偷。流暢剪輯講究前后情節的巧妙關聯、自然銜接,比平行剪輯的難度要高一些,《瘋狂的石頭》有兩處流暢剪輯用得都比較巧妙。一次是房地產公司的楊秘書在給洋賊麥克寶馬車當作案工具時,交待車燈有問題,他剛說出“那個燈”,下邊馬上就接一名保安對包世宏說的話,“燈有點問題”,直接轉到展廳備展現場。另一次是包世宏發現翡翠被人掉包后,頭暈目眩,看似要仰面跌倒,下邊的鏡頭直接轉到包世宏情緒極度低落地躺到賓館的床上,頭卻枕到了去北京兌獎悄然離開的三寶留下的紙條。
再有,影片的對白精巧,效果詼諧幽默。臺詞設計有莊詞諧用、雅詞俗用、戲仿等。如洋賊麥克用繩子吊在空中偷翡翠的情節,是對《諜中諜》等影片類似情節的戲仿。
北京新影聯影業有限責任公司策劃人周宇認為,《瘋狂的石頭》是一部非常“電影化”的電影,它的臺詞設計、鏡頭運用、剪輯畫面等處理得都很專業。這些因素加到一起,就是導演寧浩在接受采訪時強調的,“導演是個木匠,每拍一部電影要先搞清楚自己做的是把椅子還是張桌子。像《瘋狂的石頭》這種,相當于我做把椅子,我所有的問題就是考慮怎么讓人坐得舒服。”
當然,在一片贊揚聲中,也有冷靜的批評。受邀前來觀影的香港電影人認為,《瘋狂的石頭》格局不大、氣勢狹小,難以成為主流商業片,難以成為電影的主流,也不可能成為中國電影的主流,因此它的成功只是個案,是個偶然,不具備可復制的條件和價值。因為以前香港也出現過類似情況,例如張堅庭的《表錯七日情》、彭浩翔的《買兇殺人》、杜琪峰的《一個字頭的誕生》等就憑與眾不同取得過轟動效應,但一閃而逝。
事實不幸言中,《瘋狂的石頭》在香港表現平平。投資人劉德華將《瘋狂的石頭》引進香港,原定在七家影院放映,后來改為四家影院,8月10日上映后,兩周才得到了20萬元的慘淡票房。
第二,木河等人在《中國新聞周刊》撰文強調,《瘋狂的石頭》成功的重要原因就在于“本土化滲透在了影片每一個細節當中”,針對這種論調,反對的聲音指出,把蓋·里奇的《兩桿大煙槍》和《掠奪》中的元素幾乎原封不動地照搬到重慶,再加上所謂的流行文化的幽默和惡搞,并不等于本土化。本土化并不僅僅是方言、熟悉的生活細節,真正的本土化應是一種有組織、有意識的文化復興運動,以便抵抗外來文化壓力。
第三,北京電影學院黃式憲教授認為,寧浩拍攝《瘋狂的石頭》,從劇本內容,到劉德華投資,再到制片方的具體要求,很像一種限定框架的命題作文。整部影片給人的感覺更像一部鬧劇而非喜劇,較為膚淺,過于迎合當前比較浮躁的市場。他還強調中國電影沒有藝術片將會死亡,像寧浩這樣的年輕導演不應過早拍商業片,應該先多拍一些文藝片。
應該承認,上述批評意見還是有一定道理的,因為《瘋狂的石頭》畢竟只是一部二流制作的低成本電影,這種類型電影通常沒有大明星參與,故事簡單俗氣,常靠刺激性題材與影像取勝。同時,我們也不能以一部小制作電影的成功就對有條件的國產大投入、大制作電影不以為然。因為如果中國電影真的都是小打小鬧的小制作,也就很難在國際電影市場上成大氣候,畢竟大投入、大制作的大片在國際市場上更有競爭力、沖擊力。寧浩在接受《北京青年周刊》采訪時也認為,“良性的電影市場,大中小成本的電影都需要”。
也就是說,對《瘋狂的石頭》盲目贊揚不對,但無視其是中國電影的一個成功亮點也不對。看看中國電影目前的境況,就可以明白為什么觀眾、媒體、電影人因《瘋狂的石頭》而生的興奮之情。在今年春季的一次會議上,廣電總局電影局有關負責人指出,2005年約有260部國產故事片,進入主流院線的約有98部,其中放映到兩天以上的則僅有50部左右。《瘋狂的石頭》以不到300萬元的投入,取得2000多萬元的票房,當然值得受到贊譽。因為它讓人看到了新一批電影導演的高起點和新路徑,樹立了把中國電影做大做強的信心。
總之,《瘋狂的石頭》的勝出靠的是引起共鳴的題材內容、精巧的對白、新穎的手法和形式,以及對商業片、類型片基本元素有效、巧妙的化用。也許這就是小制作電影生存乃至成功的經驗所在、制勝所在。資本的價值取向永遠指向利潤,市場經濟充滿著冒險與機遇,而其中的成功與失敗變數太大,存在著許多不確定的和偶然的因素。影片生產看來也不例外。
(作者單位: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