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有幾部值得關注的作品。胡學文的《命案高懸》(《當代》)是一篇典型的“底層小說”,但作家沒有像一些“底層文學”寫作者那樣站在“底層”之外或之上呼號,表達空疏的道德義憤,而是深入其中,對“底層”的復雜情態進行了精微的描摹,使人物和事件都具有了生根的邏輯性;李馮的《車廂峽》(《收獲》)以目前已頗受冷落的“先鋒筆法”重述李自成的故事,頗有當年李自成“困獸猶斗”的架勢,當然,藝術上是否成功還有待爭論;嚴歌苓“非洲小說專輯”(《上海文學》第7期)三篇均短小精悍,讓人讀后有痛感,不但延續了一貫的“嚴氏風格”,也加入了對一些文化、經濟殖民問題(尤其是中國人也作為殖民者出現)的新思考;姚鄂梅和王松都各自推出了新長篇(姚鄂梅《白話霧落》,《鐘山》;王松《蛾的飛翔》,《大家》),在長篇寫作上顯示出更成熟的實力;石舒清的《長蟲》(《人民文學》第7期)、龍一的《潛伏》(《人民文學》第7期)、冉冉的《河邊》(《上海文學》第8期、馬曉麗的《云端》(《十月》)、格致的《千萬別讓她說話》(《十月》)都是值得一讀的用心之作。此外,為紀念《萌芽》創刊50周年,雜志在第7期擺出“盛宴”,張悅然、蔣峰、徐敏霞等年輕作者各自以新作展現了“80后”的豐姿和局限。
胡學文的《命案高懸》(中篇)堪稱當下“底層文學”熱潮中的又一力作,小說通過對一樁命案的追尋,對當下農民的生存狀態和農村基層權力的運行方式進行了深透而又精微的書寫,無論從現實揭露的深入性、人物塑造的立體性,還是敘述控制的均衡性上,都值得稱道。
“官民沖突”是有關農村“底層寫作”題材的一個常見主題,作者的巧妙處在于,他選取了光棍吳響的視角來追蹤一樁命案。吳響既是鄉村中的一個無賴潑皮,又是鄉政府任命的護林員和看坡員,這種“亦官亦民”的特殊身份使他輕易地游走在“官”和“民”之間,把二者的生活狀態盡收眼中,也成為“官民沖突”的見證人和參與者。作者沒有把吳響簡單地寫成一個狐假虎威的反面角色,而是把他當成一個“圓型人物”來塑造。他雖然暫時為“官”,但身份畢竟是“民”,這使他在“官民”的沖突中,最終代表了“民”的一方。小說開頭鋪寫他對死者尹小梅的迷戀和追逐,也使他在尹小梅死后堅持追尋真相的舉動變得合情合理了。如同秋菊要尋找一個“說法”一樣,吳響的追尋也帶有非理性的成分,那種在挫折面前反而爆發出驚人執著的倔強,讓人想起路翎筆下那些具有“原始生命強力”的人物形象,內涵豐富而有力度。
吳響追尋真相的過程既是人物性格鋪展的過程,也成為推進故事后半部分發展的動力,作者借吳響遭受的迫害逐漸展示出權力運作的猙獰面目,以及在習慣性的忍氣吞聲中,農民心理上的扭曲異化。鄉政府官員之間的互相勾結、金錢權力結成的天羅地網、受害者親人在接受了八萬元賠償金之后的妥協、周圍人們的麻木不仁……構成了底層社會的眾生相。小說的結尾更意味深長,吳響始終沒有查出尹小梅的真正死因,她究竟是舊疾心臟病發作,還是被副鄉長威逼致死?答案始終撲朔迷離,這不僅是作者有意設置的一種敘事懸置,造成一種懸念,以呼應“命案高懸”的標題,更是一種對“底層”民眾悲慘境遇的真實反映:在這里,農民的基本生存權利無法得到保障,了解真相的“知情權”亦被剝奪了。面對“高懸的命案”,農民不僅是求告無門,甚至鳴冤叫屈的愿望也早被權力和金錢所壓抑腐蝕。這種含蓄“曲筆”的運用無疑比直接狂呼亂喊的方式更具有思想力度和藝術張力,從中可看到作者胡學文對現實生活的深透理解和小說藝術性的慎重考量。
在當下現實主義創作喧囂熱鬧的勝利鑼鼓中,李馮的中篇《車廂峽》有些寂寞。也許正因為這寂寞,才值得我們認真地關注。和很多偽小說比起來,我以為,它執行的是真正的文學的議程:首先自身是藝術;其次,它要解決相關的藝術問題。
從小說的基本面來看,《車廂峽》的語言、技術和結構能力以及整體上呈現的張力,在當下的小說中無疑屬上乘。語言挺拔洗練,故事回環扯動,用足以整合復雜故事的結構,有效地將李自成漫長的后半生納入了兩萬余字的篇幅里。在技術方面,除了起承轉合和細部的處理圓潤外,李馮在這個小說里表現了高超的處理復雜的時間和空間的能力,這是當代大多數小說都不具備的。但有意思的是,自先鋒小說落潮之后,大家突然問變得恥于談及技巧了,似乎一講點技巧就有深度欠缺、現實關懷不夠之嫌。在這個意義上,《車廂峽》玩了一回文學的藝術體操就顯得難能可貴。當然,《車廂峽》不是單純的藝術體操,它有巨大的想法,從進入個人與歷史之間的縫隙時開始,它肩負的就不僅是顛覆解構的任務:把闖王從萬人之上拉下馬來,重構一個“個人化”的起義者形象;它還要解決如下兩重關系:具體的個體/領袖與抽象的個體/領袖的關系,個體/領袖與群體的關系,它們在什么時候可以統一,在什么時候又能相互轉換;以及,提出作為個體的闖王對“自由”的獨特理解。在《車廂峽》里,李馮有效地解析了李自成一生的戰斗歷程和精神歷程,尤其是后者。李白成所以念念不忘車廂峽,是因為車廂峽里的狀態正是他人生的狀態,也是他的人生哲學和軍事哲學,那就是困獸猶斗,勇往直前。
也許所有的藝術品質都會不再新鮮,所有的道理和判定都將過時,這個小說免不了也要灰飛煙滅,但在2006年大面積的平庸懈怠的小說創作中,《車廂峽》之精神抖擻,也算是荒年里一只殷實的飯碗。
《上海文學》第7期推出了嚴歌苓的“非洲小說專輯”。這個專輯的小說據說是作家隨大使丈夫遠渡非洲之后的潛心之作,寫的都是些傷心故事,可一望即知并非有意賺人熱淚的凄慘,而是洞察世事之后的無奈。每個人物都自有命運——命是性格,運就是注定要遇到某個改變自己一生的“上帝一撒旦”,幾乎毫無選擇,也絕無退路,不得不眼睜睜地錯到底,來個“終生誤”。
第一篇《集裝箱村落》(短篇)里面那個黑人女孩子瑪麗亞就是這樣無可自主地遇到了她的中國上帝麥克·李。偶然來到偏遠的尼日利亞村落的人類學家麥克·李共有三宗罪:其一是對一切事過度熱情,其二是永遠只有三分鐘熱度,其三是隨便亂允諾:他盛贊集裝箱村十四歲的黑人女孩瑪麗亞,說她有一天能成為好萊塢大歌星;可怕就可怕在他說這話時連自己都相信了自己的真誠,而絲毫不管這樣的真誠稍縱即逝,并且潛意識里夾雜了太多并不那么真誠的優越感和挑逗;他永遠不會想到,就是這句不要錢的好話、這廉價而不能貫徹到底的好意最終會變成一個無比巨大的肥皂泡,足以誘惑瑪麗亞苦等一整年,甚至為了堅守這暗無天日的承諾,不惜在戰亂硝煙中送掉小命。 第二篇《蘇安·梅》(短篇)同樣是一個關于好意和幻滅的故事。這個故事里單純羞澀的白人丑姑娘蘇安·梅接演了瑪麗亞的卑微位置,“上帝-撒旦”混合體式的人物則換由一個美國老頭子“紐約人”出任,因為“紐約人”特別的溫柔體恤,蘇安·梅大膽假設他愛上了自己,可這當然是除了當事人以外人人都知道的致命誤會。老紐約人愛的是一個小他四十歲的漂亮的黑人姑娘奧利維亞,當然不是身高一米四、腰圍三尺、永遠沒有艷遇的老處女蘇安·梅。真相大白后蘇安·梅陡然變得暴戾內向,不再輕易信任他人募捐的好意;這樣毀滅性的自我否定在小說尾聲終于達到了一個小高潮:她斷然給了結結巴巴向自己求婚的尼日利亞小伙子阿吉波拉一記響亮的耳光,而他是真心傾慕她的。她卻并不知道。
第三篇《熱帶的雨》(短篇)是我最喜歡的一篇。雖有小小變奏,但基本延續了前兩篇的主題,并在短小篇幅內用更極端的情節探討了更尖銳的問題:強勢群體對弱勢群體居高臨下的同情就一定是高尚的嗎?所有的看似咫尺實則無法逾越的兩個世界的鴻溝究竟多寬多深?看似動人實則不切實際的憐憫究竟能抵達怎樣危險的地步?故事里在集市討生活的黑人小孩丹紐只有七歲,卻聰明無比,他是在所有導購同行包括男孩頭領保羅之外的一個特立獨行的存在,但在認識善良的中國女人婷婷之前,他的孤立地位還暫時處于某種安全的平衡之中;只有在婷婷發現了他并立刻不假思索而夸張地對他表示厚愛后,才因她打破了集市游戲規則的善意舉動而步步陷入重圍。婷婷圣誕后去集市再不見丹紐,還以為他拿著自己給的錢去上學了——她不會知道最善良最值得被嘉獎的行為,在某種特別到她無法理解的境遇之中,反倒會變成最徹底的“上帝一撒旦”翻云覆雨之手。她同樣惘然不知的,是自己的仁慈最終害死了一個好生生的男孩。
這三個故事有著同樣陰郁的內涵。這世界充滿了重重曲解和誤讀,天堂地獄、善良邪惡、上帝撒旦,置換往往只在頃刻之間。故事背后的作者也許想做的,就是一個永遠只說真話的卡桑德拉,不憚撕開童話并不光鮮美好的背面給我們看:沒人會是另外一個人的救世主,自以為是的高尚也許會南轅北轍,而事實結果往往將事與愿違。這意思殘酷,直接,疼痛,不討喜,可卻是真的。
冉冉的《河邊》(短篇)全不以技巧取勝,卻勝在溫柔敦厚,回味悠長。小說里面沒有壞人,也沒有陰謀,即使是帶田梅去城里打工,最終卻莫名其妙地讓她肚子大起來的懦弱姐夫,也最多不過是長嘆一聲,卻無話可說。讀罷合卷,故事里的鄉下姑娘田梅似乎就眼含淚光地站在眼前,所有的讀者都為她傷痛乃至惆悵滿懷,和她一樣覺得前路茫茫,惘然無助——可是再多人替她想辦法,也仍然一點出路都沒有。作者講述故事時口吻誠懇,委婉,貼心貼意,這樣絲毫不賣弄煽情技巧的文字,卻更具有讓人感同身受的打動力。
《十月》同期刊發的兩個中篇《云端》(馬曉麗)、《千萬別讓她說話》(格致)分別從不同的方面探討了女性問題,各有可圈點之處。
《千萬別讓她說話》標題中的“她”在小說里是家庭主婦甘棠周末在超市買到的一個布娃娃。對于“在自己用年齡一點一點鋪就的生活軌道上規則地運轉著”的甘棠來說,這個不能吃不能用被甘棠取名“降珠”的娃娃顯然是甘棠規范生活的一個“入侵者”,“入侵”不僅體現在甘棠要為“她”做一些類似于梳妝、洗衣、安置“睡眠”等額外的家務活兒上,更體現為“她”將甘棠婚前婚后的兩次懷孕經歷聯系起來。小說的情節就在當下生活和甘棠兩次懷孕的往昔經歷中交叉對照地展開。這個偶然“入侵”的布娃娃也在這樣的今昔對照中幻化為甘棠人工流產掉的那個孩子,“她”能否發出聲音便成為往昔能否對今天的甘棠發問的關鍵。由此,甘棠生活秩序的“被打亂”不僅是身體的操勞,更是不同時期記憶的不時回溯,曾經的身體之痛也在這樣的回溯中逐漸沉淀為精神之痛。性別顯然是小說另一個隱在的線索。無論合法與否,婚前情人劉康和丈夫李軍的形象在這篇小說里都不甚光彩,這也許從一個側面見證了敘事者的性別立場,但小說并沒有糾纏于狹隘的性別之見,而是在一種看似“無事”的生活表層下,探討了女性的身體經驗引發的心靈之思,雖然瑣碎,卻也獨到。
《云端》中兩個女人的“較量”雖然也著眼于女性的硬與軟、貧乏與富足、精神財富與外在地位等方面,但這里的矛頭所向不是狹義層面上的女性較量,而是掩藏在革命、正義、進步等名義下女性的壓抑與抗爭。小說的構思頗為巧妙:兩個同樣叫“云端”、同樣有著溫婉細致內核的女性,在特殊的戰爭年代,被分屬于兩個不同的階級陣營。當國民黨軍官太太的云端成為更名為“洪潮”的共產黨將領夫人云端的俘虜,她們的高下似乎顯而易見。但外在地位在這里顯然不是衡量兩位云端之間等級尊卑的惟一標準,國民黨太太的云端與丈夫之間的兩情繾綣顯然不是雖歷男女之事卻幾乎懵懂無知的“洪潮”所可比擬的,因為這一女性經驗的差異,兩位云端之間的地位因此倒了個個兒,最終在獲知各自丈夫陣亡的消息之后引發了血與血的沖突。某種程度上,國民黨軍官太太的云端在這里成為“洪潮”的“啟蒙者”,而在處處努力以“洪潮”這一名字所限定的身份來規范自己言行的云端身上,我們反倒時時可以窺見那個喜歡《西廂記》、本質上也想要“小資產階級情調”的曾經的云端。小說的張力也恰在兩個云端彼此之間的愛恨交加和更名為“洪潮”的云端在“身份”(洪潮)和“本性”(云端)之間的游移和掙扎中顯現出來。而在更深廣的背景下,這種“身份”和“本性”的沖突當然不僅僅是不同人生道路的選擇所致,它更是一個訴諸于革命、集體、階級等眾多宏大命題的范疇,這顯然不是諸如云端這樣一名女性的個人選擇和一篇小說所能解決的。小說不獨構思巧妙,細節也較為豐滿,沖突爆發之前兩名女性的“較量”你來我往、斗智斗勇,甚為熱鬧,于情節安排上也疏密有間,在大處和小處都見出作者的努力和用心。
《人民文學》第7期刊發的兩個短篇《潛伏》(龍一)和《長蟲的故事》(石舒清)也相映成趣。《潛伏》寫地下工作,讓人提心吊膽,《長蟲》寫蛇在鄉間,讓人驚悚發怵。論題材的緊張,二者似有相近之處,但表現手法卻大相徑庭。前者重情節、重人物,后者重氛圍、重煉字;前者疾,而后者徐;前者如愈旋愈緊的弦子,逼得人大氣不敢喘,后者如花園里轟轟然倒了水甕,事已至此且看它如何漫散開來。
《潛伏》的情節頗為引人。抗戰時期,余則成作為一名成功地潛伏在國民黨軍統局中的高級特工,為黨提供了大量重要情報。正干得如魚得水,卻迫于形勢需要,將一個素昧平生的農村婦女翠平充作自己早年留在淪陷區的妻子接到了身邊。一邊是軍統局盤根錯節的復雜斗爭,一邊是一個對國民黨上流社會一竅不通、大字不識一個、完全不懂“潛伏”規則、卻懷有對國民黨特務頭子刻骨仇恨的“妻子”,其間的驚險可想而知,余則成的神經和讀者的神經都幾度被繃到極限——翠平也悄悄替代余則成成為故事的主角和推動力量。就情節來看,翠平非但不配合余則成的工作,還處處捅漏子,如此“潛伏”實在驚心動魄;可正是這個“潛伏”得不成功的人物在小說中卻光彩照人,她魯莽且異常勇敢,頑固但率直可愛,粗俗卻本色質樸,令人又憐又嘆;雖不會處變不驚地與敵人周旋,關鍵時刻卻能以一個游擊隊員的膽識與敵人同歸于盡,如此氣節,亦可歌可泣。《潛伏》的人物有筋骨,構詞造句也干脆有力,語言由此獲得了一種扎實的速度感,與情節的緊張相得益彰。小說節奏控制得當,每個情節都在頂點來臨之前轉彎,隨著翠平與敵人的正面交鋒姍姍來遲,讀者的胃口也被越調越高,可沒成想結尾卻來了個“美學的脫身術”,以多年后的一段補敘輕輕松松就罷了手。反高潮的寫法本無可厚非,但在一篇專心于故事的小說中,如此輕巧地將人物結局語焉不詳地歸結于歷史本身的曖昧,就不能不讓人懷疑作者是在有意降低小說的難度了。
石舒清不喜歡大張旗鼓地鋪陳氣氛,而習慣于把感情收束于文字背后,讓它慢慢地滲將出來,《長蟲的故事》也是如此,我們看不見作者對蛇的恐懼,卻能在字里行間分明地感受到恐懼的存在。石舒清善煉字,他筆下的方言是雅化后的方言,白而不俗,新鮮又絕不刁鉆;對細節也體貼入骨,饒是以舒緩的筆致寫緊張的情境,亦能動人心魄。說了這么多好處,惟一讓人疑惑的卻是如此情之鑿鑿、意舒形散的文字,究竟是小說還是散文呢?石舒清在為小說尋找另一條通道的同時,是否也剝奪了小說之所以成為小說的某些特質?
王松一段時間以來一直醉心“后知青文學”的創作,《蛾的飛翔》是有關這一題材的首部長篇。小說以70年代下鄉的童亮、張焱為中心人物,圍繞著他們兩人之間互相傾軋和一些伙伴在知青歲月中的掙扎,講述了一個個引人入勝的“后知青”時代的故事。王松講故事頗有一股“狠”勁,從早期的“三紅”系列以來,他的故事里就始終籠罩著令人恐懼的血淋淋的色彩。同樣,在連綴起這個長篇的一個個故事中,他也以豐富的想象力推進強戲劇沖突,把一些場面描摹得風生水起,觸目驚心。另外,值得關注的是,從《雙驢記》(《收獲》今年第2期)開始,王松講故事時特別注重情感的節制化、敘述的緊湊化和語言的精煉化,這部《蛾的飛翔》也是如此,可以說,王松的故事越講越好了。
小說取名為“娥的飛翔”,意在展現70年代下鄉知青們的蛻變過程。作者在對他“后知青”概念的闡述中表達過,他希望書寫70年代下鄉的理想消弭以后的那一群知青,他希望去蔽以往賦予知青身上的理想主義、英雄主義的色彩,從而還原一個迷茫的,世俗的,甚至是丑惡的知青群體。然而在我看來,作者可能更傾向于為一直追尋的“人性惡”的主題找到一個更能施展的歷史舞臺,換言之,“借坑下蛋”的意圖更多一些。《蛾的飛翔》體現了這種努力,這使得他的“人性惡”的故事,在“后知青”這個大背景中顯得合情合理起來。然而,單以“人性惡”來概括復雜的“后知青”生活,顯得意蘊過于單薄了,也使長篇敘述的結構支點過于單一。如果說在《雙驢記》里“人與驢的爭斗”還可使這個幾萬字的故事產生恰到好處的張力,那么在這里,僅僅是一個“斗”字,就難免讓故事的推進捉襟現肘,小說里用“出事”來推動敘事這一點就顯得很勉強。另外,這一主題先行使得他的人物總是平面化的,長篇小說本應有的含混和復雜恰恰被濾干洗凈了。更進一步說,這些小說里所寫到的“丑惡”,在80年代前期、中期的知青創作中也是頻繁可見,即便沒有王松寫的那樣精致有味,但畢竟我們無法從王松的作品里找到關于知青生活的更新的或者更深刻的經驗。
處于創作旺盛期的姚鄂梅近期的小說作品,如《黑鍵白鍵》、《像天一樣高》、《忽然中年》、《大約在冬季》、《穿鎧甲的人》等,大都糾結于一個相似的主題:人的夢想如何在世俗社會中碰壁、破滅。而這部最新的長篇《白話霧落》則把故事背景放在世外桃源般的霧落小鎮,展開祖孫三代四個女人的情感史和性愛史。姚鄂梅似乎找到了更適合自己的風格,小說寫得很“好看”。
小說開篇從故事情節的中部進入。在散漫無邊的水樣文字中,以略帶喜劇色彩的麻姑下廚為序幕,祖孫三代四個女人悉數出場。此時,這個家庭里只有女人。麻姑說“還是女人在一起好”。不過,麻姑的努力是徒勞的,她的女兒們哪怕吃了再多苦頭也注定要和男人糾纏在一起。隨后,作者開始由此回溯或后推,將這四個女人彼此之間以及她們同男人之間的情感糾葛漸次呈現出來。這四個女人的感情經歷都帶著或濃或淡的悲劇色彩。小說寫到五分之二的時候,作者引入了感情線索之外的另一條線——霧落陽光計劃。隨之而來的霧落小鎮的變遷和淹沒,為四個女人的情感提供了最后的舞臺和歸宿。霧落鎮消失前,小魚與王叔夫婦同歸于盡;麻姑選擇與阿水、秦自清留下來給霧落殉葬;阿山、高秉輝在臨行前一刻也改變了主意。兩對苦命鴛鴦殊途同歸,“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美好結局,隨著小鎮的覆滅染上了殉難式的悲壯。
在敘述上,作者打破線性敘事的常規,且騰挪自如,視角和情節的切換沒有刻意為之的痕跡。作者的筆觸往往在不經意間旁逸斜出,插進幾句看似不相干的話,其實大部分都在后文中有照應。讓讀者每每有心領神會、恍然大悟的快意。這幾個女人冤纏孽結的情感歷史,就如同濃霧散盡后的霧落小鎮一樣逐漸呈現出來。小說的語言也顯得從容不迫,很有分寸,質樸之余又充滿了清澈水潤的美感,用以描繪那些細膩、豐富的女性心理和情感可謂相得益彰。小說中偶爾出現的有關性的段落,哪怕是小魚遭王叔猥褻這樣的情節,也并沒有像當下一些作品一樣,大肆渲染以迎合某種低級趣味。總的來說,《白話霧落》消融了姚鄂梅以往作品中在藝術上時有的生澀感,故事內容與語言風格真正貼合起來,甚至有了水乳交融之感。
為紀念《萌芽》創刊50周年,雜志社與“80后”代表作者聯袂操辦“盛宴”。張悅然的《紙鳶記》(長篇小說《誓鳥》節選)位居“小說盛宴”的頭條。張悅然絕對是個讓人“過目不忘”的作者。對于讀者,不會去在乎她是不是關注他人,只會在乎她在自己作品中不斷撕裂靈魂的作法自己是否能夠忍受。《紙鳶記》講述了一個十四歲混血少女西比爾如何在充滿災變的世界中漂泊和尋找。這又是一部讓人絕望得幾乎窒息的作品,一部讓信念接受拷問的作品。就像張悅然作品的銳利之處并不在旖旎的異域風光或眩目的技藝一樣,《紙鳶記》的少女疼痛也不是體現在喪母之痛、尋父之苦,或愛情的虛妄。當少女親眼目睹神圣的宗教竟然被天使殺戮時,再一次以污穢的世界賺得了人們的戰栗和驚悚。只是這種情感的強度是否會超越《葵花走失在1890》所帶給人們的震撼,需要拭目以待。
與張悅然一路在想象世界飛翔不同,蔣峰的《淡藍時光》(長篇小說《十一個月少七天》節選)開始逐漸向現實世界著陸。如果將它與作者20歲完成的代表作《維以不永傷》比較,更會發現《淡藍時光》像個“背叛者”。因為它“背叛”了人們對《維以不永傷》遺留下的預想。《淡藍時光》雖然還流露冷敘述的機智,但曾經滲透小說肌理的滲入的“冷”卻有了溫潤的跡象。不過,這還不能表示蔣峰小說改變的全部因素。更多的跡象,表現在題材從宿命哲學的思考轉向青春經驗的書寫,以及取悅讀者的情節設計上。由此,蔣峰終結了先鋒寫作的模仿期,開啟了小說的新起點。不過,蔣峰是否會把以往熱血沸騰的寫作記憶拋在腦后,繼續輕松地講述一段段淡藍時光,這還是個未知數。
徐敏霞的《喜宴374》(短篇)更能體現“80后”的突圍和局限。因為一場婚宴,知識女性蝶衣和分別十幾年的374弄堂的姐妹們重逢了。然而,記憶中的地方不僅沒有庇護她疲憊的心靈,反而成為了他人預期目光的窺探之地。而這一切,不過是為了增加婚宴的陪襯和裝點。最后,婚宴經過嘈雜的人聲和物語,終于變成一道時尚的大眾套餐呈現在人們面前。而蝶衣則經歷了一場冷暖空氣交疊的心理經歷。整個婚宴過程的敘述都是一種雙重視角的參照和對比。知識女性的務虛和平民女性的務實各有各的理由,原本喜氣洋洋的場景卻由此隱含著諸種復雜的滋味。其中有平民女孩的翻身夢、知識分子家庭出身女孩的奮斗感、平民女性對知識女性的艷羨、知識女性的落寞。它們糾纏在一起,構成一方很不平靜的湖水。作為讀者,有理由為了這方“湖水”的繁復漣漪保持自己閱讀的耐心。它會因咀嚼太多而變得意猶未盡。甚至,它還沉淀著張愛玲的燃燒過后的灰燼之心、王安憶筆下小市民的瑣屑人生。當然,小說也有它的功力不及之處:正如小說設計蝶衣居住在樓房,而菁菁、莘莘姐妹則住在棚戶區一樣,敘述者與弄堂的平民生活始終有一種隔膜。盡管如此,作者盡力了。
(本文由邵燕君綜述,李云雷評《命案高懸》;過橋評《車廂峽》;文珍評《嚴歌苓非洲小說專輯》、《河邊》;魏冬峰評《千萬別讓她說話》、《云端》;趙暉評《潛伏》、《長蟲》;謝俊評《蛾的飛翔》;王斌評《霧落白話》;徐妍評《紙鳶記》、《淡藍時光》、《喜宴374》)
(作者單位:中國藝術研究院、北京大學、中國海洋大學)
注: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