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學》中的“能”與“利”

“能”與“利”是現代漢語的常用字，其意義自然不言而喻，但在古代都有“善于”的意思，古籍翻譯和注釋常有貽誤，今舉中學教科書《勸學》中一例，闡其義，舉其誤，辨其失：

假輿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絕江河。君子生非異也，善假于物也。

某教科書注：“［利足］腳步快。［水］指游水。名詞。用如動詞。”

一、“利足”

教科書釋“利足”為“腳步快”，不夠準確。“利+名詞”是古漢語的一種常見結構，如“利趾”“利口”“利舌”“利吻”等。在這個結構中，“利”是“善于”的意思，名詞常活用為動詞，如“趾”即走也，“口”“舌”即言也。如：

（1）《呂氏春秋·簡選》：“吳闔廬選多方力者五百人，利趾者三千人以為前陳。”范耕研注：“利趾，善走者。”（引《漢語大詞典》）

（2）《參同契》卷下：“令蘇秦通言，張儀結媒，發辯利舌，奮舒美辭。”（引《漢語大詞典》）

（3）《荀子·解蔽篇》：“案強鉗而利口，厚顏而忍詬，無正而恣睢，妄辨而幾利。”

（2）（3）“利舌”“利口”指善辯，常有貶義色彩，形容巧舌如簧之徒。教科書解釋“足”為“腳步”，把“足”當作了名詞，這就與“水”不對稱了。所以，“足”應用如動詞，走也。“利足”即“善于走”。《漢語大詞典》“利足”條云：“善于行走；善于奔走。”并舉《荀子·勸學》中此例句，可從。

江藍生先生說過：詞義的演變不是單個地、孤立地進行的，往往要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和作用……在聚合關系中，某些詞發生類同方向的引申。具體地說，是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同義（近義）詞或反義（包括意義相對）詞互相影響，在各自原有意義的基礎上進行類同方向的引申，產生出相同或相反的引申義。

利，本指器物鋒利。《說文》：“利，铦也。刀和然后利。從刀，和省。”“鋒利”和“快疾”詞義相連，后有了“吉利、好”的意思，如《周易》：“飛龍在天，利見大人。”《詩經·小雅·大田》：“彼有遺秉，此有滯穗，伊寡婦之利。”再引申就有了“善于”的意思。

跟“利”引申方向類同的詞有“快”：“快”原指一種心理活動。《說文·心部》：“快，喜也。”大約在東漢，“快”開始有了“急速”的意思。《搜神記》卷四：“君可快去，我當緩行。”六朝時有了“好”的意思。《三國志·魏志·方技傳》：“快自養，一月可小起，好自將愛，一年便健。”大約到了唐代，在“快”“好”詞義的基礎上，再引申出“善于”的意思，如：

（4）《寒山詩·快搒三翼舟》：“快搒三翼舟，善乘千里馬。”

（5）白居易《有感》：“莫養瘦馬駒，莫教小妓女。后事在目前，不信君看取。馬肥快行走，妓長能歌舞。三年五歲間，已聞換一主。”（引《唐語言詞典》）

（6）徐本《汗衫記》：“恰才賣花唇，顯精神，說他善搠槍，快使刀，能掄棍。”（引《元語言詞典》）

“利”“快”怎么分別產生了“善于”的意義呢？我們認為，這兩個詞先有了“迅速、鋒利”的意思，然后有了表示“吉利、好”等積極的意思，再引申，就有了“善于”的意思了。英語中有sharp一詞，基本意義是“鋒利的”，也有表示“善于”的意思，如sharp at arithmeric（精于算術）。可見，從認知的角度看，人類的思維是相通的，不管使用的是什么語言，處于什么時期。

二、“能水”

“能”，教科書中沒有注釋，師生很容易把它誤解為現在常見的能愿動詞，這就不對了。“利”“能”互文，它們的意義是相近的。

“能”有“善”義。《玉篇·能部》：“能，工也，善也。”楊倞注《荀子》，把此句中“能”釋為“善”。《荀子·賦》：“以能合從，又善連衡。”“能”“善”對文，足證“能”有“善”義。其他例子如：

（1）《說苑·政理》：“君能視而不下問，其臣善伐而不上諫。”

（2）《新語·術事》：“善言古者合之于今，能述遠者考之于近。”

（3）《戰國策·趙三》：“強者善攻，而弱者不能自守。”

（4）《史記·淮陰侯列傳》：“陛下不能將兵，而善將將，此乃信之所以為陛下禽也。”

以上4個例句都是秦漢以前（包括秦漢時期）的。其中，或有“善”“能”對文，或有“善”與“不能”對文，可證“能”即“善”義。

下面是近代和當代的例證：

（5）明《喻世明言》：“又有一人善能拆字，決斷如神。”

（6）清《三俠劍》：“你家寨主，有金鐘罩鐵布衫，善能避刀槍。”

（7）民國小說《秦朝野史》：“韓信善能用兵，若與漢王會合夾攻，如何抵敵？”

（8）劉心武《班主任》：“人們都說薄嘴唇的人能說會道，張老師卻是一對厚嘴唇……”

（9）沈飛德《張學良幽禁雪竇山的日子（上）》：“在深山里還有這樣一個很好的招待所，你們中國旅行社真能辦事。”（1994《作家文摘》）

現代漢語中的“能說會道”“能工巧匠”“能言善辯”中的“能”字，當解釋為“善于”，而不是“能夠”。例（9），從文義可以看出，是稱贊中國旅行社善于辦事，而不是說中國旅行社具備某種能力。但是，我們也發現，除了固定短語以外，“能”在表示善于義時，經常與表示確認語氣的副詞“真、可”，或程度副詞“太、特別”連用。這表明“能”表示善于義的能力（程度）有所減弱，范圍有所縮小。

參考文獻：

〔1〕江藍生《相關語詞的類同引申》，載《近代漢語探源》，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

〔2〕王云路《詞匯訓詁論稿》，北京語言文化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3〕《漢語大詞典》，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88年版。