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應麟的《詩藪》批評楊維楨之前的元詩“體制音響,大都如一。其詞太綺縟而乏老蒼,其調過勻整而寡變幻”。為了改變這些弊端,楊維楨嘗試用各種手段來創(chuàng)作詩歌,而婦女詩正是他進行革新的一個重要手段。與漢魏六朝的詩歌相比,楊維楨婦女詩的藝術價值有如下幾點:
第一,楊維楨詩中的婦女形象從貴族走向了平民,從藝術品變成了活生生的女人。這是楊維楨婦女詩的重要意義所在。
漢魏六朝詩人喜歡渲染女人的容貌服飾以及華麗的住處,從而使這些婦女更像畫中的貴婦人而不是生活中的婦女。《玉臺新詠》這類作品很多,如蕭子顯《樂府二首》之《日出東南隅行》等。就連悲劇型的作品《孔雀東南飛》中都有“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這樣的描寫。
楊維楨顯然對這種寫作方法不感興趣,其作品中的主人公也從華麗的殿堂走向了室外甚至野外。楊維楨筆下的婦女,有“步矯且捷如凌波”的蹴踘女,“一對金蓮倒插天”的秋千女,“凌空躡飛步”的踏青女,其形象不僅迥異于古代詩歌中那些在室內梳妝打扮的美人,而且也不同于在室外采桑的羅敷(《陌上桑》),那個“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的羅敷顯然不是一位真正的采桑女,而是一位貴婦人,雖然也在野外,但她只是作者詩中的一位人造美女。而楊維楨詩中的婦女卻是真實的,生活氣息十足,他把這些婦女從畫中搬到了現(xiàn)實生活中。像他詩中出現(xiàn)的濮州娘、殺虎婦、賣鹽婦等都是中國古代詩歌中不可多得的藝術形象,而他的艷體詩、詠妓詩中出現(xiàn)的婦女也活潑可愛、矯健樂觀,具有鮮明的個性特點。
第二,楊維楨使婦女詩的基調由悲觀走向樂觀。婦女在整個中國古代社會中都是弱者,她們在詩歌中一般以怨婦、思婦、棄婦的形象出現(xiàn),這決定了中國古代婦女詩的基調是悲觀的,但楊維楨的婦女詩則充滿了樂觀的色彩,這應該歸因于楊維楨曠達的人生觀。
楊維楨自稱“衣不異,糧不休,男女欲不絕,黃白術不修”(《大人詞》),他追求現(xiàn)實的人生樂趣,對非現(xiàn)實的東西不屑一顧,其人生態(tài)度是世俗的,也是達觀積極的。人們一般認為楊維楨晚年生活最為奢華,但孫小力在《楊維楨年譜》中對此表示了疑問,認為楊維楨晚年處于“實常困頓,賴饋餉度日”的境地。雖然楊維楨曾說:“昔人論詩,謂窮苦之詞易工,歡愉之詞難好”,這確實是文學的一般規(guī)律,但在楊維楨生活困頓的時期,他的詩歌中仍很少有窮苦之詞,依然充滿歡愉之詞。
即使是那些在傳統(tǒng)文人中典型的纏綿哀怨之詞,在楊維楨手中也大多化為熱烈潑辣之語。如建安七子之一徐干的《室思》,描寫思婦憂愁苦悶的心緒,文辭凄厲深婉,感情哀怨纏綿,“自君之出矣,明鏡暗不治。思君如流水,無有窮已時”四句,尤為后人喜愛,仿作甚多。楊維楨的仿作則曰:
自君之出矣,燕去復燕歸。思君如荔帶,日日抱君衣。
自君之出矣,草青復草黃。思君如魚鑰,日日守君房。
(《自君之出矣》二首)
跟前人相比,楊維楨的這兩首仿作之詩就少了一些凄清哀怨,多了一些熱烈潑辣,其基調是樂觀的,而且寫得非常成功,這實在是對“窮苦之詞易工,歡愉之詞難好”這一詩歌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反動。
第三,楊維楨的婦女詩帶有雄壯的氣勢。《殺虎行》序云:“劉平妻胡氏……千載義烈,有足歌者。猶恨時之士大夫其作未雄。故為賦是章。”顯然,楊維楨是把“雄”作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標準。
楊維楨樂府詩的雄壯特點是通過以下手段來獲得的:章法上的錯落有致,意境塑造上的豪邁不羈,多用古韻造成的陌生感,韻腳常用仄調使得作品顯得干凈急促,夸張的筆法以及浪漫的想象力使得作品絢麗奇崛,這些特點在《湖龍姑曲》、《皇媧補天謠》、《殺虎行》中表現(xiàn)突出。
即使不是雜言體古樂府,楊維楨也同樣寫得雄壯有力、情緒激昂,如《雌雄曲》:“妾夫曉出塞,妾夜馳孤忠。誓作干將劍,一死雙雌雄。”而前人的同類題材則曰“終晨撫管弦,日夕不成音。憂來結不解,我思存所欽。君子尋時役,幽妾懷苦心。”這樣一個在家愁苦不已的征人之婦,在楊維楨筆下卻成為一個隨夫出征,充滿戰(zhàn)斗豪情的婦人。在傳統(tǒng)的詩歌里如果寫到身陷戰(zhàn)爭的婦女,多是被擄掠、被蹂躪,如唐代詩人戎昱的《苦哉行五首》之二:“上馬隨匈奴,數(shù)秋黃塵里。生為名家女,死作塞垣鬼。鄉(xiāng)國無還期,天津哭流水。”里面只有絕望和無奈。楊維楨詩中則出現(xiàn)了被賊擄掠后不僅能夠智勇脫身而且領來救兵消滅了賊徒的女英雄,詩中有“濮州花娘勸君酒,酒中電影紅蛇走。花娘分死紅焰焦,五尺肉軀油一斗。連床裸飲飲婪醺,花娘待罪眠紅茵。突咽一寸揕匕首,夜馳鐵騎投官軍。”(《濮州娘》)讀來令人驚心動魄。
另外,楊維楨婦女詩的體裁亦不拘一格,既有騷體、雜言、五言、七言等古體詩,又有五絕、七絕、五律、七律等近體詩。他的七絕類組詩《竹枝歌》、《宮詞》、《續(xù)奩集》、《小游仙》、《春俠雜詞》等跟婦女題材聯(lián)系更為密切,作品很多,質量上乘,影響也非常深廣,例如《竹枝歌》在楊維楨手中發(fā)揚壯大后其影響超越了元末而及于明清,突破了西湖、吳下地域限制而走向了全國(例如出現(xiàn)了武漢竹枝歌、北京竹枝歌等),從這一點上看,這類七絕的影響是超過了楊維楨的雜言體古樂府的,因為楊維楨的鐵崖詩派在明初就衰落了。
(作者單位:山東濰坊學院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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