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古典文學作品評論的傳統方法有兩種:知人論世和以意逆志。在作品評論中我們通常強調知人論世,而在實際評論中我們所使用的方法又多為以意逆志。實際上古典文學作品評論的學術規范應該是知人論世基礎上的以意逆志,應該是回歸基礎上的拓展。這種回歸與拓展主要表現為主體研究與客體研究兩個方面。主體研究是指對作者本人與其作品本義的研究。研究方法為知人論世,具體表現為文獻和材料的介紹與發掘,對作者行蹤、交游和創作思想的考索。客體研究是從讀者角度探討,研究方法為以意逆志,具體表現為結合現實進行評述,讓讀者在現實生活的基礎上與作者產生跨越歷史的共鳴。
知人論世最早見于《孟子·萬章下》。孟子說:“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是尚友也。”關于知人論世的流傳較廣的解釋出自清人章學誠。章學誠在《文史通義·文德》中說:“不知古人之世,不可妄論古人之辭也。知其世矣,不知古人之身處,亦不可遽論其文也。”章學誠把知人論世分成兩個部分:了解作者所處的時代背景;了解作者的個人際遇。實際上知人論世就是對作品本體的客觀研究。它包含作者和作品兩個方面的研究。
知人就是作者研究。作者研究包括作者生平、交游和整體思想與局部思想的研究。思想內容是我們評論的一個重要環節。事實上,作品的思想內容是建立在作者自身的思想基礎上的,而作者的思想又是他生平、交游以及局部思想的反映。作者研究是知人論世的基礎。作者的生平、交游是作者研究的重要環節。我們現在關于作者生平、交游的內容往往局限于參考資料。這是不對的。在研究中,有的學者由于歷史條件的限制和材料的局限,其研究往往難免偏頗和歧誤。因此,在古典文學作品中對于作者的研究應該從祖本材料入手。
據唐代張固的《幽閑鼓吹》載:白居易初入長安向顧況獻詩,在沒看詩之前,顧況問白居易的名字,白居易說叫白居易,顧況開玩笑說:“長安米貴,居之不易。”當他看了白居易的詩之后,正色道:“有詩如此,居之亦易。”如果我們不知道白居易當時的行蹤在長安,目的是求仕,那么,我們就無法掌握他早年的儒家思想,也就無法了解其作品所表達的入仕的思想內涵。
白居易在長安的故實是眾所周知的。然而,在我們的實際評論中往往會遇到一些前人考證的歧誤。譬如,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前人多認為此詩作于開元十六年,而實際上這首詩作于開元十五年。
劉文剛先生的《孟浩然年譜》開元十五年丁卯三十九歲:“附考:世人多以兩唐書孟浩然本傳‘年四十,來(乃)游京師’,推定浩然開元十六年入京。如此推算,似誤。兩唐書言四十歲游京師,即四十歲在長安之意,并非說四十歲才動身往長安。如浩然開元十六年冬入京,其四十歲便未在長安,與本傳之意不合。以孟浩然生平核之,浩然亦應在開元十五年而非開元十六年入京。孟浩然有《赴京途中遇雪》詩,初春在長安作《長安早春》詩(此詩《文苑英華》作張子容詩),看來孟浩然是冬天赴京,春天已經在長安了。”我認為劉文剛先生關于孟浩然開元十五年冬赴京,開元十六年春已經在長安的附考,是正確的。徐松的《登科記考序》云:“李唐承隋,法制大備。冬集之例,旁課律書;春關以來,兼試宏拔。”《登科記考凡例》云:“唐主司白改制后,以禮部侍郎任者日知貢舉,他官任者日權知貢舉,皆于上年之秋冬簡任,次年正月入闈”開元十六年孟浩然四十歲,開元十六年的科考沒有什么特殊變動。科考時間為:正月科考,二月放榜。也就是說,孟浩然開元十五年冬赴京應開元十六年初之考科,開元十六年春,孟浩然在長安。李白《送孟浩然之廣陵》不可能作于開元十六年冬以后。那么,我們為什么會認為它作于開元十五年呢?這就要從李白的行蹤和交游來查考了。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詩云“故人西辭黃鶴樓”,詩稱故人,也就是說他們初識于開元十五年之前。
開元十二年秋李白出蜀,時年22歲左右(從唐人李白生于神龍元年說)。出蜀后寓家江陵他父親設置的第一個生意莊口。開元十二年秋至開元十四年春,他商游于夔州、江陵一帶,并結束了他們李家在這一帶的生意。開元十四年春離開江陵,前往他們李家生意的第二個莊口,湖北安陸。他寓家安陸北壽山,開始了他以安陸為中心,商游于襄樊、巴陵一帶的生涯。
這期間他北游到汝州探望眾從弟,途經襄陽結識了孟浩然。孟浩然在年齡上和詩名上都是李白的長輩,李白對他敬仰有加。初識時他還作了《春日歸山寄孟浩然》贈寄。因其與孟浩然初識在開元十五年前,故其《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詩云“故人西辭黃鶴樓”。在詩中,李白稱孟浩然為故人。
我們從孟浩然和李白的行蹤與交游中,查考到了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作于孟浩然參加科考之前的開元十五年。那么,我們就絕不會再單純地從詩中的景物和他們的情誼來理解這首詩了;我們白然會從詩中感悟到一種向上的未來憧憬和希望。
在知人的基礎上還必須堅持論世。不了解大背景,作品評論往往也會產生歧義。
楊萬里的《過揚子江》二首是很有名的。其一曰:“只有清霜凍太空,更無半點狄花風。天開云霧東南碧,日射波濤上下紅。千載英雄鴻外去,六朝形勝雪晴中。攜瓶自汲江心水,要試煎茶第一功。”詩是好詩,可是不少人認為這首詩的結尾是敗筆。就連清代的大學者紀昀在理解結尾兩句時也出現了歧誤。他說:“結乃謂人代不留,江山空豪,悟紛紛擾擾之無益。且汲水煎茶。領略現在耳。”如此超脫,絕不是憤激的誠齋,絕不是誠齋的人格。這首詩是作者第一次奉命渡長江往北迎接金使時所作的。一渡揚子江望見金山,詩人感慨羞憤。當時金山絕頂建有一座亭,名叫“吞海亭”,亭名甚壯,登望尤勝。可是這座亭是用來做什么的呢?是“每北使來聘,例延至此亭烹茶”的。詩人是迎金使者,過了揚子江登上金山,便得為敵使延至烹茶,對于耿介孤直、“脊梁如鐵心如石,不曾屈膝不皺眉”的他來說,還有比這更屈辱的嗎?但是,朝廷有命,形勢所迫,為了國家的利益他又不得不如此。詩人的羞憤之情是可想而知的。詩人正是借吞海亭烹茶這一史實執著地表達了自己的羞憤之情。詩人晚年白理詩卷時寫道:“南窗兩橫卷,一讀一沾襟。只有三更月,知予萬古心。”只看詩,不了解當時的社會,不了解詩人的人格,是很難理解詩人的萬古之心的,是很容易產生歧誤的。因此,論世也是我們進行作品評論的一個重要環節。
在作品評論中,除了知人論世外,我們還必須堅持以意逆志。以意逆志是指讀者對作品的白我理解。
以意逆志也是孟子提出來的。孟子針對咸丘蒙對《詩·小雅·北山》的錯誤理解,提出了以意逆志的說詩方法。
咸丘蒙曰:“舜之不臣堯,則吾既得聞命矣。《詩》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而舜既為天子矣,敢問瞽瞍之非臣,如何?’曰:是詩也,非是之謂也;勞于王事,而不得養父母也。曰:‘此莫非王事,我獨賢勞也。’故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是為得之。如以辭而已矣,《云漢》之詩曰:‘周余之民,靡有于遺。’信斯言也,是周無遺民也。”
孟子認為說詩“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以意逆志,才能把握詩的真正意義。對于以意逆志之“意”的理解,歷代不同。漢代趙歧認為:“人情不遠,以己意逆詩人之志,是為得其實矣。”(《孟子注疏》)趙歧認為“意”是說詩者之意,志是作者之志。宋代則更重說詩者的主觀作用。程頤說:“善學者要不為文字所桎,故文義雖解錯而道理可通者不害也”。(《河南程氏外書》第六卷)可以說,以意逆志到了宋代已經發展為望文生義。
以意逆志是我們目前評論所使用的普遍方法。在一些人眼里這種方法是錯誤的,是不踏實的。因此,一些人在有意無意中使用了也不愿意承認,另一些人則堅決反對這種評論方法。事實上,這是我國古代一種源遠流長的傳統的評論方法,對于加深人們的記憶,開拓人們的思維是很有作用的。
加深人們的記憶,主要是因為在評論過程中我們進行了古今轉換。我們用現代的生活和現代人的眼光來理解和解說作品,使人們在現實的基礎上加深與古人的溝通,讓他們對作品產生一個白以為是的印象型記憶。
以意逆志除了能加深人們的記憶之外,在學術研究中還具有拓展的意義。在李白研究中,程千帆先生的以意逆志就給我們帶來了突破性的飛躍。
李白的《早發白帝城》是一首膾炙人口的好詩,程千帆先生直接從白我賞析中感悟到這是一首年青的詩歌,詩中充滿了青春的活力。雖然沒有進行具體論述,但他的感悟就像歌德巴赫猜想一樣,為我們的研究帶來了突破性的拓展。
李白長流夜郎,據兩唐書《肅宗紀》載:其間有四次大赦:乾元元年二月丁未,以改元大赦。四月乙卯以有事南郊大赦。十月甲辰,以冊立太子大赦。二年三月丁亥,以旱降死罪,流以下原之。一般認為,李白遇赦,當是乾元二年三月的這次。
據《全唐文》肅宗的這次赦文可知:這次赦免手續特別繁瑣。首先,無論是死罪降流或是流罪放免的,罪犯的檔案材料都是經由中書、門下二省所分往府縣的官員與罪犯所在的地方官共同處分,然后送往長安,經由大理寺及御史臺復查按問之后,再具狀奏聞肅宗。只有肅宗親白審批之后,真正的赦令才可能送到罪犯的所在地。據《元和郡縣圖志》卷二八“(潯陽)西北至上都二千七百六十里”可知,消息從長安送到潯陽,以公文傳送的最快速度,“馬日七十里”計算,途中毫不耽誤需要四十天。李白被長流夜郎,其流放地為三千里之外,以三千里計算,消息從潯陽送到夜郎亦需四十多天。加上途中的耽誤、三峽不通航等等白然因素。李白在得到消息的時間,大約是在乾元二年夏季或秋季。得到消息之后,李白立即返回潯陽。因此,李白順流下三峽的詩,絕不可能作于乾元二年的春天。也就是說,李白的《早發白帝城》絕不可能作于乾元二年。
同樣,李白此詩也不作于其初出夔門時。我們都知道,李白出蜀在秋天。其《峨眉山月歌》和《初下荊門》描寫的季節都是秋季。開元十二年秋李白出蜀,他怎么可能滯留于開元十三年春再出三峽呢?再看,詩中的“還”字,以此詩作于開元十二年秋,確實也難以交代清楚。因此,李白此詩是很難讓人信其為初出夔門時作的。
李白此詩的真正寫作時間是開元十三年春,但不是其初出夔門之作。開元十二年秋,李白作《峨眉山月歌》出蜀,作《初下荊門》直奔江陵。江陵是他們李家生意的第一個莊口。在江陵安頓之后,他便往返于巴東一帶打點生意。其《江上寄巴東故人》詩云:“漢水波浪遠,巫山云雨飛。東風吹客夢,西落此中時。覺后思白帝,佳人與我違。瞿塘饒賈客,音信莫令稀。”詩題曰“寄巴東故人”。以“故人”稱,可知交情非淺。故人者誰?詩云“饒賈客”。李白與饒賈客的交往,很可能是由生意上的交往發展為感情上的交流。如果不是經商,他怎么可能與“饒賈客”扯上關系,并建立那樣深厚的感情呢?他與“饒賈客”的交往之地,已是其“覺后”所思的“白帝城”。由此可知,李白曾商賈于白帝,而《早發白帝城》正是他商賈返回江陵之作。
再者,從詩歌的內容和情感來看,此詩表達的是春水盛時李白第一次順流出峽的感受。全詩一氣呵成,毫無滯礙,充滿著青春的激情,對未來充滿希望。這種情緒是屬于青年的。莫說乾元二年李白已是五十六、七歲的老人,就是二十五、六歲的青年也很難具備。以李白生于神龍元年計算,開元十三年春,他二十一、二歲,正好是具備這種功力和創作激情的時候。
因此,此詩乃李白出蜀后由江陵商賈于白帝,又于開元十三年春返回江陵后,對其于春水盛時由白帝返回江陵的追憶之作。
對于上面我們結合具體評論事例所作的有關古典文學批評方法論的探討,有人可能會提出質疑:這種關于詩的“評論”屬于考證,不是評論。筆者認為,這正是古典作品評論與一般作品賞析的重要區別之一。對于古典文學作品的評論,由于時空阻隔等原因,使得后人對于“評論”的“武器”要多一些特殊的“儲備”,包括考訂史實、廓清背景等等。亦即除了白我感受之外,很重要的任務就是勘正歧誤,給一般賞析以正確領悟原作意圖的前提和引導。古典文學作品評論的學術規范,因而也是由資料、考證和辨析、理解構成的。正因如此,我們才可以說,古典文學作品評論的學術規范,主要應該體現在知人論世基礎上的以意逆志,是回歸基礎上的拓展。
(作者單位:湖南吉首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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