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年,受西方的影響,文藝理論界一直在討論“文學的死亡”和“文藝理論的危機”。如今“危機”話題的論爭已漸告式微,給我們留下了一些值得反思的問題。
常見的有兩個命題:一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論所面臨的危機,二是走出文藝理論危機的策略(對策)。圍繞第一個命題,常見的一個說法是:為什么在20世紀90年代以來,我們的文論研究會面臨危機呢?圍繞第二個命題,常見的一個說法是:只要我們具有正確的對策,便可以走出文論的危機。這些命題和話語,從一定的意義上講,是正確的,但它仍會給人們造成一定的誤解:好像文藝理論的危機只發生在20世紀90年代以后;文藝理論的危機是暫時的,是可以走出和結束的。
我們還看到,在“危機”話題的討論中,有的人對“文藝理論危機”的到來感到震驚或惶恐,有的面對“文藝理論危機”感到悲觀。對當代文藝理論的危機感到不安和擔憂是無可厚非的,但它同時使我們看到了問題的另一面:一部分人對“文藝理論危機”的問題,毫無思想準備,好像文藝理論出現危機,是極不正常的。
這就暴露一個問題:對當代文藝理論危機的認識不到位。這個問題值得我們探索和思考。也許再過幾年又燃“危機”“戰火”,又會出現上述現象;況且,時下文藝理論的危機仍存在著,需要對其有所了解;再者,“文藝理論危機”的話題源自西方,對此亦需要有反思性的回應。
筆者認為,從整體上看,任何民族的文藝理論,如果沒有統一的文藝理論,就永遠會處于無間斷性的危機之中,不是出現這樣的危機,就是出現那樣的危機;舊的還沒有結束,新的就又產生了;經過努力,有可能消減危機,但不可能徹底結束危機。從這個角度來看,消解了統一的文藝理論,文藝理論的危機是不可避免的。理由如下:
第一,從文藝理論與藝術實踐的關系來看,當代文藝理論永遠是滯后的,永遠處于未決狀態,在一定程度上與藝術實踐脫節。
從發生學上看,文藝理論是文藝實踐經驗的科學總結,是對文藝活動中規律性因素的表述,是對既有藝術經驗的解釋和抽象概括。當新的文學藝術類型和文學藝術經驗產生,現有文藝理論喪失解釋能力時,它的變革時期就到來了。概念、術語、命題的發生、演化、淘汰過程都是順應文學藝術實踐的。一種藝術經驗消亡,它所支持的文藝理論便也隨之枯萎;一種藝術經驗有生命力,它所支持的文藝理論也相應活躍。對此,我們應該辯證地看,藝術創作實踐是文藝理論產生的前提,沒有藝術創作實踐,也就沒有文藝理論。但文藝理論反過來要指導文藝實踐,如果不這樣看,文藝理論永遠是滯后的,永遠處于危機之中。
文學藝術的歷史長河奔騰不息,從過去、現在走向未來,它常常處于日新月異的變化之中,中國新時期藝術實踐的發展,就說明了這個問題。如這幾年出現的藝術非藝術的界限問題、影像文化問題、紙介質文學出版物與網絡文學關系問題等,都需要文論加以面對。而這些問題正處于變動之中,有很大的不確定性,對它的理論概括還需要一定的時間。當這個理論概括成熟的時候,上述問題又會出現新情況,這時文論又會顯得捉襟見肘。藝術實踐的不斷發展,就意味著由此而伴生的文藝理論永遠處于不確定狀態。從這個角度看,文藝理論永遠處于未決狀態,永遠在危機中生存。
上述問題涉及哲學上的理論和實踐的關系。當代文藝理論,在我看來永遠伴隨著危機。
理論與實踐屬不同層次,決定了理論與實踐的完美結合永遠是個過程。它們之間的一致性是相對的、暫時的,它們之間的張力、距離卻是絕對的,永恒的。有了間距才有結合的必要,兩者之間的距離正是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前提。理論與實踐之間之所以存在張力和間距,是因為理論是從具體的、現實的實踐中抽象和概括出來的,在這個過程中,需要舍棄或“蒸發”掉個別的感性材料、具體的實踐條件和某些帶有特殊烙印的時代因素等,這樣就產生了理論與原初實踐之間的差異,而當這些理論重新去說明和指導具體實踐時,又與復雜的現實環境、多變的實際情況、實踐主體的心態等產生差異或差距。正是這種間距,造成理論難以完全實踐化和現實化。
我們從中得到啟示:當代文藝理論與具體藝術實踐在一定程度上脫離,似乎是正常的。當代文藝理論對眼前豐富多樣的“圖像世界”、文化審美現象等,不能做出及時的、科學的解釋,當代文藝理論的某些概念、范疇、方法,一時便不能適應文藝創作實踐,看起來這好像是文藝理論的危機,而這種危機又是必然的,不可避免的。實際上在這種危機中不斷地推進文藝理論的發展。
第二,當代文藝理論都是在某種領域和某種角度對文學的思考,其結果是“顧此失彼”。
從表面上看,文藝理論的來源或曰研究對象具有統一性。一般來講有三個方面:(一)本民族的文學史研究,從中獲得啟示、論據,發現規律,在過去藝術實踐的基礎上建構理論;(二)比較文學和比較詩學研究,通過借鑒外國的獨特的文藝理論實踐和藝術創作經驗,豐富理論內涵,加強理論實證;(三)研究現實的藝術創作經驗,為理論補充新鮮血液,尋找新的支撐點。列寧指出:“人不能完全把握一反映一描繪全部自然性、它的‘直接的整體’,人在創立抽象、概念、規律、科學的世界圖畫等等時,只能永遠地接近于這一點。”上述三方面涉及到兩千多年來中外數以百計的民族文學藝術史、數以萬計的藝術家、作家的創作經驗、數不清的藝術文本,又涉及到復雜的社會制度、意識形態、民族特性、社會心理、審美慣性等。因此,當代文藝理論做不到對上述對象進行全面的觀照,它“只能永遠地接近于這一點”,從某些方面或領域切入來建構自身。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伊格爾頓說:“文學有特定的研究對象嗎?也沒有,各種文論關注內容也是不一樣的,對象的統一性也像方法的統一性一樣虛無縹緲。”所以“任何理論”只能“從它研究對象這一角度來界定自己。”20世紀西方許多文藝理論形態如接受理論、女權主義文論等都是從某些研究對象出發來構建理論體系的。西方文論不可能有統一的研究對象,也就不可能有統一的文藝理論,必然出現“適此而不適彼”的現象,對“彼”來說,文藝理論出現“危機”了。
另外,我們也要看到,當代文藝理論是以某些文學藝術現象為研究對象,所以它不可能包羅一切。當代文藝理論家在用不同的方式解釋藝術世界,所以,當代文藝理論往往是從某種角度、某種眼光出發對文學藝術的思考。如,再現論關注的是社會生活和藝術創作的關系,表現論關注的是創作主體和藝術創作的關系,它們關注的角度不同;人本主義文論站在人道主義立場來思考文學藝術,科學主義文論站在實證主義立場來思考文學藝術,它們依據的立場、眼光不同。可見,視角、眼光不同,對文學藝術的認識也就有多種多樣的解釋,由此消解了文藝理論對文學的統一的解釋,文藝理論必然出現局限性和危機,必然會“顧此而失彼”。
第三,從當代文藝理論的發展過程看,它是質疑者,又是被質疑者,沒有永恒的形態、原理、觀念、術語。
喬納森·卡勒在1997年出版的《當代學術入門:文學理論》一書中,對“理論是什么”做出了深入探討,并從四個方面對理論進行界定,其中一條是:“理論是對常識的批評”。他說的理論亦包括文藝理論,文藝理論即是一種常常質疑藝術活動常識的話語實踐。一方面,它要對藝術實踐中形成共性、共識的東西進行反思、質疑,進行概括總結,實現所謂的理論化;另一方面,一旦某種理論化的成功成為一種理論常識時,似乎對藝術實踐形成了一種有形或無形的控制,對藝術家、作家的個性形成某種“威脅”,這時它就成了質疑對象。同時,面對新的藝術實踐和生活實踐,理論家又會展開新的反思和質疑,包括對以前理論本身的反思和質疑,從而探索新的理論話語。如此往復不息。諸如西方浪漫主義文論對古典主義文論的質疑,現實主義文論對浪漫主義文論的質疑等等。當代文藝理論就是在這種不斷質疑、否定中更替、發展的。它是質疑者,又是被質疑者,從這個角度看,危機時時刻刻伴隨著文藝理論。
從上述我們看到,當代文藝理論是作為過程展開的。“一切過程都有始有終,一切過程都轉化為它們的對立物。”一個過程的終結意味著新的開始;新的開始又必然脫胎于舊的過程,如此循環無窮。同時,任何一個過程本身亦處于經常的變動之中,不斷有新的因素產生,不斷有舊的因素消亡。所以當代文藝理論沒有永恒的理論形態,更沒有永恒的概念、觀念、術語。一切都在發展、變化之中,一切也都是在危機之中。
第四,從當代文藝理論的特性來看,它所蘊含的主觀成分,使裁剪與曲解客觀的藝術事實現象根本無法避免。
從表面上看,當代文藝理論與科學知識都來源于實踐,主要是由事實陳述性話語構成。但兩者之間存在著重要的差異。科學知識的事實陳述性話語,體現的是知識的客觀性、可實證性,而文藝理論的事實陳述性話語相對來說具有較濃的主觀成分。一方面,文論事實陳述話語不僅建立在文論家“前理解”的基礎上,而且還要受到個人的主觀要素包括心理要素的影響,在很大程度上規定了文論家們看和思的方式;另一方面,文論家對藝術事實的描述極具目的性和主觀選擇性,他們從紛繁復雜的藝術現象中選擇的相當一部分是那些符合其理論內涵的實踐經驗和藝術現象;再者,也不排除有些文論家在一定程度上有觀念先行的做法,他們把某些藝術實踐、藝術現象當成支持其理論有效性和合法性的論據。由此可見,盡管當代文藝學界一直在強調文藝理論的科學性、實踐性,但由于它屬于人文知識的范疇,其主觀成分根本無法避免,只是多少而已。這就使當代文藝理論在一定范圍、一定程度上不可避免地裁剪與曲解客觀的藝術事實,甚至出現“空對空”無法實證的現象。
第五,從當代文藝理論的構成看,其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從來就沒有平衡過。
韋勒克和沃倫在《文學理論》中曾把文學研究分為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內部研究即藝術內在規律的研究,外部研究即跨學科研究。從中西文論史來看,這兩種研究從來就沒有平衡過。以現當代文論為例。眾所周知,西方從18世紀意大利維柯的社會學文論開始一直比較重視文學藝術的外部研究,到20世紀初,由俄國的形式主義理論轉向,轉到文學藝術的內部研究;到20世紀后期,由法國后結構主義理論轉向,又回到文學藝術的外部研究。我們看得異常清楚,文藝理論呈“S”型發展趨勢,有時外部研究突出,有時內部研究突出,無論是哪種研究突出,都意味著文藝理論的危機。
以上筆者從五個方面分析了當代文藝理論時刻伴隨著危機的可能性和必然性。但這只是從整體上著眼的,具體的或不同民族的文藝理論危機的表現是有很大差異的。
必須說明的是,筆者在這里闡述當代文藝理論危機的不可避免性,并不是在搞文學上的宿命論,不是主張對危機可以聽之任之。筆者只是在指出:危機,對當代文藝理論來說,是家常便飯,隨時都存在。那么我們面對中國的當代文論危機,應保持平常心,不應該感到震驚或惶恐,更不應該傷心和悲觀。關于“危機”話題的討論,之所以出現一些空洞的或抽象的理論爭論,其中很重要的一條就是對當代文藝理論的危機沒有思想準備,一時浮躁所致。眼下,文藝理論仍在危機之中,理論家們如果能夠擺脫那些空泛的理論論爭,而潛心于真正的理論沉思,將會真正地削弱危機,出現文論的新氣象。
(作者單位:鄭州大學文學院)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