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琵琶行》是唐詩中的名篇佳作,一般的唐詩選本或高中語文教材幾乎沒有不收的。但一涉及“名屬教坊第一部”之“第一部”的解釋,則基本上要么避而不談,要么語焉不詳。這非常不利于對全詩的理解。近年來有人撰文指出:“所謂‘第一部’,即第一類,亦即第一流。”(見遲乃鵬《白居易〈琵琶行〉“第一部”注釋商榷》,載《中國語文》2003年第6期)筆者認為,將“第一部”釋為“第一流”,恐不是詩歌原意。下面我們提出另一種看法。
要弄清“第一部”的真正含義,必須先了解“教坊”是個什么樣的機構或組織。根據唐代崔令欽《教坊記》,唐玄宗即位以后,“乃置教坊,分為左右而隸焉”,“右教坊在光宅坊,左教坊在延政坊。右多善歌,左多工舞,蓋相因成習”,“妓女入宜春院,謂之‘內人’,亦曰‘前頭人’,常在上前頭也。其家猶在教坊,謂之‘內家’”。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教坊是唐代專門掌管樂舞的一種官署,主要負責有關音樂、歌舞乃至俳優雜技等的教習和演出。
教坊始置于唐代,宋元等朝代也基本上保留“教坊”這種機構,并沿襲了相關的管理體制。為了論證的需要,下文的舉例將兼及宋元時期的文獻。
大概是由于認識的深化或管理等方面的需要,人們很早就以“部”給事物分類。音樂按“部”分類的歷史也很悠久,如段安節《樂府雜錄》分為雅樂部、清樂部、鼓吹部、鼓架部、龜茲部、胡部等。
唐代關于音樂的分類在繼承隋朝的基礎上,又有所發展和改造。這一點在宋代郭茂倩編次的《樂府詩集》中就有比較詳盡的記載:
(1)隋自開皇初,文帝置七部樂:一曰西涼伎,二曰清商伎,三曰高麗伎,四曰天竺伎,五曰安國伎,六曰龜茲伎,七曰文康伎。至大業中,煬帝乃立清樂、西涼、龜茲、天竺、康國、疎勒、安國、高麗、禮畢以為九部。……唐武德初,因隋舊制,用九部樂。太宗增高昌樂,又造宴樂,而去禮畢曲。其著令者十部:一曰宴樂,二曰清商,三曰西涼,四曰天竺,五曰高麗,六曰龜茲,七曰安國,八曰疎勒,九曰高昌,十曰康國,而總謂之燕樂。聲辭繁雜,不可勝紀。(《樂府詩集》卷第七十九)
教坊這一音樂官署成立以后,它自然要按照當時常規的音樂門類設置“二級機構”,只不過可能由于分類標準的非唯一性等原因,這種二級機構常常會有另外一些叫法。例如:
(2)開寶中,平嶺表,擇廣州內臣聰慧者數十人于教坊習樂,名簫韶部,改曰云韶部,內宴則用之。(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第八)
(3)燕樂教坊外,復有云韶班、鈞容直二樂。太祖平嶺表,得劉氏閹官聰慧者八十人,使學于教坊,賜名“簫韶部”,后改今名。鈞容直,軍樂也。(宋·葉夢得《石林燕語》卷三)
除此,直接使用“第一部樂”或“第一部”來表達的也時常見到。例如:
(4)李袞善歌,初于江外,而名動京師。崔昭入朝,密載而至。乃邀賓客,請第一部樂,及京邑之名倡,以為盛會。(唐·李肇《唐國史補》卷下)
(5)眾樂雖同第一部,德宗皇帝常偏召。(唐·元稹《五弦彈》)
(6)鈿床銀甲不勝清,錦席銀箏無限情。第一部中當絕藝,十三弦上有新聲。齋宮蟬怨時時咽,湘浦鴻來個個驚。宜向教坊供國樂,要須名似郭無名。(《張蛻庵詩集·贈箏工任禮》)
在上面諸例中,“第一部”無疑是指音樂的某個類別或曰教坊中的一個部門。尤其是例(5)的“眾樂雖同第一部”更明確地顯示了這一點。從文獻考察來看,當時除了有“第一部”的用法外,還有“第二部”的用法。例如:
(7)縱無宴席,科頭亦逐日請給茶錢。第一部樂官科頭每日一千,第二部五百,見燭皆倍,科頭皆重分。逼曲江大會,則先牒教坊請奏,上御紫云樓,垂簾觀焉。(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三)
此外,“部”后接“首”“頭”的用法也為我們提供了佐證:
(8)婦人曰:“妾欲遽言,慮驚貴客;知子有志義,言固無害。昨夜特遣錦衣兒奉迎,誤觸君馬,有辱見捕。妾乃唐莊宗之內樂笛部首也。”(宋·劉斧《青瑣高議后集》卷之六)
(9)子瞻曾為先公言:“書傳間出疊字,皆作二小畫于其下。樂府有《瑟二調歌》,平時讀作‘瑟瑟’,后到海南,見一黥卒,自云元系教坊瑟二部頭,方知當作‘瑟二’,非‘瑟瑟’也。”子瞻好學,彌老不衰,類皆如此。余嘗訪教坊瑟二事,云每色以二人,如笛二、箏二,總謂之“色二”,不作“瑟”字,不知果如何。(宋·朱彧《萍洲可談》卷一)
(10)吹、彈、舞、拍,各有總之者,號為部頭。(宋·周密《齊東野語》卷十七)
例(8)“部”后接“首”,例(9)(10)“部”后接“頭”。從上下文可知“首”和“頭”都是“首領”的意思,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領導”,或曰“負責人”。因此,“部首”“部頭”乃“(某個)部門領導”之謂也。
另一方面,我們也可從“名屬教坊第一部”這一句子的句法語義方面來分析。先看下面幾個例子:
(11)京中飲妓,籍屬教坊,凡朝士宴聚,須假諸曹署行牒,然后能致于他處。(唐·孫棨《北里志序》)
(12)某幸未系教坊籍,君子倘有意,一二百金之費爾。(唐·孫棨《北里志·王團兒》)
(13)近有商訓者善吹笙,亦籍教坊,為都知。(宋·錢易《南部新書》癸)
以上三例都提到了一個共同的話題,即“教坊籍”。這說明,在當時,進入教坊的樂工、歌舞伎人是要履行一定的手續,并承擔一定義務、享有一定權利的。他們的人身自由也受到某種限制。入了教坊,即隨之有了“教坊籍”,“入籍”和“脫籍”都不是隨便就可做到的。例(11)中,作者說“京中飲妓,籍屬教坊”,這里的“籍”即是“名籍”“身份”;“屬”即“屬于”,整個句子就是交代“京中飲妓”的身份和歸屬關系。
拿“名屬教坊第一部”跟例(11)比較,第一,在形式上,“名屬教坊第一部”跟“籍屬教坊”用的是同一種句法結構;第二,“名”“籍”表義基本相同。這一點從它們在古代和現代的并列用法中可得到證明。例如:
(14)品流巫峽外,名籍紫微中。真侶墉城會,夢魂通。(唐·孫光憲《女冠子》)
(15)更無名籍強金榜,豈有花枝勝杏園。(唐·徐夤《長安即事三首》)
很明顯,“名屬教坊第一部”跟例(11)“籍屬教坊”相類,只是這里對琵琶女歸屬關系的交代更為具體,不僅說她屬于教坊,而且進一步點出她在教坊中的具體部門(全詩七字句式也許是促成詩人這樣寫的另外一個原因)。
再從全詩來看,“名屬教坊第一部”是琵琶女向詩人傾訴自己身世的一部分內容,即“自敘”,它不是詩人對琵琶女演技的評價性表述。這一點有詩人的“自言本是京城女”一句為證。我們不妨看一下原詩: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蛤蟆陵下住。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
既然是琵琶女自陳身世,那么一般來說她不會自我吹噓,說自己的演奏水平屬于一流。符合情理的應是交代自己的身份、職業及居家情況等。
綜合上面多方面的分析,我們認為,對“名屬教坊第一部”之“第一部”的合理的、符合詩歌原意的解釋應是:教坊中的一個音樂(含歌舞)類別或曰音樂部門(具體掌管什么音樂作品等,還有待進一步考證)。
實際上,古往今來,一般都不會以內部成員的專業技術水平作為分類依據來設置機構。如當今的歌舞團,雖然根據演唱(演奏)水平等把演員分為一級演員、二級演員等,但歌舞團內的二級機構則還是按照專業或演唱曲目等來分的,不可能出現一個單獨由一級演員或二級演員組成的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